“就三百塊，你現(xiàn)在就拉走，越快越好！”

李衛(wèi)國只想盡快處理掉父親留下的這滿院“破爛”。

這些東西是他半生的恥辱，也是父子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在收廢品的人粗暴地將這些“垃圾”裝車時，一位陌生專家的出現(xiàn)卻打斷了一切。

他看著那些即將被清運的舊物，臉色大變，指著那些東西。

因為情緒太過激動，幾乎是痛聲疾呼道：“糊涂！你簡直是糊涂透頂！你知不知道這些是什么東西！”

01

李衛(wèi)國把車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沒有立刻熄火。

雨不大，卻密得像一張網(wǎng)，把整個李家村都網(wǎng)在了里面，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他搖下車窗，點了一支煙，辛辣的煙霧嗆進肺里，讓他咳嗽了好幾聲。

城里公司的電話還在一個勁兒地催，問他什么時候能回去開會，他只是煩躁地掐斷，扔在一邊。

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如今對他來說，只剩下一種沉重的、想要逃離的窒息感。

目光穿過雨簾，落在不遠處那棟被雜物幾乎淹沒的老宅上，那就是他的家，一個他逃了半輩子的地方。

記憶，像受潮的火柴，怎么也點不亮，卻又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一股霉味。

他想起很久以前，這個家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那時候，父親李大山是村里最挺拔的一棵樹。

他會木工，會瓦工，誰家有紅白喜事都愿意請他去幫忙，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整個場子都能聽見。

母親翠蘭，是村里最美的一朵花。

她的眼睛像山里的清泉，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做的飯菜香氣能飄出半個村子。

李衛(wèi)國就是在父親的肩膀上和母親的歌謠里長大的。

他記得有一年中秋，父親用木頭給他雕了一只兔子燈，比鎮(zhèn)上賣的任何一個都好看。

他提著兔子燈，母親牽著他的手，一家人走在灑滿月光的田埂上。

父親講著牛郎織女的故事，母親輕聲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那晚的風(fēng)，都像是甜的。

可那樣的日子，終結(jié)得猝不及防。

也是一個雨天，比今天大得多，天跟漏了一樣。

母親去鎮(zhèn)上給即將上初中的他買新文具，回來的路上，那輛破舊的拖拉機為了躲避一個突然竄出的孩子，一頭栽進了路邊的深溝里。

消息是村長跑來通知的。

李大山當(dāng)時正在院子里，用紅紙給李衛(wèi)國糊一個大大的風(fēng)箏，準(zhǔn)備等天晴了帶他去放。

他聽到村長的話，手里的剪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他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樣，僵在了那里。

從那天起，李大山那棵挺拔的樹，就被攔腰斬斷了。

他不再說話，不再笑，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家里那臺老式座鐘停了，他沒有去修，時間仿佛也跟著一起停擺。

屋子里開始積灰，飯菜總是冷的，空氣里彌漫著死一樣的寂靜。

李衛(wèi)國覺得，母親帶走的，不僅僅是她自己，還有這個家所有的陽光和聲音。

父親的靈魂，有一半，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大雨滂沱的下午。

02

日子像磨盤一樣，沉重而緩慢地碾過。

就在李衛(wèi)國以為父親會這樣沉默到老的時候，一件更讓他無法理解的事情發(fā)生了。

父親開始撿破爛。

一切的開始，是一只摔碎的藍色發(fā)卡。

那是母親出事那天，從現(xiàn)場遺物里撿回來的，上面還沾著干涸的泥點。

李大山把那只發(fā)卡放在手心，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就推著家里那輛獨輪的板車出了門。

他開始在村子周圍游蕩，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像雷達一樣，仔細地搜尋著地面。

起初只是些瓶瓶罐罐，后來是爛掉的桌椅板凳，再后來，是別人家扔掉的舊衣服、破鞋子，甚至是帶著泥土的碎瓦片。

他的板車，每天都吱吱呀呀地在村里穿行，成了一道怪異的風(fēng)景。

清晨，當(dāng)別人扛著鋤頭下地時，他推著空車出門。

傍晚，當(dāng)別人挑著擔(dān)子回家時，他推著滿車“戰(zhàn)利品”歸來。

院子，那個母親曾精心打理的，種滿了月季和茉莉的院子，成了他的垃圾場。

各種各樣的廢品被堆得像小山一樣，散發(fā)著一股潮濕、腐敗的復(fù)雜氣味。

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像院子里的蚊蠅一樣，嗡嗡地響個不停。

“大山這是受刺激太過了，腦子出問題了?！?/p>

放學(xué)的孩子們路過他家門口，會一邊做著鬼臉，一邊大聲唱著自編的順口溜：“李大山，破爛王，撿破爛，養(yǎng)兒郎！”

李衛(wèi)國第一次跟父親爆發(fā)激烈的爭吵，是因為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盆。

那天他放學(xué)回家，看到父親正寶貝似地用布擦拭著那個又臟又破的盆。

“你把這種東西撿回來干嘛？”他忍無可忍地質(zhì)問。

父親沒有看他，只是專注地擦著，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扔了！現(xiàn)在就給我扔了！”李衛(wèi)國沖過去，想搶過那個盆。

“別動！”

那是父親在母親走后，第一次如此大聲地對他說話，聲音嘶啞，像破舊的風(fēng)箱。

“這……是你媽用過的?！备赣H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絲情緒，那是哀傷和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

“她用過的東西多了去了！你是不是要把整個村子的垃圾都撿回來，才算紀(jì)念她？”李衛(wèi)國又氣又委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說你！怎么說我！他們都說你瘋了，說我是瘋子的兒子！”

爭吵沒有結(jié)果。

父親抱著那個搪瓷盆，像守護珍寶的巨龍，而李衛(wèi)國，像一個挑戰(zhàn)失敗的騎士，只能摔門而出，用巨大的聲響來宣泄自己的無力和羞恥。

從那以后，父子之間，仿佛隔了一堵由廢品堆砌而成的高墻。

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像是活在兩個永不交集的世界里。

03

時光在板車的吱呀聲和村人的閑言碎語中，流淌了過去。

李衛(wèi)國初中畢業(yè)后，一刻也不想多待，揣著幾十塊錢，登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離開的那天，父親沒有來送他。

他回頭望了一眼，只看到父親推著板車，佝僂著背，消失在村頭的小路上，那個背影，渺小又固執(zhí)。

他以為自己逃離了，可“破爛王的兒子”這個標(biāo)簽，像影子一樣，跟了他很多年。

在城里，他拼命地工作，從建筑工地的小工，到裝修隊的學(xué)徒，再到自己開了個小小的裝修公司。

他很少回家，怕看到那個像垃圾場一樣的院子，怕面對父親那張沉默的臉。

他跟同事和朋友說，自己的父親是個老木匠，在家鄉(xiāng)安度晚年。

他不敢告訴任何人，他的父親，是方圓幾十里都出了名的“怪人”。

每次過年，他都只在家里待上一天。

他會扔下幾千塊錢，然后逃也似的離開。

錢，是他唯一能彌補愧疚的方式。

而李大山，似乎也習(xí)慣了這種孤獨。

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撿回來的“寶貝”。

一個夏天的午后，鄰居張嬸路過他家院墻，看到李大山正坐在一張破了藤的搖椅上，手里拿著一個沒有了娃娃頭的布娃娃，嘴里念念有詞。

張嬸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時而微笑，時而悲傷。

那場景，讓她覺得心里發(fā)毛，趕緊快步走開了。

沒人知道，那個布娃娃，是翠蘭親手為未出世的女兒縫的，后來女兒沒保住，這個娃娃就一直藏在箱底。

李大山是在一個廢棄的窯洞里找到它的，當(dāng)時它被扔在一堆爛草里。

他撿起它，就像重新找回了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兒，和妻子曾經(jīng)的期盼。

他就這樣，用一件件廢品，拼湊著一個完整的家，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溫暖的回憶王國。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咳嗽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村里人勸他去看看，他總是擺擺手，說沒事。

李衛(wèi)國也打過電話，讓他去檢查，他只是“嗯”一聲，便再無下文。

他最后，是在那個堆滿雜物的房間里，安詳?shù)亻]上眼睛的。

村長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是兩天后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那是翠蘭給他做的最后一身衣服。

他的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床邊的小桌上，整齊地擺放著三樣?xùn)|西：那只摔碎的藍色發(fā)卡，那個豁了口的搪-瓷盆，和那個沒有了娃娃頭的布娃娃。

04

處理完父親簡陋的后事，李衛(wèi)國站在院子中央，被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包圍。

父親的離去，像是在他心里挖了一個洞，冷風(fēng)嗖嗖地往里灌。

而眼前這堆積如山的廢品，就是堵在他心口，讓他無法喘息的巨石。

他必須搬開它。

立刻，馬上。

他給鎮(zhèn)上有名的廢品收購商劉老三打了電話。

劉老三開著他的三輪車，突突突地來到村口，捏著鼻子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大圈。

“我的乖乖，衛(wèi)國，你爹這是準(zhǔn)備靠這個發(fā)家致富??？”他用一種夸張的語氣說笑，眼神里卻滿是鄙夷。

“劉叔，您開個價吧?！崩钚l(wèi)國遞過去一支煙，聲音疲憊沙啞，“只要能把這院子給我清空，多少錢都行?！?/p>

劉老三吸了一口煙，瞇著眼睛盤算了一下。

“這些玩意兒，拉回去也占地方，還得費工夫分揀。這樣，看在咱們是老相識的份上，我給你這個數(shù)?！彼斐鋈湍伳伒氖种?。

“三百？”李衛(wèi)國問。

劉老三嘿嘿一笑：“你想得美。三十！不，三百！是我給你三百！”他故意把聲音拖得很長，“我再搭上兩個人，一下午幫你弄得干干凈凈，怎么樣？夠意思吧？”

李衛(wèi)國的心，像是被扔進了冰窟窿里。

父親窮盡半生的執(zhí)著和守護，在外人眼里，就值三百塊錢。

這簡直比一個耳光打在臉上還要火辣，還要屈辱。

“行?！彼麖难揽p里擠出一個字，從口袋里掏出錢，狠狠地拍在劉老三手里，“現(xiàn)在就動手，我一分鐘都不想再看到這些東西！”

劉老三見他這么痛快，立刻眉開眼笑，沖著帶來的兩個伙計一揮手：“開工！”

院子里立刻響起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脑胍簟?/p>

玻璃瓶被粗暴地扔進蛇皮袋，發(fā)出刺耳的破碎聲。

生銹的鐵器被砸得火星四濺。

那些被父親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的壇壇罐罐，此刻像真正的垃圾一樣，被毫無憐惜地拋來拋去。

李衛(wèi)國背過身去，不忍心再看。

他怕自己會后悔，會心軟。

他只想用最快、最徹底的方式，和這一切做個了斷。

就在院子里的東西快要被清空一半時，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了這場混亂。

“您好，請問一下……”

聲音很清朗，帶著知識分子特有的溫和，但話說到一半，就突兀地停住了。

李衛(wèi)國不耐煩地回頭，看到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門口。

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穿著一身干凈的卡其布夾克，手里還拿著一張地圖，看起來像個迷路的游客。

此刻，他正一臉震驚地看著院子里的景象，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的目光快速地掃過那堆雜物，然后，像被磁鐵吸住一樣，死死地定格在一個伙計即將扔上車的黑乎乎的瓦罐上。

“住手！”

中年男人突然一聲大喝，聲音急切而威嚴(yán)，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了進來，完全不顧腳下泥濘，徑直奔向那個瓦罐。

他小心翼翼地從伙計手里“搶”過瓦罐，仿佛那是什么絕世珍寶。

他從口袋里掏出手帕，輕輕擦去表面的污垢，又掏出一個小小的放大鏡，湊在眼前仔細地觀察著上面的紋路。

他的手開始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嘴里反復(fù)念叨著：“是它……真的是它……天哪，我找了半輩子，竟然……竟然在這里……”

在場的人都看傻了，完全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李衛(wèi)國皺著眉走上前：“先生，你這是干什么？”

中年男人猛地抬起頭，他扶了扶眼鏡，激動得臉頰通紅。

他看看李衛(wèi)國，又看看這一院子即將被清走的“廢品”，眼神里充滿了惋惜和痛心。

他指著那些東西，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對著一臉茫然的李衛(wèi)國，幾乎是痛聲疾呼道：

“糊涂！你簡直是糊涂透頂！你知不知道這些是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