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誠猛地睜開眼。

身邊的位置是空的，他下意識伸出手，摸到了一片冰涼的床單。

他翻身坐起，沒開燈，屋里很黑，只有窗簾縫里透進一點點小區(qū)路燈的昏黃光線。

他拿起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上面清清楚楚地顯示著時間：凌晨三點零七分。

一股說不出的火氣，混著寒意，從腳底板一直竄到他的腦門。

新婚還不到三個月，這已經(jīng)是第幾次了？他記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從最開始的擔(dān)心，到后來的疑惑，再到現(xiàn)在的麻木和憤怒。

他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死死盯著樓下。

整棟樓都黑著燈，只有他一個人像個傻子一樣醒著。

他知道，再過大約一個小時，妻子許念慈就會像個無聲的影子一樣，悄悄地打開家門。她會帶著一身夜的寒氣，和一句輕飄飄的解釋：“睡不著，出去走了走。”

謊言。

這個詞像一根針，一下一下扎著他的心。

沈毅誠放下窗簾，在黑暗里站了很久。今晚，他不想再忍了。

01

第二天是個周六，天氣很好。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客廳，把地板照得亮堂堂的。

廚房里傳來抽油煙機的聲音，還飄著煎雞蛋的香味。沈毅誠洗漱完走出來，看見許念慈正把早餐往桌上端。

她身上系著他上個月送的那條、帶著小熊圖案的圍裙，頭發(fā)簡單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落在臉頰邊，看起來溫柔又安心。

“快去坐好，鍋里還給你熱著牛奶呢?！痹S念慈看見他，笑著說。

桌上擺著兩份三明治，兩個剛煎好的、邊緣帶著一點焦黃的荷包蛋，還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

沈毅誠坐下來，喝了一口溫?zé)岬呐Ｄ?，胃里暖洋洋的?/p>

看著妻子在對面小口小口吃著東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把昨晚的煩躁和憤怒都忘掉，他對自己說，別瞎想了，念慈這么好的女人，怎么可能有什么事瞞著自己。

“等下個月我發(fā)了獎金，咱們就把臥室那個舊空調(diào)換了吧？”沈毅誠想找點話說。

“好啊，”許念慈抬起頭，眼睛彎彎的，“換個靜音的，省得吵你睡覺?！彼D了頓，又說：“對了，下周我媽生日，我們周末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她？”

“行，我提前把禮物買好?！?/p>

兩人聊著這些家?，嵤?，氣氛溫馨又自然，好像昨晚那三個小時的空白從來沒有存在過。

就在這時，客廳的電視里，早間新聞?wù)迷诓ヒ粭l社會新聞，提醒市民，最近發(fā)生了幾起夜間搶劫案，建議大家夜里盡量不要單獨出門。

沈毅誠端著牛奶杯的手，不易察覺地緊了一下。

他用余光瞟向妻子，正好看到，許念慈正往面包上抹黃油的手，停頓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快得幾乎沒人會注意到。

但沈毅誠看見了。

她很快就恢復(fù)了自然，還順著新聞的話題說：“是啊，現(xiàn)在外面是挺亂的，晚上還是少出門好?！?/p>

話說得沒錯，可沈毅誠聽著，就是覺得刺耳。

剛剛被陽光和牛奶暖過來的心，又一點點涼了下去。他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第一次感覺到，他和他的新婚妻子之間，隔著一團他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濃霧。

02

從那天起，沈毅誠開始留心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把妻子的晚歸當成一個沒法解決的難題，而是開始像個偵探一樣，尋找她留下的蛛絲馬跡。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疑點。

他開始留意妻子那雙最常穿的平底運動鞋。以前他從沒注意過，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許念慈每晚“散步”回來后，鞋底的縫隙里，總會沾著一些暗紅色的、潮濕的泥土。

這種土，跟他們小區(qū)花園里那種松散的黑土完全不一樣。它很黏，干了之后會結(jié)成硬塊，顏色也深得多。

陵安市這個地方，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要去哪兒才能踩到這種特殊的紅泥？

這個疑問，在他心里盤旋了好幾天。

直到周三的晚上，他去儲藏間找東西時，有了第二個發(fā)現(xiàn)。

他在儲藏間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把他之前買來在陽臺種花用的小折疊鏟。鏟子被隨意地靠在墻角，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用完后是擦干凈了才放回去的。

可現(xiàn)在，鏟子的頭上，也沾著幾塊已經(jīng)干掉的、一模一樣的暗紅色泥塊。

沈毅誠拿著那把小鏟子，站在原地，后背一陣陣地發(fā)冷。

一個女人，半夜三更，不睡覺，帶著一把鏟子出門？她去干什么了？挖什么東西？

無數(shù)個可怕的念頭，像潮水一樣涌進他的腦子里，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這天晚飯，桌上的氣氛有點沉悶。

沈毅誠吃得心不在焉，他看著對面正在小口喝湯的妻子，幾次想開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最后，他還是沒忍住。

他裝作很不經(jīng)意地樣子，一邊夾菜一邊問：“老婆，我們小區(qū)附近，哪兒有紅土地??？今天聽同事說，那種土拿來養(yǎng)花最好?！?/p>

許念慈正要往嘴里送湯的勺子，在空中停住了。

她的臉色好像白了一點，但燈光下看不太清，也許是他的錯覺。

也就一兩秒的工夫，她就恢復(fù)了正常，把湯喝了下去，才慢慢地說：“不清楚呢，沒注意過?？赡苁悄膫€正在挖地基的工地上有吧?！?/p>

沈毅誠低頭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沒再說話。

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妻子又一次撒謊了。她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直接泡進了冬天的冰水里，又冷又硬。

一個地方，不受控制地從他腦子里冒了出來——他們這棟老居民樓的地下室。那里又潮又暗，常年沒人打理，地上好像就是這種暗紅色的泥土地。

她半夜去那里，還帶著鏟子，到底是為了什么？

03

周末，沈毅誠的母親拎著一袋水果過來了。

飯桌上，母親看著許念慈，心疼地說：“小慈，你是不是最近沒休息好？眼圈都有點黑了?！?/p>

許念慈笑了笑，說：“沒事媽，可能天熱，晚上睡得不太沉?！?/p>

母親沒多想，又轉(zhuǎn)頭對沈毅誠說：“你也是，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老婆。我聽你們樓下張阿姨說，好幾次半夜瞧見小慈一個人在外面溜達，一個女孩子家的，多不安全?！?/p>

這句話，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飯桌上還算和諧的氣氛。

沈毅誠感覺臉上一陣發(fā)燒，像是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他端著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見許念慈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她手里的茶杯都輕微地晃了一下，水灑出來幾滴。

“媽，她就是睡眠淺，愛起夜?！鄙蛞阏\硬著頭皮解釋了一句。

“那也別老往外跑啊。”母親還在絮叨著。

這頓飯，沈毅誠吃得味同嚼蠟。

好不容易等母親走了，他關(guān)上門，再也忍不住了。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正在收拾碗筷的妻子，壓著火氣問：“你到底每晚出去干什么？”

許念慈的身體僵住了。

“別再跟我說是散步！”沈毅誠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許念慈慢慢轉(zhuǎn)過身，眼圈紅了。她不說話，就是看著他，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她這個樣子，讓沈毅誠心里更煩躁了。他寧可她跟自己大吵一架，也比現(xiàn)在這樣強。

“你說話??！”他吼了一聲。

她還是不說話，就是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最后走過來，想拉他的手。

沈毅誠把手往后一縮，躲開了。

許念慈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她終于開了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對不起，毅誠，你別問了……求你了……”

又是這句話。

她的眼淚，像一盆油，澆在了沈毅誠心里的那團火上，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一個男人最大的難堪，不是窮，不是沒本事，而是自己的老婆，有了你不知道的秘密，你還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

04

從那天起，家里的空氣就變了。

冷。

兩人同睡一張床，中間卻像是隔了一條冰冷的河。誰也不碰誰。

白天，許念慈還是會像往常一樣給他做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但她話變得很少，臉上也沒了笑容。

沈毅誠也一樣。他下班回家，就自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者玩手機，兩個人一晚上也說不了三句話。

飯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聲音，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種日子，比吵架還折磨人。

沈毅誠連續(xù)好幾天都失眠了。他上班的時候，對著電腦屏幕，一個字都看不進去，腦子里全是妻子那張流著淚的臉，和那句“你別問了”。

他想起那把帶著紅土的鏟子。

他想起母親說起鄰居閑話時，妻子那慘白的臉色。

他甚至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錢？還是被什么人給威脅了？他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每一種都讓他心驚肉跳。

他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再這么下去，他懷疑自己會瘋掉。

他需要一個真相，不管這個真相有多難堪，多讓他無法接受。他必須親眼去看一看。

周五晚上，許念慈像往常一樣，很早就說自己困了，先回房睡了。

沈毅誠在客廳里坐到十一點，才回到臥室。

他躺在床上，聽著身邊妻子平穩(wěn)的呼吸聲，心里卻是一片冰冷。

他閉上眼睛，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今晚，他就跟出去，看個究竟。

05

夜里一點，身邊的人準時動了。

沈毅誠閉著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能清楚地聽到妻子下床的聲音，很輕。然后是衣柜門被拉開的細微摩擦聲，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他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得胸口疼。

幾分鐘后，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她走了。

沈毅誠在黑暗里睜開眼，盯著天花板，等了足足十分鐘，才慢慢地、一點點地掀開被子。

他光著腳，一點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來，走到門口，從貓眼里往外看。樓道的聲控?zé)粢呀?jīng)滅了，外面一片漆黑。

他迅速地套上衣服褲子，也悄悄地溜出了門。

他跟著那模糊的影子，保持著幾十米的距離。許念慈走得不快，但很有目的性，一直朝著一個方向。

沈毅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地下室的入口就在前面那個拐角，又黑又深，像個張開的嘴，正等著吞噬什么東西。他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沖進去，看到不堪一幕的準備。

然而，許念慈的身影，只是從那個黑暗的入口前一晃而過。

她沒有停，甚至連看都沒往那邊看一眼，就那么徑直地，繼續(xù)往前走，走出了單元樓。

沈毅誠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的腦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不是地下室？那她要去哪兒？

他來不及多想，趕緊跟了上去。他看著妻子穿過了小區(qū)，走過馬路，拐進了一片早已荒廢多年的舊社區(qū)。

這里他知道，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后來拆遷，就一直荒著。到處都是破敗的樓房和半人高的雜草。

他看著許念慈熟練地繞過一堵倒塌的圍墻，走進了一棟孤零零的、門窗都已破爛不堪的三層小樓前。那是以前的青少年活動中心。

沈毅誠忍著心里的驚疑，貓著腰，也跟了過去。

他屏住呼吸，湊到一扇滿是油污的窗戶前，從玻璃的裂縫里，小心翼翼地往里看。

月光從屋頂?shù)钠贫蠢镎者M來，把大廳里的景象照得模模糊糊。

空曠的大廳里，許念慈正從一個隨身帶著的布袋里，拿出兩把小小的、油漆都已斑駁的紅色兒童椅，將它們面對面地擺好。

然后，她又拿出兩個用干凈手帕包著的蘋果，用袖子仔細地擦了擦，一個放在自己的椅子前，一個輕輕地放在對面那把空無一人的椅子前。

她坐了下來，就那么靜靜地坐著。

她看著對面的空椅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沈毅誠從未見過的、混雜著極致溫柔與無邊悲傷的笑容。

她的嘴唇開始無聲地翕動，像是在給那個看不見的“存在”，講著一個很溫柔的故事。

窗外，沈毅誠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干了。

他下意識地往后退，腳下踩到了一截干枯的樹枝，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咔嚓”聲。

他身體一軟，重重地靠在了背后冰冷的磚墻上，緩緩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雙手死死地插進自己的頭發(fā)里，帶著哭腔，對著無邊的黑夜，反復(fù)地、絕望地問自己：“……她到底在干什么……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不遠處，那只一直在叫的野狗，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不叫了。

整個世界，死一樣地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