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我看你就是閑的!”
侯志明掃了一眼那張診斷書,隨手就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紙張落入黑暗,像一塊石頭,砸在蔣雯麗心上,再也撈不起來。
他看著妻子蒼白的臉,冷笑一聲。
“你要是真有病,就該去精神病院!”
一句話,一個動作,將她所有的求助堵死。
這個曾經(jīng)許諾會讓她幸福的男人,親手把她推進了無底的深淵。
01
蔣雯麗覺得自己正在往下沉。
不是那種掉進水里的急墜,而是像陷進了沼澤,粘稠的、無聲的、一點一點地被黑暗吞沒。
天花板上那盞幾個月沒擦過的吊燈,燈光昏黃,像一只渾濁的眼睛,漠然地盯著她。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奶味、汗味和尿布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這是她成為母親后的味道,也是她整個世界的味道。
孩子的哭聲又響起來了,在隔壁房間,尖銳得像一把錐子,一下一下扎著她的神經(jīng)。
她應(yīng)該過去的。
她應(yīng)該像所有正常的母親一樣,沖過去,抱起他,喂奶,換尿布,用溫柔的聲音哄他。
可她的身體像灌了鉛,動彈不得。
眼淚就那么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滑過臉頰,掉進枕頭里,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印。
她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結(jié)婚前,侯志明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的侯志明,在一家建筑公司當(dāng)項目經(jīng)理,人前人后都夸他年輕有為,性格又好。
他會記得她的生日,會在情人節(jié)買一大束玫瑰,會拉著她的手,在云京市的江邊從天亮走到天黑。
他說:“雯麗,你就是我這輩子要找的人。我一定會讓你幸福?!?/p>
他的眼睛很亮,像落滿了星星。
蔣雯麗信了。
她不顧父母的勸說,遠嫁到了云京市。
父母說,侯志明這個人,看著太會說話,有點不踏實。
她說,你們不了解他,他對我很好。
婚后的頭兩年,確實很好。
他會做飯,會拖地,會把工資卡交給她。
鄰居們都羨慕她,說她嫁了個好男人。
蔣雯麗也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她懷孕。
02
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蔣雯麗想不起來了。
或許是從她孕吐得吃不下飯,侯志明第一次不耐煩地說“哪個女人不懷孕,就你矯情”開始的。
又或許,是從她半夜腿抽筋疼醒,他卻翻了個身,嘟囔一句“吵死了”開始的。
那些微小的失望,像灰塵一樣,一層一層地積攢起來。
等到孩子出生,灰塵已經(jīng)積成了厚厚的墻,把他們兩個人隔在了兩個世界。
孩子出生后,侯志明像是完成了一個任務(wù),徹底當(dāng)起了甩手掌柜。
他回家的理由永遠是“工作忙,要應(yīng)酬”。
他不再進臥室睡覺,理由是“孩子太吵,影響我第二天上班”。
他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每天回家就是對著手機打游戲,或者跟朋友語音聊天,笑得很大聲,絲毫不在意會不會吵到剛睡著的嬰兒。
蔣雯麗一個人,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
喂奶、換尿布、洗衣服、哄睡……她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不停地運轉(zhuǎn)。
她沒有時間吃飯,沒有時間睡覺,更沒有時間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
有一次,她實在撐不住了,抱著哭鬧不休的孩子,對侯志明說:“你能不能過來幫我一下?就一會兒?!?/p>
侯志明正戴著耳機打游戲,頭也不抬地說:“我一個大男人,哪會弄這些?你不是當(dāng)媽的嗎?這點事都搞不定?”
他的語氣,像在說一個廢物。
蔣雯麗的心,在那一刻,涼了半截。
后來,她的妹妹蔣文芳從老家過來看她。
蔣文芳比她小三歲,大學(xué)剛畢業(yè),還沒找到工作。
妹妹的到來,像是一縷陽光,照進了她密不透風(fēng)的生活。
“姐,你怎么憔悴成這樣了?”蔣文芳一進門,看到她,眼圈就紅了。
蔣雯麗所有的委屈,在那一瞬間決了堤。
她抱著妹妹,哭得像個孩子。
蔣文芳留了下來,說要幫她一起照顧孩子,讓她好好休息。
一開始,的確是這樣。
妹妹會幫忙給孩子喂奶,會陪她說話,會罵侯志明不是個東西。
蔣雯麗覺得,自己終于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03
可是,慢慢地,一切又變了味。
蔣文芳很會討侯志明歡心。
她會記得侯志明喜歡吃什么菜,變著花樣地做給他吃。
她會在侯志明打游戲的時候,給他遞上一杯冰可樂。
她會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侯志明,聽他講那些在工地上和客戶周旋的“英雄事跡”。
侯志明回家的時間,漸漸早了。
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
但那些笑容,都不是給蔣雯麗的。
家里的氣氛變得很奇怪。
侯志明和蔣文芳,更像是一對夫妻。
而蔣雯麗,像一個多余的、礙事的保姆。
有一天晚上,孩子又哭鬧起來。
蔣雯麗剛要起身,蔣文芳按住了她。
“姐,你睡吧,我去看?!?/p>
她穿著一身絲質(zhì)的睡裙,走進了嬰兒房。
過了一會兒,侯志明也從沙發(fā)上起來,走進了嬰兒房。
門沒有關(guān)嚴,留著一條縫。
蔣雯麗躺在床上,清清楚楚地聽到,里面?zhèn)鱽淼牟皇呛⒆拥目蘼?,而是男女壓抑的、曖昧的笑聲?/p>
她渾身冰冷,像是掉進了臘月的冰窟窿。
她開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從天黑,到天亮。
她開始掉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
她開始幻聽,總覺得有人在耳邊對她說:
“你怎么這么沒用?”
“你連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p>
“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她去看過一次醫(yī)生。
醫(yī)生說,她是典型的產(chǎn)后抑郁,需要家人,尤其是丈夫的關(guān)心和陪伴。
她把診斷書拿給侯志明看。
侯志明只是掃了一眼,就把那張紙扔進了垃圾桶。
“抑郁?”他冷笑一聲,“我看你就是閑的!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你要是真有病,就該去精神病院!”
蔣文芳也走過來,挽住侯志明的胳膊,柔聲勸她。
“姐,你別想太多了。姐夫也是工作壓力大,說話直了點。你看,為了讓你散散心,姐夫還特意準備帶我出去旅個游,考察一下新項目,順便給你帶禮物呢?!?/p>
帶她妹妹去旅游?
蔣雯麗看著他們,忽然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04
侯志明和蔣文芳真的去旅游了。
去了一個很遠的海島。
走的那天,侯志明甚至沒有跟蔣雯麗打一聲招呼。
他只是在微信上,給她轉(zhuǎn)了五百塊錢。
附帶一句話:孩子的奶粉錢,省著點花。
蔣雯麗看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把侯志明和蔣文芳的微信,都拉黑了。
世界,徹底安靜了。
她和孩子,被遺棄在了這座空蕩蕩的房子里。
房子像一個巨大的牢籠。
白天,她拉上所有的窗簾,屋子里一片昏暗。
她抱著孩子,坐在地毯上,一坐就是一天。
孩子不哭的時候,她就看著他。
孩子哭的時候,她就跟著他一起哭。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絕望。
她開始在網(wǎng)上搜索一些東西。
“產(chǎn)后抑郁怎么自救?!?/p>
“人從多高的地方跳下去,才會沒有痛苦。”
“怎么才能徹底解脫?!?/p>
搜索記錄,她一條都沒有刪。
她好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好像是在向這個世界,發(fā)出最后一點無聲的呼救。
沒有人回應(yīng)。
鄰居王阿姨,倒是來敲過一次門。
“雯麗啊,在家嗎?我聽你家孩子哭了快一天了,沒事吧?”
蔣雯麗打開一條門縫。
王阿姨看到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我的天,你這是怎么了?怎么瘦成這樣了?志明呢?”
“他出差了。”蔣雯麗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
“出差了?怎么把你一個人扔在家里?這也太不像話了!”王阿姨皺著眉,“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
“我沒事?!?/p>
蔣雯麗說完,就把門關(guān)上了。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這副鬼樣子。
她僅存的一點自尊,不允許。
她把自己,和這個世界,徹底隔絕了。
05
侯志明的朋友圈,更新得很頻繁。
碧海藍天,陽光沙灘。
他和蔣文芳穿著情侶款的沙灘褲,戴著墨鏡,笑得一臉燦爛。
一張照片里,蔣文芳依偎在他懷里,手里拿著一個椰子,對著鏡頭比心。
配文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另一張照片,是侯志明背著蔣文芳,在沙灘上奔跑。
配文是:你負責(zé)微笑,我負責(zé)拍照。
每一張照片,都像一把刀子,精準地插在蔣雯麗的心上。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她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換來的,卻是這樣的背叛和拋棄。
她點開侯志明的頭像,那個曾經(jīng)讓她覺得無比安心的男人,此刻,面目可憎。
她又點開蔣文芳的頭像,那個她曾經(jīng)視若珍寶的妹妹,此刻,讓她覺得惡心。
手機滑落,掉在地毯上,沒有聲音。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城市的霓虹,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像無數(shù)雙冷漠的眼睛。
蔣雯麗站起身,走到了陽臺上。
這是她住的第十七層。
從這里看下去,車流像發(fā)光的蟲子,緩慢地爬行。
風(fēng)很大,吹起她的長發(fā),也吹起了她單薄的睡裙。
她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冷。
她最后看了一眼房間里熟睡的嬰兒。
孩子的臉上,還掛著一滴淚珠。
她伸出手,似乎想隔空撫摸一下他的臉頰。
最終,手還是無力地垂下。
她翻身,跨過了陽臺的欄桿。
在身體下墜的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侯志明和蔣文芳的笑臉。
也好像看到了父母失望的眼神。
世界在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
然后,歸于永恒的黑暗。
云京市公安局。
刑警隊長馮遠,掐滅了手里的煙頭。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尼古丁和焦躁的味道。
“死者身份確認了嗎?”他問。
“確認了,叫蔣雯麗,二十八歲,是這棟樓的住戶。”年輕的警員小李回答道,“現(xiàn)場勘查初步判斷為自殺,沒有發(fā)現(xiàn)外力侵害的痕跡。在她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關(guān)于抑郁和自殺的搜索記錄。”
“家屬呢?聯(lián)系上了嗎?”
“她的丈夫,叫侯志明?!毙±畹哪樕行┕殴?,“我們打他電話,一直關(guān)機。但是……我們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
小李把手機遞了過來。
馮遠接過手機,只看了一眼,眉頭就擰成了一個疙瘩。
屏幕上,是侯志明一個小時前剛更新的朋友圈。
九宮格的照片,每一張都是他和另一個年輕女人的親密合影。
定位顯示,在千里之外的一個海島度假村。
馮遠沉默了幾秒鐘,把手機還給小李。
“查一下那個女人的身份?!?/p>
“查了,”小李立刻回答,“是死者的親妹妹,蔣文芳。”
馮遠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立刻聯(lián)系當(dāng)?shù)鼐?,找到他們。我要親自跟這個侯志明談一談?!?/p>
兩個小時后。
海島度假村的沙灘上。
兩個當(dāng)?shù)氐木欤业搅苏谔梢紊舷硎苋展庠〉暮钪久骱褪Y文芳。
“請問,是侯志明先生嗎?”
侯志明摘下墨鏡,有些不悅地看著他們:“是我,什么事?”
“我們是云京市公安局的,委托我們找您?!逼渲幸粋€警察的語氣很嚴肅,“您的妻子,蔣雯麗,出事了?!?/p>
侯志明的表情,凝固了。
他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死死地盯著身邊的蔣文芳。
蔣文芳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臉色慘白。
“不……不可能……”侯志明的嘴唇哆嗦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搶過蔣文芳的手機,手指顫抖著,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警察看著他,正想說些安慰的話。
突然,侯志明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他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啊——?。。 ?/strong>
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點的慘叫,劃破了海灘的寧靜。
他把手機狠狠地砸在地上,雙手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抓撓著自己的臉。
“不是我!不是我!魔鬼!你是魔鬼?。 ?/strong>
他一邊尖叫,一邊在沙灘上打滾,狀若瘋癲。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那兩個見多識廣的警察,全都看懵了。
這……這是什么反應(yīng)?
妻子去世,他不應(yīng)該是悲傷嗎?
怎么會……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