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個破塑料圈?你為它現(xiàn)在才回來?”
父親的咆哮,將男孩唯一的慰藉粉碎。為了找回手環(huán),他跪求環(huán)衛(wèi)工翻遍垃圾桶,次日卻墜樓身亡。
所有人都將悲劇歸咎于一張不及格的試卷,現(xiàn)場的老刑警卻發(fā)現(xiàn)了被忽視的細節(jié)。
他抬起頭,對身后一臉疑惑的助手小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別管試卷了……真正的線索,在他的手腕上。”
01
小宇的記憶,是從摔碎的玻璃聲中開始的。
他甚至能分清那聲音的細微差別,啤酒瓶碎裂的聲音沉悶,帶著泡沫的嘶嘶聲;而母親的水杯碎裂時,聲音清脆,像一聲短促的嘆息。
這個家,與其說是一個家,不如說是一個堆滿了易碎品的戰(zhàn)場。
客廳的墻角,永遠堆著沒來得及扔掉的酒瓶,像一座座綠色的墳塋。
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劣質(zhì)香煙和隔夜飯菜混合的酸腐氣味。
他的父親陳偉,年輕時也曾是酒桌上的焦點,能從國際局勢聊到菜市場哪個攤位的白菜最新鮮,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現(xiàn)實這臺碎紙機,早就將他的意氣風發(fā)粉碎得一干二凈。
作為一名不上不下的銷售員,他的業(yè)績常年在淘汰線的邊緣徘徊,客戶的刁難和領(lǐng)導的白眼,像一根根看不見的絞索,勒得他喘不過氣。
于是,家,就成了他唯一的泄壓閥。
他從不在外面發(fā)火,所有的怒氣都像儲存好的電量,在推開家門的那一刻,瞬間釋放。
“又考這點分,你腦子里裝的是混凝土嗎!養(yǎng)你有何用!”
他從不動手打小宇,這似乎是他恪守的最后底線。
但他會把小宇的課本一頁一頁撕掉,扔得滿地都是,像紛飛的白色蝴蝶。
他會用滾燙的煙頭,在小宇的作業(yè)本上燙出一個個焦黃的洞,那輕微的“滋啦”聲,比任何咒罵都更讓小宇恐懼。
母親李娟,則是這個家里沉默的背景板。
她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擦地、洗衣、做飯的動作。
她從不參與爭吵,也從不為小宇辯解一句。
她最常做的,就是坐在沙發(fā)那個已經(jīng)塌陷下去的角落里,無神地看著電視里花花綠綠的綜藝節(jié)目,無聲地流淚。
那眼淚,不是為某件具體的事而流,它更像是一種生理性的分泌,是這個壓抑的家庭唯一的液體循環(huán)。
小宇就在這樣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水的環(huán)境中長大。
他臥室門后的墻面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刻著一排身高線,旁邊沒有標注日期,也沒有喜悅的感嘆。
它們更像一道道無人在意的傷痕,孤獨地記錄著一個男孩在沉默和恐懼中,如何一寸一寸地拔高。
十二歲生日那天,是這個灰色世界里,罕見的一抹亮色。
在外地工作的姑姑,那個唯一還記得他生日的人,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姑姑繞開了哥哥嫂子,偷偷把小宇拉到房間,塞給他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
“小宇,生日快樂!姑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看別的男孩子都戴這個,你試試?!?/p>
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個卡通手環(huán)。
那是一個咧著嘴,笑得沒心沒肺的藍胖子,眼睛彎成兩道月牙。
小宇愣愣地看著那個手環(huán),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這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生日禮物。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戴在手腕上,那微涼的塑料觸感,像一股清泉,流遍了他干涸的心田。
從那天起,那個手環(huán)就成了他的皮膚,他的護身符,他對抗整個世界的盾牌。
藍胖子那愚蠢的、一成不變的笑臉,被他用指腹摩挲得锃亮,上面的每一條紋路,他都了如指掌。
無論父親的咆哮多響亮,母親的沉默多冰冷,只要他低下頭,看到手腕上那個藍色的笑臉,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似乎就能落下來一點點。
睡覺的時候,他必須緊緊地攥著它,手環(huán)硌在掌心,那種輕微的刺痛感才能驅(qū)散噩夢,讓他安然入睡。
那似乎是他壓抑的童年里,唯一一件柔軟的、鮮活的、不會被摔碎,也不會被淚水浸泡的東西。
它代表著姑姑,代表著這個家以外的,一個正常的、被愛著的、溫暖的世界。
02
災難,總是在最尋常的日子里悄然而至。
周三下午,秋日暖陽,微風和煦。
小宇背著沉重的書包,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刻意拖延著時間,不想那么早回到那個壓抑的“家”。
小區(qū)花壇里,一只橘白相間的流浪貓正警惕地蜷縮在草叢里,它的一條后腿似乎受了傷。
那只貓他認識,他曾偷偷用自己攢了好久的零花錢買過火腿腸喂它,它是這個小區(qū)里,除了姑姑以外,唯一與他親近的活物。
他放下書包,輕手輕腳地靠近,嘴里發(fā)出“咪咪”的呼喚聲。
小貓認出了他,但因為疼痛和恐懼,它還是一瘸一拐地躥進了半人高的冬青灌木叢深處。
小宇想都沒想就追了過去,他只想看看他傷得到底重不重。
他在灌木叢里鉆來鉆去,衣服被樹枝劃破了好幾道口子,細嫩的手臂上也被尖利的枝條劃出一道道血痕,他都毫不在意。
但最終,還是沒能找到那只貓。
等他垂頭喪氣地從灌木叢里爬出來,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路燈一盞盞亮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葉,拿起長椅上的書包準備回家,就在那一瞬間,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
手腕上,空蕩蕩的。
那種熟悉的、被塑料手環(huán)輕柔包裹著的感覺,消失了。
恐慌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瘋了一樣沖回灌木叢,把那片不大的區(qū)域翻了個底朝天,直到指甲里都塞滿了泥土。
他跪在地上,像一頭被全世界拋棄的小獸,壓抑著哭聲,無助地在黑暗中摸索,直到最后一絲力氣都被抽干。
他不敢回家,他知道迎接他的不會是安慰,只會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暴風雨。
果然,當他推開家門,陳偉那張寫滿不耐煩的臉,像一尊門神,擋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死哪去了!現(xiàn)在幾點了才回來!”陳偉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客廳里滾過。
小宇低著頭,渾身都在發(fā)抖,不敢說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敢掉下來。
“問你話呢,啞巴了?”
陳偉的怒氣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宣泄口,他沒有看到兒子紅腫的眼睛,沒有看到他手臂上的劃傷,他只看到了一個晚歸的、不聽話的、讓他無比心煩的“累贅”。
“手環(huán)……我的手環(huán)……弄丟了……”小宇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帶著哭腔。
“什么玩意兒?”陳偉皺著眉,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就那個破塑料圈?你他媽為了那玩意兒到現(xiàn)在才回來?”
他像是被點燃了的炸藥桶,一把抄起桌上的煙灰缸,狠狠地砸在小宇腳邊的地板上。
厚重的玻璃煙灰缸摔得四分五裂,玻璃碴和煙灰濺得到處都是。
“整天就知道玩這些沒用的東西!老子花錢送你去上學,是讓你玩這些的嗎!你看你那成績單,還有臉上學嗎!廢物!跟你那個沒用的媽一樣,都是廢物!”
一旁的李娟,依舊沉默著,只是默默地拿起掃帚和簸箕,開始清掃地上的狼藉,她的動作機械而麻木,仿佛已經(jīng)演練了千百遍。
她的沉默,比陳偉的咆哮更讓小宇感到窒息和絕望。
那一夜,小宇睜著眼睛直到天亮,他覺得,他生命里唯一的光,熄滅了。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他就跑出了家門,像一個游魂。
他紅著一雙兔子似的眼睛,在小區(qū)里找到了正在清掃落葉的環(huán)衛(wèi)工張嬸。
張嬸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常年的勞作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蒼老,但她的眼神很溫和。
小宇看到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什么話也沒說,眼淚先流了下來,然后“撲通”一聲,直直地跪在了張嬸面前。
張嬸嚇了一跳,連忙扔下掃帚去扶他。
“哎喲,孩子,你這是干啥,快起來!有事跟阿姨說,別這樣!”
她的手碰到了小宇的手腕,看到了上面因為常年佩戴手環(huán)而留下的一圈淡青色的勒痕,那圈勒痕在清晨的微光下,像一個無聲的烙印。
張嬸看著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沒再多問一句話,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向不遠處一字排開的六個墨綠色的大垃圾桶。
她掀開第一個垃圾桶的蓋子,一股混雜著爛菜葉和各種生活垃圾的腐臭味撲面而來,熏得人頭暈。
張嬸眉頭都沒皺一下,直接伸手進去,開始一袋一袋地往外掏。
一個,兩個,三個……
六個幾百升容量的垃圾桶,被她徒手翻了個底朝天。
各種黏膩的、腐臭的汁液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流,浸透了她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布鞋。
她就像一個在垃圾的海洋里尋寶的礦工,仔細地撕開每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希望能找到那個對孩子來說,比生命還重要的“寶貝”。
就在這時,一個尖利的聲音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喂!干什么的!臭掃垃圾的,一大早把這里搞得像個化糞池一樣!還讓不讓人出門鍛煉了!有沒有點公德心!”
一個穿著名牌運動服、戴著藍牙耳機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不遠處,指著張嬸的鼻子破口大罵。
張嬸抬起頭,沾滿污漬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又低下頭,繼續(xù)在垃圾堆里翻找。
那個男人被無視后,罵得更起勁了,各種不堪入耳的詞匯像垃圾一樣從他嘴里噴出來。
小宇站在一旁,小小的身子因為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
他想沖上去跟那個人理論,但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抬頭看張嬸一眼,他覺得是自己連累了這位好心的阿姨。
最終,張嬸還是把六個垃圾桶全都翻完了。
她直起腰,用還算干凈的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對著小宇疲憊地搖了搖頭。
“孩子,對不住,阿姨盡力了,沒有?!?/p>
小宇的眼淚,再一次決堤,這一次,無聲無息。
03
周五的清晨,薄霧像一層灰色的紗,將小區(qū)包裹得嚴嚴實實,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切。
物業(yè)保安老王哈著白氣,像往常一樣開始他每天例行的巡邏。
當他推開通往B棟13樓天臺那扇沉重的鐵門時,心里“咯噔”一下。
門,沒有按規(guī)定鎖上,只是虛掩著。
天臺上空無一人,只有晨風像野獸一樣,發(fā)出嗚嗚的嘶吼,吹得護欄都在微微作響。
一個藍色的、半舊的書包,靜靜地靠在天臺邊緣的護欄上,像一個被人遺忘的標點。
老王走過去,他認出那是12樓陳偉家那個不愛說話的男孩的書包。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渾身發(fā)冷。
半小時后,刺耳的警笛聲和救護車的鳴笛聲,像一把鋒利的剪刀,撕碎了小區(qū)的寧靜。
消防隊在樓下艱難地鋪著救生氣墊,但還沒等氣墊完全充氣完畢,一聲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巨響就從樓下傳來。
那聲音,像是一個裝滿了水的麻袋,從高空墜落,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
隨后,是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不像人類能發(fā)出的尖叫。
警察迅速拉起黃色的警戒線,但樓下已經(jīng)圍滿了被驚醒的住戶。
人們穿著各式各樣的睡衣,伸長了脖子,臉上是混雜著恐懼、好奇和一絲事不關(guān)己的麻木的復雜表情。
小宇的母親李娟,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頭發(fā)凌亂,眼神空洞,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娃娃。
她的嘴里,像卡住的錄音機一樣,反復念叨著同一句話。
“早上……早上還喝了一碗粥的……我給他煎了雞蛋……還好好的啊……”
陳偉背對著人群,一言不發(fā),他靠著一棵大樹,用額頭抵著粗糙的樹皮,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聳動,沒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的手。
法醫(yī)初步鑒定,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現(xiàn)場很干凈,除了天臺護欄邊沿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個模糊不清的、小小的貓爪印之外,沒有任何掙扎和打斗的痕跡。
仿佛那個男孩,只是自己走到那里,看了一眼這個灰蒙蒙的世界,然后,縱身一躍。
04
負責這起案件的,是市刑警隊的李警官。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眼神銳利,做事沉穩(wěn),處理過太多人間的悲劇,讓他身上有種看透世事的滄桑感。
他命令手下,調(diào)取了整棟樓以及小區(qū)周邊所有的監(jiān)控錄像。
電梯的,樓道的,停車場的,小區(qū)大門口的。
所有的畫面都清晰地顯示,小宇是今天早上六點半,獨自一人背著書包,走進電梯,直接按下了頂樓13樓的按鈕。
中途,沒有任何人與他有過接觸。
李警官帶著助手小王,再次回到了天臺。
風比剛才更大了,吹得警戒線獵獵作響。
他在天臺邊緣,那只書包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根斷裂的鞋帶,斷口很新,不像是自然磨損。
隨后,他又在通往天臺的樓梯間那個陰暗的角落里,撿到了一張被揉成一團的數(shù)學試卷。
李警官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展開試卷。
紙張因為被緊緊攥過而布滿褶皺,上面用紅筆畫滿了刺眼的叉,右上角那個鮮紅的“58分”,像一個無情的嘲諷,宣告著主人的失敗。
“唉,看來又是一起因為學業(yè)壓力導致的悲劇?!蹦贻p的助手小王站在一旁,忍不住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孩子,心理真是太脆弱了,為了一次考試就……”
李警官沒有說話,他捏著那張薄薄的試卷,眉頭卻鎖得更緊了。
他的直覺告訴他,事情可能沒有這么簡單。
一個孩子,真的會僅僅為了一張試卷,就用如此決絕的方式,放棄自己的生命嗎?那個斷掉的鞋帶,又意味著什么?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將這起事件定性為青少年心理問題導致的自殺時,李警官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樓下那片被白布覆蓋的小小身軀。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像被針刺了一樣。
他什么也沒說,快步走下樓,徑直穿過警戒線。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男孩那只無力垂落在身側(cè)的、沾滿泥土的左手手腕上。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件絕世的珍寶,輕輕撥開那已經(jīng)被晨露打濕的凌亂袖口。
當袖口下的皮膚完全暴露在空氣中時,他的目光瞬間凝固了。
他抬起頭,對身后一臉疑惑的助手小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別管試卷了……真正的線索,在他的手腕上?!?/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