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國啊,你聽大姐的準沒錯!
人家姑娘是廠醫(yī)院的護士,長相脾氣都沒得挑,多少小伙子盯著呢!”
車隊的劉大姐把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塞進我手里,滿臉的喜氣。
01
我叫李衛(wèi)國,時間是1988年。
我是個農村出來的兵,退伍后被安排進了城里的紅星紡織廠,在車隊開了五年車。
這在當年,算是一份挺好的工作。
我們紡織廠是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單位,效益好,福利高,能進這里,就等于端上了鐵飯碗。
而能給領導開車,更是鐵飯碗里鑲了金邊。
我開的是一輛黑色的上海牌轎車,專門負責接送廠長王海山。
王廠長是個老革命,五十多歲,平時不茍言笑,在廠里威信極高。
我這人,性格有點悶,話不多,但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踏實、穩(wěn)重。
開車五年,沒出過一次事故,沒耽誤過一次接送,嘴巴也嚴,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王廠長對我還算滿意,雖然他從沒夸過我,但從他有時候會遞給我一支煙,或者讓我把他家吃不完的蔬菜帶點回宿舍,我就知道,他心里是認可我的。
我家在農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我每個月發(fā)的工資,除了留下自己的生活費,大部分都寄回了家。
能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給家里減輕負擔,是我最大的心愿。
在單位里,我沒什么朋友,也不愛湊熱鬧。
下了班,同事們都去打牌、喝酒,我更喜歡一個人待在宿舍里,看看報紙,或者把車擦得一塵不染。
車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臉面,把車伺候好了,我的飯碗才能端得更穩(wěn)。
我的人生規(guī)劃很簡單,好好開車,再過幾年,等攢夠了錢,就申請一套單位的房子,然后回老家,娶個本分媳婦,把她接來城里,生個娃,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
那一年,我二十六歲,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算是大齡青年了。
父母在老家急得不行,每次寫信來,都要在信的末尾提一句,問我的“個人問題”解決得怎么樣了。
我嘴上應付著,說不急,心里其實也開始有點著急了。
可我一個悶葫蘆,又是個司機,平時接觸的都是大老爺們,上哪兒去認識姑娘呢。
這件事,就這么一直拖著。
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像我開的車一樣,平穩(wěn)地沿著既定的路線一直開下去。
直到那次相親,和王廠長女兒的出現(xiàn),我的人生軌跡,被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盤,拐進了一條我完全陌生的路。
02
我的領導,是咱們紅星紡織廠的王廠長,王海山。
王廠長的家,就在廠區(qū)后面的家屬大院里,是一棟兩層的小樓,門口還有個小花園。
我每天早上七點半準時到他家樓下,晚上再把他送回來,有時候他周末要去開會或者去水庫釣魚,也都是我開車。
去的次數(shù)多了,跟王廠長的愛人,也就是咱們都稱呼為“張阿姨”的師母,也算熟絡了。
張阿姨是個和善的退休教師,每次見我,都笑瞇瞇的,天冷了會讓我多穿件衣服,天熱了會給我一瓶她自己單位發(fā)的汽水。
但對于王廠長的女兒王靜,我卻很陌生。
王靜比我小幾歲,正在讀大學,學的是中文,只有周末或者放假的時候才回家。
人如其名,她是個很安靜的姑娘。
我見過她幾次,都是在我接送王廠長的時候,她正好出門或者回家。
她總是穿著一身樸素的連衣裙或者學生裝,懷里抱著幾本書,低著頭,安安靜靜地走路。
她皮膚很白,人很瘦,留著一頭齊耳的短發(fā),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文文靜靜,書卷氣很濃。
她和她父親王廠長的威嚴,以及她母親張阿姨的熱情,完全是兩種氣質。
她就像是他們家那棟小樓窗臺上,一盆從不言語的水仙花。
我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通常是我搖下車窗,客氣地喊一聲:“王靜同志,回家???”
她會點點頭,小聲地回一句:“嗯,李師傅好?!?/p>
然后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有一次下大雨,王廠長讓我去大學門口接她。
我把車停在校門口,看到她撐著一把傘,抱著一摞書,從雨里跑出來。
我趕緊下車,幫她把書放進后備箱,她渾身都濕透了,頭發(fā)貼在臉上,顯得有些狼狽。
我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快穿上吧,別著涼了?!?/p>
她愣了一下,接過外套,小聲說了句:“謝謝你,李師傅?!?/p>
一路上,我們倆誰也沒說話,車里只有雨刷器單調的聲音。
從后視鏡里,我能看到她一直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
在我眼里,她就是領導家那個需要我保持距離、客客氣氣對待的“千金小姐”。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從沒想過,我們的人生會有什么交集。
03
我們車隊的劉大姐是個熱心腸,也是個出了名的大嗓門。
她丈夫是廠工會的,消息靈通,認識的人也多,廠里好多年輕人的對象,都是她給介紹的。
那天我剛把車停進車庫,劉大姐就端著一個大茶缸子,笑呵呵地湊了過來。
“衛(wèi)國啊,今年二十六了吧?”她一開口就是這句。
我點點頭,有些無奈地說:“劉大姐,您又不是不知道?!?/p>
“知道,怎么不知道?!眲⒋蠼闩牧艘幌挛业募绨颍岸?,在我們廠,那可就是重點保護對象了,再不抓緊,好姑娘可都讓別人挑走了?!?/p>
我只能嘿嘿地干笑。
“說真的,衛(wèi)國,”劉大姐壓低了聲音,變得神秘兮兮的,“我這兒有個特別好的姑娘,想介紹給你認識認識?!?/p>
“大姐,您就別費心了?!蔽铱蜌獾赝妻o。
“哎,你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呢。”劉大姐不樂意了,“我跟你說,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是我們廠職工醫(yī)院的護士,叫小芳,今年二十三,長得那叫一個水靈,性格也好,溫柔,好多人托我介紹,我都沒答應呢?!?/p>
廠醫(yī)院的護士,在八十年代,那也是非常體面的工作,而且女孩子多,是廠里很多小伙子做夢都想找的對象。
“我這天天開車,也配不上人家護士同志啊?!蔽覔狭藫项^,說的是實話。
“怎么配不上?你給王廠長開車,工作多穩(wěn)定,多有面子?!眲⒋蠼阊劬σ坏?,“我可都跟人家說好了,說你李衛(wèi)國人老實,技術好,是個靠得住的男人?!?/p>
“這……這不太好吧?!蔽疫€是覺得有些突然。
“有什么不好的!”劉大姐把茶缸子往旁邊一放,“就這么定了!這周日下午三點,文化宮門口的公園,你們見一面?!?/p>
“見了面,聊得來就繼續(xù)處,聊不來就當多認識個朋友,誰也不吃虧?!?/p>
“你要是不去,就是不給我劉大姐面子!”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再推辭就顯得不識抬舉了。
而且說實話,我心里也確實有些意動。
二十六了,是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于是,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那……那就謝謝您了,劉大姐?!?/p>
“這就對了嘛!”劉大姐立刻又眉開眼笑起來,“好好準備準備,穿件新衣服,把自己拾掇利索點,別給咱車隊丟人!”
接下來的幾天,我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相親,既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
我甚至還去百貨商店,咬牙買了一件當時最時興的“的確良”白襯衫。
我盼著那個周日的下午,希望能有一個好的開始。
我怎么也想不到,這個我滿懷期待的開始,最后會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
04
周日下午,我特意提前跟王廠長請了半天假。
我沒敢開廠里的車去,怕影響不好,就騎著我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去了文化宮。
到了公園門口,我把自行車鎖好,站在一棵大槐樹下等著。
我穿上了那件新買的白襯衫,頭發(fā)也抹了點蛤蜊油,梳得整整齊齊,皮鞋也擦得锃亮。
大概三點過五分,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姑娘,也騎著一輛嶄新的女士自行車過來了。
她停下車,四處看了看,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請問,你是李衛(wèi)國同志嗎?”她有些羞澀地問。
“對,是我?!蔽亿s緊點頭,“你是……小芳同志?”
她笑了,臉頰上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是我,劉大姐跟我說過你在這兒等?!?/p>
她就是小芳,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看,文文靜靜的,說話聲音也好聽。
我心里一陣竊喜,覺得劉大姐這次是真沒騙我。
“咱們……咱們進去走走?”我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好啊?!毙》即蠓降攸c點頭。
我們倆就在公園的小路上,一前一后地走著,一開始都有些拘謹,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是小芳先開了口:“劉大姐說,你是給王廠長開車的?”
“嗯,開了五年了?!蔽一卮鸬?。
“那可真厲害,王廠長在我們廠可是大人物呢。”她的話里帶著一絲崇拜。
“沒什么厲害的,就是一份工作。”我有些不好意思。
聊開了之后,氣氛就輕松了很多。
我們聊了各自的工作,聊了各自的家庭,還聊了平時喜歡看什么電影。
我發(fā)現(xiàn)小芳是個很健談的姑娘,性格開朗,跟她在一起,連我這個悶葫蘆也變得話多了起來。
我們從公園這頭,一直走到了人工湖邊。
湖邊的長椅上,坐著好幾對像我們一樣,正在處對象的年輕人。
我們也找了個空著的長椅坐了下來。
夕陽的余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氣氛正好。
我感覺我們倆對彼此的印象都還不錯,心里正盤算著,待會兒要不要請她去看場電影。
就在這時,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
是王靜。
她還是那副打扮,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藍色的長裙,懷里抱著一本書。
“李師傅,你怎么在這兒?”她看著我,又看了看我身邊的小芳,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
我趕緊站了起來,有些尷尬地說:“王靜同志,我……我跟朋友出來逛逛?!?/p>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她,心里頓時有些慌亂。
小芳也站了起來,有些好奇地打量著王靜。
“這位是?”她問我。
“哦,這位是……我們王廠長的女兒,王靜同志。”我介紹道。
“你好?!蓖蹯o對著小芳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但她的目光,卻始終都落在我身上。
05
“李師傅,我爸找你呢,說讓你現(xiàn)在去他辦公室一趟,有急事。”王靜開口說道。
我一愣。
今天下午我請了假,王廠長是知道的,怎么會突然有急事找我?
而且還是讓他女兒親自來公園找我。
這太不合常理了。
“現(xiàn)在?”我有些疑惑地問。
“對,就是現(xiàn)在,挺急的?!蓖蹯o的語氣很肯定,表情也很嚴肅。
我雖然心里犯嘀咕,但廠長的命令不能不聽。
我只好歉意地對小芳說:“小芳同志,真不好意思,我們廠長臨時有事找我,我得先過去一趟?!?/p>
小芳通情達理地點點頭:“沒關系,工作要緊,你快去吧?!?/p>
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好好的第一次約會,就這么半途而廢了。
“那我先走了,改天……改天我再找你。”我對小芳說。
“好的?!?/p>
我轉身準備離開,王靜卻也跟了上來。
“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我也要回家。”她說。
我沒多想,點了點頭。
可就在我們走出沒幾步的時候,小芳突然在背后喊住了我們。
“等一下!”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憤怒。
我和王靜都回過頭。
只見小芳的眼睛紅紅的,死死地盯著我們倆。
“李衛(wèi)國,你就是個騙子!”她指著我,大聲地罵道。
我當時就懵了:“小芳同志,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騙你了?”
“你還裝!”小芳的眼淚流了下來,“你們……你們明明就是一對,還騙我說是什么領導和司機的關系!”
“你一邊跟我相親,一邊又跟領導的女兒勾勾搭搭,你把我當什么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她是誤會了。
“你誤會了!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我急忙解釋。
“我誤會?”小芳冷笑一聲,“我都看見了!她剛才看你的眼神就不對勁!現(xiàn)在又撒謊說廠長找你,把你從我身邊叫走!你們當我眼瞎嗎?”
確實,王靜剛才說廠長找我,現(xiàn)在又要跟我一起走,這在小芳看來,就是一個拙劣的借口。
“李衛(wèi)國,我真是看錯你了!”
小芳哭著說完,就捂著臉,轉身跑了。
我愣在原地,看著她跑遠的背影,心里又氣又急,百口莫辯。
好好的一個相親,就這么被攪黃了。
我壓著心里的怒火,扭頭看著站在我身邊,一臉無辜的王靜。
“王靜同志,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忍著怒氣質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看著我,那雙安靜的眼睛里,也慢慢地泛起了紅。
然后,她說出了一句讓我如遭雷擊的話。
她紅著眼,一字一句地對我說:“說好要娶我的。”
我瞬間就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我什么時候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