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醫(yī)生,你別吞吞吐吐的,雅雅到底怎么了?”
林慧的手撐在辦公桌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死死地盯著面前的男人。她的聲音不大,卻沙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她肚子……肚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醫(yī)生五十出頭,頭發(fā)花白,見慣了生死離別,此刻卻擰著眉,避開了林慧的目光。他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報告單,那張紙仿佛有千斤重。
“林慧,你先冷靜一下,這個情況……很復雜?!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你得做好心理準備?!?/strong>
“我有什么準備沒做好的?丈夫沒了,女兒躺在里面,我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林慧的音量陡然拔高,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長了什么不好的東西?”
王醫(yī)生沉默著,只是緩緩地,將那張報告單推到了林慧的面前。
01.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康復科病房的每一個角落。
林慧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進這間單人病房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她在服裝廠的流水線上站了整整十二個小時,腳底板針扎似的疼,眼皮重得像是要粘在一起。
病床上的女兒雅雅,靜靜地躺著,像一個精致的瓷娃娃。如果不是旁邊心電監(jiān)護儀上平穩(wěn)跳動的綠色波紋,和她胸口微弱的起伏,任誰都會以為她只是睡著了。
一年前那場車禍,帶走了丈夫,也奪走了女兒的靈魂,只留下一具需要靠營養(yǎng)液和呼吸機維持的軀殼。
“回來了?!?/p>
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公公趙志強正坐在床邊的小馬扎上,手里拿著一塊溫熱的毛巾,仔細地擦拭著雅雅的手指,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他頭發(fā)剪得很短,花白的胡茬刮得干干凈凈,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背影看上去比一年前佝僂了不少,卻依然像座山。
“爸,我來吧?!绷只鄯畔虏及?,走上前想接過毛巾。
“不用,就快好了。”趙志強沒回頭,動作輕柔而專注,“你剛下班,累了一天,快坐下歇會兒?!?/p>
林慧沒再堅持。這一年來,都是如此。她負責在外面拼命掙錢,填補高昂的醫(yī)療費這個無底洞;公公則負責在醫(yī)院里寸步不離地照顧雅雅,把一個植物人護理得干干凈凈,身上沒有一處褥瘡。
護士長都說,趙大爺比她們這些專業(yè)的護工還要細心。
林慧走到床尾,準備幫女兒換下蓋在身上的薄被。當她掀開被子的一角,準備將被單扯平時,手指卻忽然頓住了。
她的視線,落在了雅雅的小腹上。
隔著寬大的病號服,那里……似乎有些不正常的隆起。
“爸,”林慧的聲音有些發(fā)干,“雅雅的肚子,是不是有點……”
趙志強擦完手,站起身,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表情沒什么變化:“哦,你說這個啊。前陣子就有點了,應該是腸胃脹氣,不消化?!?/p>
他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拿起一個藥瓶,倒出兩片藥,碾碎了,兌上溫水,用針管抽進去,再緩緩地推進雅雅鼻腔里連接著胃管的接口。
“王醫(yī)生來看過,說是正?,F(xiàn)象,讓吃點幫助消化的藥就行。我已經(jīng)喂了幾天了?!?/p>
林慧看著公公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心里那點疑慮被打消了大半。是啊,公公每天都在這里,任何風吹草動他都是第一個知道的。自己工作太忙,半個多月沒過來了,或許是太敏感了。
她俯下身,想幫女兒掖好被子??僧斔氖终茻o意間拂過那片隆起時,心頭猛地一跳。
那不是脹氣的柔軟,而是一種……帶著某種韌性的、堅實的弧度。
林慧的動作僵住了。
她想起了半個多月前,自己匆匆來醫(yī)院送錢,似乎也覺得女兒的肚子有點不對勁。當時公公也是這么解釋的,她信了,轉(zhuǎn)身又扎進了服裝廠的喧囂里。
可今天,這弧度似乎比上次更明顯了。
一個荒誕到讓她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念頭,像一道閃電,毫無征兆地劈進腦海。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甩了甩頭,想把這不切實際的恐懼驅(qū)散出去。
怎么可能呢?雅雅已經(jīng)躺在這里一年了,一個連自主呼吸都困難的植物人……
“爸,你……你每天都給雅雅擦身子,沒發(fā)現(xiàn)什么別的異常嗎?”林慧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能有什么異常?”趙志強正在收拾用過的藥瓶和針管,頭也不抬地回答,“吃喝拉撒都正常,體溫也正常。就是這肚子,時好時壞。放心吧,有我盯著呢,出不了事?!?/p>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像一顆定心丸。
可林慧的心,卻怎么也定不下來了。那片堅實的、不祥的隆起,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行,她必須得去問問醫(yī)生。
02.
深夜的醫(yī)院走廊,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林慧幾乎是小跑著沖向醫(yī)生辦公室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噠噠”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推開門,值班的只有王醫(yī)生一個人。他正對著電腦屏幕寫病歷,看到林慧闖進來,有些意外。
“小林?這么晚了,有事嗎?”
“王醫(yī)生,”林慧扶著門框,大口地喘著氣,“雅雅……雅雅的肚子,您去看過了嗎?我爸說您知道情況。”
王醫(yī)生扶了扶眼鏡,回憶了一下:“哦,你說趙雅雅啊。她父親是跟我提過,說是有點消化不良,腹脹。我建議用點促進腸胃蠕動的藥,觀察觀察?!?/p>
“不是的!不是腹脹!”林慧的情緒有些激動,“我剛才摸了,那感覺不對勁!硬硬的,而且比上次我見的時候大了很多!王醫(yī)生,求求您,您再過去看看吧,我心里不踏實!”
看著林慧蒼白的臉和驚恐的眼神,王醫(yī)生收起了臉上的隨意。他知道,女人的直覺,尤其是一個母親的直覺,有時候比任何精密的儀器都要準。
“你別急,我跟你過去看看。”
王醫(yī)生拿起聽診器,跟著林慧快步回了病房。
趙志強看到去而復返的兒媳和醫(yī)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鎮(zhèn)定:“王醫(yī)生,怎么了?”
“小林不放心,我再來檢查一下?!?/p>
王醫(yī)生說著,示意林慧幫忙,掀開了雅雅的病號服。
當那片明顯隆起、皮膚被撐得有些發(fā)亮的小腹完全暴露在燈光下時,連王醫(yī)生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專家,眉頭也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用聽診器仔細地聽了半天,又用手在腹部各處輕輕按壓,表情越來越凝重。
趙志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一言不發(fā)。昏暗的燈光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看不出什么情緒。
“情況確實有點異常。”王醫(yī)生直起身,對林慧說,“單純的腹脹,不會是這種形態(tài)。這樣吧,明天一早,安排做一個腹部的B超,還有相關的化驗,全面檢查一下才放心?!?/p>
“B超?”林慧喃喃地重復著這個詞,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
“對,這是最直觀的檢查?!蓖踽t(yī)生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別自己嚇自己,可能就是個囊腫或者別的什么,查清楚了才好對癥下藥。今晚先這樣,讓孩子好好休息。”
送走王醫(yī)生,病房里又恢復了寂靜。
林慧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女兒的肚子,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爸,”她忽然開口,聲音嘶啞,“您說……雅...雅會不會……”
她不敢把那個可怕的猜測說出口。
趙志強倒了一杯熱水,遞到她手里,手很穩(wěn)。
“胡思亂想什么?!彼穆曇衾飵е唤z責備,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雅雅躺在這里,能有什么事?醫(yī)生都說了,查一下才放心。你就是太累了,精神太緊張。”
他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語氣放緩了些:“我知道你苦,一個人撐著不容易。但這個家,有我呢。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p>
林慧看著公公堅毅的側臉,想起了丈夫剛走、女兒剛倒下的那段日子。
是公公,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在醫(yī)院跑前跑后,辦妥了所有手續(xù)。是他在自己崩潰大哭的時候,拍著她的背說:“別怕,有爸在。”也是他,辭掉了看大門的工作,從此以醫(yī)院為家,吃住都在這張小小的折疊床上,把所有的心力都耗在了孫女身上。
他就像這個破碎的家里的頂梁柱,只要有他在,林慧就覺得心里還有個底。
或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林慧接過水杯,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讓她紛亂的心緒稍微平復了一些。
她抬頭,看向公公,想說聲謝謝。卻無意中瞥見,他放在身側的手,在不易察覺地,輕輕抖動著。
03.
等待檢查結果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雅雅被護士推進B超室后,林慧和趙志強就坐在外面的長椅上。
走廊里人來人往,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病人的呻吟,家屬的哭泣,醫(yī)生護士匆忙的腳步聲。這些聲音在林慧聽來,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模糊而遙遠。
她的整個世界,都縮小到了那扇緊閉的白色木門上。
她坐立不安,一會兒站起來踱步,一會兒又坐下,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
相比之下,趙志強顯得異常平靜。
他就那么靜靜地坐著,腰板挺得筆直,雙眼平視著前方,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
“爸,您說……會是什么結果?”林慧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別急,等醫(yī)生說。”趙志強的回答言簡意賅,聽不出任何情緒。
“萬一……萬一是什么不好的東西,我們哪還有錢治啊……”林慧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為了雅雅的治療,家里已經(jīng)掏空了,外面還欠著一屁股債。
趙志強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
“錢的事,你不用操心。”他說,“我還有點養(yǎng)老的棺材本。實在不行,就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只要人還在,就有希望?!?/p>
他的話,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充滿了力量。可這一次,林慧卻沒有感到絲毫的安慰。
她總覺得,今天的公公,有些不一樣。
他太平靜了,平靜得有些反常。從昨晚到現(xiàn)在,面對女兒身體的異常,面對未知的檢查,他沒有表現(xiàn)出一個正常家屬該有的擔憂和焦慮。
他的這種平靜,更像是一種……壓抑著什么的沉寂。
林慧忽然想起一件事。
丈夫還在世的時候,有一次為了工作上的事,和公公吵得很兇。丈夫想去南方的大城市闖一闖,說那里機會多,能掙大錢。
公公當時就一句話:“掙那么多錢干什么?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強?!?/p>
丈夫說他思想保守,不知變通。
公公當時一拍桌子,吼道:“我說的,就是這個家的規(guī)矩!”
那時的趙志強,強勢,固執(zhí),帶著一家之主的絕對權威。和眼前這個為了孫女傾盡所有、溫和慈祥的老人,判若兩人。
是生活的磨難,磨平了他的棱角嗎?
還是說,在他沉靜的外表下,一直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一面?
林慧不敢再想下去。
“吱呀——”
B超室的門開了。
一個年輕的護士推著雅雅的病床走出來。林慧“噌”地一下站起來,迎了上去。
“護士,怎么樣?結果出來了嗎?”
護士的表情有些奇怪,看了看林慧,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趙志強,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和……同情?
“結果出來了,在王醫(yī)生那里。”她沒有多說,只是低聲催促道,“王醫(yī)生讓你們現(xiàn)在就過去一趟?!?/p>
林慧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04.
去王醫(yī)生辦公室的路,明明只有幾十米,林慧卻覺得像一個世紀那么長。
她的腿是軟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趙志強跟在她身后,腳步聲沉重而緩慢,一下,一下,都像是砸在她的心上。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林慧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王醫(yī)生正坐在辦公桌后,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他沒有看電腦,也沒有寫病歷,只是靜靜地坐著,似乎專門在等他們。
他的面前,平放著一張B超報告單。
“王醫(yī)生?!绷只鄣穆曇舳兜貌怀蓸幼印?/p>
“來了,坐吧?!蓖踽t(yī)生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林慧沒有坐,她徑直走到辦公桌前,雙手撐著桌沿,死死地盯著那張決定女兒命運的薄紙。
“醫(yī)生,您就直接告訴我吧,到底是什么?我受得住。”
王醫(yī)生的目光,越過林慧,落在了她身后的趙志強身上。那目光很復雜,有震驚,有不解,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憤怒。
趙志強微微低著頭,避開了王醫(yī)生的視線,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這個細微的舉動,讓林慧心中不祥的預感達到了頂點。
王醫(yī)生沉默了片刻,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慧。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將那張報告單,緩緩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你自己看吧?!彼穆曇衾?,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
林慧的視線,像被磁石吸住一樣,落在了那張紙上。
上面是一堆她看不懂的醫(yī)學術語和數(shù)據(jù),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黑白影像。
她的手指顫抖著,順著那些文字,一行一行地往下看。
當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最下方“診斷意見”那一欄的打印字體上時,整個世界,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
05.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林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幾個黑色的宋體字,好像要把紙張看穿。
“宮內(nèi)早孕?!?/p>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她的眼球,再刺入她的大腦。
這個詞,這個狀態(tài),與躺在病床上毫無知覺、靠著機器和藥物維持生命的女兒,是兩個絕對無法連接在一起的世界。
林慧猛地抬起頭,看向王醫(yī)生,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質(zhì)問,想咆哮,想說這絕對是個天大的錯誤。
可王醫(yī)生臉上那沉痛而肯定的表情,擊碎了她最后一絲僥幸。
那張輕飄飄的報告單,從她無力的指間滑落,像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林慧的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她感覺自己像沉在深水里,四周的空氣都被抽干了,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輕輕搖晃起來。
然后,仿佛是遵從著某種最原始的本能,她的頭,一寸一寸,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了房間里的另一個人。
林慧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審視著這個她朝夕相處了一年多的親人。
她看到了他花白的頭發(fā),看到了他額頭深刻的皺紋,看到了他那雙曾經(jīng)無比有力、此刻卻緊緊攥成拳頭的手。
她看到他始終低著頭,那粗壯的脖頸僵硬地梗著,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他的沉默,他的躲閃,他的不敢對視……在這一刻,都成了最殘忍、最無可辯駁的證據(jù)。
一瞬間,過去一年里所有被忽略的細節(jié),所有看似合理的解釋,所有他無微不至的“照顧”,都像潮水般涌入林慧的腦海,匯聚成一個讓她肝膽俱裂、萬念俱灰的真相。
連接著理智的那根弦,“啪”的一聲,徹底斷了。
仇恨,絕望,惡心,像燒熔的鐵水,瞬間灌滿了她的四肢百骸。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