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把這只畜生打死，再賠我們二十萬，這事兒沒完！”

面對男孩家屬的嘶吼，動物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一只溫順的金絲猴被指控為傷人兇手，輿論之下，它被判處安樂死。

當它被帶走時頻頻回頭，那無聲的眼神，究竟是兇殘的本性，還是另有天大的冤屈？

01

張偉的生活，像他每天走過的那條通往動物園的林蔭道，安靜，規(guī)律，一眼能望到頭。

他今年三十八歲，是江城動物園的一名老飼養(yǎng)員，未婚，無子，跟一間六十平米的老公房和一只撿來的橘貓作伴。

張偉性子悶，不愛說話，同事們都說他這輩子最熱烈的情感，可能都給了園里那群不會說話的畜生。

這話糙，但在理。

他每天早上五點半準時起床，給自己和貓弄完早飯，就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晃晃悠悠地去上班。

動物園的清晨是屬于他的，空氣里彌漫著青草、泥土和各種動物糞便混合在一起的獨特氣味，這種氣味對別人來說是臭，對他來說，是安心。

他負責靈長區(qū)，十幾只猴子，脾氣各不相同。

有潑皮耍賴的，有膽小怕事的，還有一只叫“老七”的金絲猴，格外通人性。

老七是張偉一手帶大的。

剛來的時候，它還是個毛茸茸的小團子，被母猴拋棄，奄奄一息。

是張偉一口奶一口米糊，把它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給它起名老七，沒什么特殊含義，就是撿到它的那天是七月初七。

在張偉眼里，老七不是畜生，是孩子。

他會跟它說話，分享自己的心事，老七也總能歪著腦袋，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他，仿佛真的能聽懂。

這幾年，江城發(fā)展得快，高樓拔地而起，而動物園，卻像個被遺忘的角落，越來越破敗。

經(jīng)費一年比一年少，設備老舊，人員流失，全靠一群像張偉這樣的老員工，憑著一點情懷和責任心撐著。

“小張，聽說了嗎？上面又要削減咱們的預算，說是要把錢都投到江對岸的新區(qū)建設上去。”負責喂大象的老李頭，一邊費力地揮著鐵鍬，一邊跟張偉抱怨。

“聽說了。”張偉的回應總是很簡短，手里的活兒卻沒停，他正在給老七的籠舍做消毒。

“你說這叫什么事？這園里的一百多張嘴，不得吃飯嗎？前兩天采購送來的水果，爛了一半，就這，猴子們還搶得頭破血流?！崩侠铑^把鐵鍬往地上一插，氣得直喘粗氣。

張偉沒接話，只是把一塊新鮮的蘋果，悄悄塞進了老七的籠子里。

老七接過蘋果，沒有立刻吃，而是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手指，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張偉的心，在那一刻，才覺得被填滿了些。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xù)多久。

他只知道，只要他還在這里一天，就得讓他的“孩子們”吃飽穿暖，活得有尊嚴。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老七能平平安安地在這里待一輩子，老了，病了，由他親手送終。

可他沒想到，這個樸素的愿望，很快就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徹底擊碎了。

02

那天是個周末，天氣燥熱，游客比平時多了幾倍。

張偉在猴山來回巡視，嗓子都快喊啞了。

“那位家長，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翻越護欄！”

“哎！說你呢！不準投喂！沒看見那牌子嗎？”

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鼎沸的人聲和孩子們的尖叫聲淹沒。

就在這時，一陣比尖叫更凄厲的哭喊聲，從金絲猴的籠舍區(qū)傳來。

張偉心里咯噔一下，撥開人群就沖了過去。

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躺在地上打滾，哇哇大哭。

男孩的旁邊，一個穿著連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正指著老七的籠子，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嚎叫。

“殺千刀的畜生！咬人了！猴子咬人了??！”

這個女人叫劉梅，男孩是她的兒子，叫小寶。

跟她們一起的，還有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是孩子的父親，李剛。

李剛黑著臉，一言不發(fā)，但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張偉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男孩的手上。

小寶的右手手背上，確實有幾個清晰的血印，但傷口看起來并不深。

他又立刻望向籠子里的老七。

老七沒有像別的猴子那樣上躥下跳，而是縮在籠子的最角落，抱著頭，渾身發(fā)抖，眼神里充滿了驚恐。

張偉的心沉了下去，他太了解老七了，它性情溫順，從不主動攻擊人。

“怎么回事？”張偉沉聲問道。

“怎么回事？！”劉梅一聽這話，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瞬間炸了。

“你眼瞎了嗎？沒看見我兒子被你的畜生咬了嗎？我告訴你，今天這事沒完！你們動物園必須給我們一個說法！”

她嗓門極大，周圍的游客瞬間被吸引過來，圍成一個圈，指指點點。

“哎喲，這猴子怎么還咬人??？”

“看著挺老實的啊，是不是這孩子去招惹它了？”

“管他誰招惹誰，在動物園里被咬了，動物園就得負責！”

議論聲，哭喊聲，咒罵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壓得張偉喘不過氣。

園區(qū)的保安和領導很快趕了過來。

園長是個五十多歲，頭發(fā)半白的中年男人，姓王。

王園長先是安撫家屬的情緒，承諾會負責孩子的全部醫(yī)療費用，然后試圖了解事情的經(jīng)過。

“我兒子就站在這兒好好地看猴子，誰知道那畜生突然就瘋了一樣撲過來，隔著籠子就咬！要不是我們躲得快，這手都得被它咬掉！”劉梅一邊說，一邊夸張地比劃著。

她身邊的李剛，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只是用陰冷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籠子里的老七。

張偉看著劉梅那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心里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懷疑。

老七的籠舍是特制的，鐵絲網(wǎng)的網(wǎng)格很小，成年人的手指都很難伸進去，更別說猴子主動伸出來咬人了。

除非……是孩子自己把手伸了進去。

“這位女士，我們的籠舍都是有安全距離的，正常觀賞不可能被傷到。請問您的孩子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張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劉梅尖聲打斷。

“你的意思是我兒子活該被咬？是我們的錯？好啊！你們動物園就是這么推卸責任的？我告訴你們，今天不把這只畜生打死，再賠我們二十萬，這事兒沒完！”

“二十萬？！”王園長倒吸一口涼氣。

動物園一年的利潤都沒有二十萬。

這家人，分明就是來訛錢的。

03

事情很快就失控了。

劉梅和李剛一家，就像兩塊滾刀肉，軟硬不吃。

他們拒絕了動物園提出的，帶孩子去醫(yī)院檢查并承擔全部費用的提議，而是直接坐在園長辦公室里，只有兩個要求：一，打死那只猴子；二，賠錢。

“王園長，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這家人擺明了就是訛詐?！痹谵k公室外面，張偉焦急地對王園長說。

“我何嘗不知道?！蓖鯃@長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可現(xiàn)在問題是，孩子確實是在咱們園里受的傷，我們有推卸不了的責任?！?/p>

“可老七它……”

“小張，我知道你跟老七感情深。但是現(xiàn)在，輿論對我們很不利。”王園長打斷了他。

原來，就在他們對峙的時候，有游客把現(xiàn)場的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上。

視頻里，只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劉梅聲淚俱下的控訴。

標題起得也很有沖擊力：“無良動物園管理不善，國寶金絲猴發(fā)狂咬傷五歲幼童！”

視頻下面，群情激憤。

“連孩子都咬，這種畜生就該人道毀滅！”

“可憐的孩子，心理陰影得有多大?。　?/p>

“這動物園怎么回事？安全措施這么差？必須嚴懲！”

網(wǎng)絡時代，情緒的傳播比病毒還快。

短短幾個小時，江城動物園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市里的主管部門也打來電話，要求動物園盡快妥善處理此事，消除負面影響。

“現(xiàn)在壓力都在我們這邊?！蓖鯃@長嘆了口氣，“那家人油鹽不進，一口咬死就是猴子主動攻擊。我們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他們?nèi)鲋e?！?/p>

“監(jiān)控呢？籠舍那邊不是有監(jiān)控嗎？”張偉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

王園長苦笑了一下：“那個位置的監(jiān)控，上個星期就壞了，申請了新的，經(jīng)費一直批不下來?！?/p>

張偉的心，徹底涼了。

接下來的幾天，劉梅和李剛每天都來動物園鬧。

他們不打不砸，就是坐在大門口，拉著橫幅，跟來往的游客哭訴自己家的遭遇。

李剛還找來了幾個本地的自媒體博主，對著鏡頭一把鼻涕一把淚，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愛子心切，卻被無良商家欺負的可憐父親形象。

動物園的門票收入一落千丈，員工們也士氣低落，走在外面都感覺被人指指點點。

張偉去看過老七幾次。

那只曾經(jīng)活潑靈動的猴子，現(xiàn)在像得了抑郁癥一樣，整天縮在角落里，不吃不喝。

看到張偉，它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哀傷。

張偉的心，像被刀割一樣。

他試圖找李剛和劉梅私下談談，想說他自己出錢，給孩子做補償，只求他們放過老七。

可他剛一開口，就被劉梅一口唾沫啐在了臉上。

“貓哭耗子假慈悲！你跟那畜生是一伙的！我告訴你，我兒子的精神損失費，一分都不能少！那只畜生的命，我們也要定了！”劉梅的聲音尖利而刻薄。

李剛則站在一旁，眼神陰鷙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張偉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這個世界，有時候不講道理，只講誰的聲音大，誰更豁得出去。

而他，和老七一樣，都是最沉默，最不會反抗的那一個。

04

最終，園里還是妥協(xié)了。

在一個陰沉的下午，王園長把張偉叫到了辦公室。

“小張，對不住了?！蓖鯃@長的聲音里，滿是無奈和愧疚，“市里下了最后通牒，為了平息事端，只能……犧牲老七了。”

“犧牲”這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鐵釘，狠狠地釘進了張偉的耳朵里。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他知道，爭辯和祈求，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執(zhí)行安樂死的決定，定在第二天上午。

由張偉，親手執(zhí)行。

這或許是園里對他最后的殘忍，也是最后的信任。

他們知道，只有他，才能讓老七在最后一刻，不那么害怕。

那天晚上，張偉沒有回家。

他搬了張凳子，坐在老七的籠舍外，陪了它一夜。

他跟它說了很多話，從把它撿回來的那個雨天，說到它第一次學會自己剝香蕉，再說到它調(diào)皮搗蛋被自己關禁閉。

他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老七似乎也預感到了什么，它沒有睡，也安安靜靜地坐在籠子里，隔著鐵絲網(wǎng)，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那晚的月光，很冷。

第二天，天亮了。

張偉打開了籠舍的門。

他沒有用麻醉槍，也沒有用繩索。

他只是朝老七伸出了手。

老七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小爪子，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從籠舍到獸醫(yī)室，不過短短一百米的距離。

張偉卻覺得，像走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動物園里，很多同事都站在路兩旁，沉默地看著他們。

老李頭紅著眼圈，別過了頭。

新來的大學生飼養(yǎng)員，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捂著嘴，無聲地哭泣。

老七很安靜，它沒有掙扎，也沒有叫喊。

它只是緊緊地抓著張偉的手，一步一步地跟著他走。

它每走幾步，就會回過頭，看一眼它生活了七年的猴山，看一眼那些熟悉的面孔。

它的眼神里，沒有恨，只有無盡的留戀和不解。

它不明白，為什么這些昨天還給它喂食，給它梳毛的人，今天會用那樣悲傷的眼神看著它。

它更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它最信任，最依賴的人，要帶它走向一個冰冷而陌生的地方。

那一次次的回頭，像一把把鈍刀，在張偉的心上，來回切割。

他不敢看它的眼睛，他怕自己會忍不住，當場崩潰。

就在他們即將走進獸醫(yī)室那扇門的時候，王園長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市醫(yī)院院長親自打來的電話。

王園長接了電話，剛聽了幾句，臉色就瞬間變了。

他掛斷電話，用一種極其復雜和震驚的眼神看著不遠處的張偉，大喊了一聲：“等一下！”

與此同時，江城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院長辦公室里，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劉梅和李剛坐在沙發(fā)上，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

動物園的王園長和幾個部門的領導也都在，每個人都神情嚴肅。

“王園長，我們已經(jīng)很有誠意了，醫(yī)療費你們出，賠償金我們也降到了十五萬，你們要是再不答應，我們就只能法庭上見了?！崩顒偮N著二郎腿，語氣里帶著威脅。

劉梅在一旁附和：“就是，我兒子這幾天天天做噩夢，這精神損失怎么算？十五萬，已經(jīng)便宜你們了！”

沒有人理會他們的叫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辦公桌后面，那個一直低頭看著檢查報告，一言不發(fā)的老人身上。

他是這家醫(yī)院的院長，也是全市最權威的外科專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終于，院長緩緩抬起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他的視線越過所有人，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直直地落在劉梅的眼睛里。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在寂靜的房間里，字字回響：

“咬傷你兒子的——根本就不是這只金絲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