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求您了!就告訴我那三句話到底是什么!” 周文淵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幾乎是在哀求。
孟婆緩緩合上手中的《忘川禁語錄》,那雙看透了千百年輪回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許久,才開口道:“凡人,你可知曉,窺探天機的代價是什么?”
01
大明萬歷二十三年,京城的夏天來得特別早,熱得人心里發(fā)慌。
翰林院編修周文淵,剛從衙門里出來,官服都沒來得及換,就急匆匆地往好友李明德家趕。
一路上,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有個兔子在亂撞。
今天早上,李家的下人慌里慌張地跑到翰林院,話都說不囫圇,就說他家老爺不行了。
周文淵當(dāng)時就懵了。
李明德才三十二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前幾天兩人還在一起喝酒,聊朝廷里的事,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
他倆是同鄉(xiāng),一塊兒進京趕考,一塊兒中的進士,又都在京城里當(dāng)官。十幾年的交情,比親兄弟還親。
周文淵還記得,剛來京城那會兒,他倆都窮,租住在一個大雜院里。冬天冷得像冰窖,兩人就擠在一張床上,蓋著一床破棉被,聊著將來要當(dāng)多大的官,要怎么報效皇上。
李明德當(dāng)時拍著胸脯說:“文淵,等我將來發(fā)達了,一定給你買個大宅子,讓你娶個漂亮媳婦!”
后來,兩人都考上了,李明德官運比他好一點,娶了城里大戶人家的女兒陳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伤麤]忘當(dāng)年的話,三天兩頭就拉著周文淵去他家吃飯,陳氏每次都準(zhǔn)備一大桌子菜。
周文淵心里想著這些陳年舊事,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等他趕到李家門口,看到門上掛著的白燈籠,心一下就沉到了底。
院子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哭聲、嘆氣聲混在一起。
他撥開人群,沖進屋里,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李明德。
李明德的臉蠟黃蠟黃的,嘴唇發(fā)紫,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可胸口一點起伏都沒有。
他的妻子陳氏,趴在床邊,哭得已經(jīng)沒了力氣,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子。
周文淵走過去,伸出手,顫抖著探了探李明德的鼻息。
冰涼的,一點熱氣都沒有。
周文淵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他看著李明德的臉,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沒了。
大夫在一旁搖頭嘆氣,說是突發(fā)的急病,叫“絞腸痧”,來得太快,神仙也救不了。
周文淵不信,他拉著大夫的袖子,一遍遍地問:“真的沒救了嗎?真的沒救了嗎?”
大夫只是一個勁兒地?fù)u頭。
接下來的幾天,周文淵幫著陳氏料理后事。他整個人都像是丟了魂,機械地迎來送往,聽著客人們的安慰,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直到李明德下葬那天,看著棺材被黃土一點點掩埋,周文淵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像個孩子。
他最好的朋友,就這么沒了。
02
李明德的頭七剛過,周文淵就發(fā)現(xiàn)陳氏不對勁。
每次他去李家探望,都看到陳氏坐在靈堂里發(fā)呆,眼神空洞洞的,人也瘦了一大圈,像是被風(fēng)一吹就能刮跑。
問她話,她也是半天沒反應(yīng)。
這天,周文淵又提了些點心過去,看到陳氏又坐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詞。
他走近了才聽清,陳氏在說:“你別急,你別急啊……你到底想說什么?”
周文淵心里一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陳氏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是他,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周大哥,我……我又夢見他了?!?陳氏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
“又夢見了?” 周文淵扶著她坐下,“還是跟上次一樣?”
陳氏點點頭,擦了擦眼淚說:“是啊,天天夢見。他在夢里,樣子好痛苦,臉都扭在一起了,一個勁兒地指著自己的耳朵,嘴巴一張一合的,好像想跟我說什么,可我就是聽不見。”
周文淵眉頭緊鎖。
這事兒太蹊蹺了。
李明德死后,陳氏就開始做同一個夢。夢里李明德的樣子,不像是安息了,倒像是在受什么大罪。
一開始,周文淵還以為是陳氏思念過度,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這都快半個多月了,還是這樣,就有點邪門了。
“他還做什么了?” 周文淵追問。
“他還……他還搖頭,” 陳氏回憶著,身子都有些發(fā)抖,“就好像在說,不,不……那樣子,看得我心都碎了。”
指著耳朵?搖頭?
周文淵心里琢磨著。指著耳朵,是說他能聽見陽間的話?搖頭,又是在否定什么?
他看著靈堂上李明德的牌位,牌位上的字是他親手寫的,墨跡還很新。
他想起李明德生前,最是個爽朗的人,有什么說什么,從來不藏著掖著。這樣一個人,死后怎么會這么痛苦?
周文淵安慰了陳氏幾句,讓她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可他自己,心里卻長了草。
他讀過很多書,正史野史,神鬼志異,都看過不少。他知道有些事情,是科學(xué)道理說不通的。
摯友的這番異象,讓他寢食難安。
他決定,要去問問那些得道高人,看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他就告了假,先去了京城里香火最旺的白云觀。
道長聽了他的描述,捻著胡須,說了一堆“魂魄離體,心有掛礙”之類的話,最后給了他幾道符,讓拿回去燒了,說能安撫亡魂。
周文淵謝過道長,拿著符回去了。
可當(dāng)晚,陳氏的夢,還是一模一樣,甚至李明德在夢里看起來更痛苦了。
周文淵又去了城西的法源寺。
寺里的高僧聽完,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說是亡者執(zhí)念太深,需要家人多念經(jīng)超度。
于是,李家請了和尚來做法事,念了好幾天的《地藏經(jīng)》。
錢花了不少,可陳氏的夢,還是沒有一點好轉(zhuǎn)。
周文淵徹底沒轍了。
京城里最有名的道長和高僧都束手無策,難道這事兒就真的沒解了嗎?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好友在另一個世界受苦,也不能看著陳氏一天天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終南山的玄機道人。
那是他年輕時游學(xué)聽過的一個傳說。都說這位玄機道人,有通天徹地之能,知陰陽,曉鬼神,只是行蹤不定,尋常人根本見不到。
不管傳說是真是假,這已經(jīng)是最后的希望了。
周文淵打定主意,要去終南山,走一趟!
03
去終南山的路,比周文淵想的要難走得多。
他先是坐了十來天的馬車,到了陜西地界,后面就只能靠兩條腿了。
山路崎嶇,雜草叢生,好幾次他都差點滑下山坡。
他一個文弱書生,平時連重活都沒干過,這幾天下來,腳上磨的全是血泡,人也累得脫了相。
可一想到李明德在夢里那痛苦的樣子,他就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他一路打聽,問了無數(shù)個山腳下的村民,可一提到“玄機道人”,所有人都搖頭,說沒聽說過。
周文淵心里漸漸有些發(fā)涼,難道,真的只是個傳說?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在山里采藥的老伯,給他指了條路。
“你順著這條小溪往上走,走到盡頭,會看到三棵長在一起的松樹。你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那里?!?老伯說完,就背著藥簍走了。
周文淵大喜過望,連忙道謝,順著老伯指的方向找去。
果然,在小溪的盡頭,他看到了那三棵奇特的松樹。
樹下有一間簡陋的茅草屋,屋前坐著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的老人,頭發(fā)胡子全白了,正在閉目養(yǎng)神。
周文淵知道,他找到了。
他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晚生周文淵,從京城而來,冒昧打擾,還請道長恕罪?!?/p>
那老人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神,不像普通老人那樣渾濁,反而清澈得像一汪泉水,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來了?!?老人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很清晰,“等你很久了。”
周文淵心里一驚,他竟然知道自己要來?
“道長,您……”
“不必多問?!?玄機道人擺了擺手,“你的來意,我已知曉。你那朋友之事,確實蹊蹺,非陽間之法可解?!?/p>
周文淵一聽有門,趕緊跪下磕頭:“求道長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那可憐的朋友!”
玄機道人扶起他,說:“生死有命,輪回有序。我不能直接插手,但可以帶你去一個地方,讓你親眼看看真相。”
“去哪里?”
“忘川河畔?!?/p>
周文淵聽得心頭一震,忘川河,那不是陰曹地府的地方嗎?
玄機道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放心,只是讓你魂魄去走一遭,天亮之前,自會送你回來?!?/p>
他指了指茅屋里,說:“等到今晚月圓之時,我自會帶你上路。你先歇息一下吧?!?/p>
周文淵跟著道人進了屋,屋里陳設(shè)簡單,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桌子。
他實在是太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玄機道人叫醒。
窗外,一輪明月掛在天上,亮得像個銀盤。
玄機道人拿出一面古樸的銅鏡,放在桌上,鏡面上刻著一些看不懂的符文。
他咬破指尖,將一滴血滴在鏡面上。
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銅鏡的鏡面,忽然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里面不再是屋里的景象,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霧氣,隱約還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跟緊我,切記,不要回頭,不要跟任何人說話?!?玄機道人叮囑了一句,就一步跨進了鏡子里。
周文淵深吸一口氣,也跟著跨了進去。
04
一腳踏進銅鏡,周文淵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團冰冷的棉花里。
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叫。
他心里有些害怕,下意識地想去找玄機道人。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是道長的手,溫暖而有力。
“別怕,跟著我走。”
道長的聲音傳來,周文淵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跟著道長,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霧氣漸漸散了。
他看到了讓他終生難忘的景象。
一條望不到頭的河,河水是渾黃色的,流得很慢,水面上飄著一些零零散散的白色花瓣。
河的兩岸,開滿了紅色的花,紅得像血,沒有葉子,只有花。
河上有一座很長的石橋,橋上擠滿了人,不,應(yīng)該說是魂。
那些魂魄,一個個都面無表情,眼神呆滯,排著隊,慢慢地往前走。
在橋頭,有一個老婆婆,支著一口大鍋,鍋里煮著什么東西,冒著熱氣。
每個走過她面前的魂,她都會舀一碗湯,遞過去。那些魂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過了橋。
“那就是孟婆?” 周文淵小聲問。
“正是?!?玄機道人點點頭,“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才能安心去投胎。”
周文淵看著那些魂,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玄機道人帶著他,沒有上橋,而是順著河岸,走向了橋頭的那個老婆婆。
離得近了,周文淵才看清,孟婆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神卻很平靜,像是看慣了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
孟婆似乎早就知道他們會來,連頭都沒抬,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來了?!?/p>
玄機道人稽首道:“叨擾了?!?/p>
孟婆這才抬起眼,看了看周文淵,說:“你就是那個為朋友奔波的凡人?”
周文淵趕緊行禮:“晚生正是,求孟婆指點迷津?!?/p>
孟婆嘆了口氣,放下了手里的湯勺。
“你那朋友,叫李明德,對吧?”
“是!”
“他死后不得安寧,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他在陽間的親人。” 孟婆的話,讓周文淵大吃一驚。
“因為陳氏?她……她對我朋友情深義重,怎么會害他?”
“情深,也會辦錯事?!?孟婆的語氣里沒有一絲波瀾,“人死之后,七七四十九日之內(nèi),魂魄未散,三魂七魄還留在世間。這個時候,他們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聽見陽間親人說的話?!?/p>
“能聽見?” 周文淵像是抓住了什么關(guān)鍵。
“對?!?孟婆說,“親人的每一句話,他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說得好,能慰藉亡魂;說得不好,就像一把把刀子,扎在魂魄上,讓他們痛苦不堪。你那朋友,就是被他妻子的話,給傷著了?!?/p>
周文淵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李明德在夢里總是指著自己的耳朵!原來他真的能聽見!
05
“我能……去看看他嗎?” 周文淵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孟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對旁邊一個穿著青衣的小吏模樣的人說:“帶他去魂魄安撫所?!?/p>
那小吏應(yīng)了一聲,領(lǐng)著周文淵,繞過奈何橋,往河岸深處走去。
這里的建筑,都像是用灰色的石頭砌成的,沒有窗戶,透著一股陰冷。
小吏推開一扇沉重的石門,里面是一個很大的廳堂,擺著一張張石床,上面躺著許多虛幻的魂魄。
這些魂魄,有的在安睡,有的卻在掙扎,臉上都是痛苦的表情。
周文淵一眼就看到了李明德。
他的魂魄,比別人要虛弱很多,蜷縮在石床上,渾身都在發(fā)抖,雙手緊緊地捂著耳朵,嘴巴無聲地張著,像是在吶喊。
周文淵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他想沖過去,卻被小吏攔住了。
“活人陽氣太重,靠得太近,會傷了他?!?/p>
周文淵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好友受苦,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他跟著小吏出來,回到了孟婆那里,雙腿一彎,就跪了下去。
“求孟婆救救我朋友!告訴我,陳氏到底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我回去一定讓她改!”
孟婆搖了搖頭:“陰陽有別,天機不可泄露。有些話,是這里的禁忌。”
“禁忌?”
“跟我來。”
孟婆帶著他,走進了橋頭旁邊的一座塔樓。
塔樓里,有無數(shù)個水鏡一樣的法器,每個水鏡里,都對應(yīng)著一個陽間的靈堂。
孟婆指著其中一個水鏡,里面正是李明德的家。
陳氏跪在靈前,一邊燒紙,一邊哭著說:“當(dāng)家的,你怎么走得這么早啊!你走了,我跟孩子可怎么活??!你太狠心了!”
周文淵看到,水鏡旁邊的一個小小的魂幡,在陳氏說完這句話后,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顏色也暗淡了幾分。
“看到了嗎?” 孟婆說,“這就是言語的影響。有些話,在陽間聽來,是思念,是悲痛,可到了這里,就是穿心的利刃?!?/p>
周文淵看得心驚肉跳。
他又在孟婆的指引下,看了幾天陰間的運作。他看到了魂魄如何登記,如何審查生前善惡,如何等待輪回。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像一個龐大而精密的官府衙門。
孟婆似乎是在考驗他,每天都會問他一些關(guān)于陰間律法的問題。
周文淵都憑著自己的記憶和理解,一一作答。
幾天后,孟婆終于帶他來到了這座塔樓的頂層。
這里只有一個房間,房間中央,放著一個石臺,石臺上,有一本厚厚的,用不知名獸皮做封面的古書。
“這是《忘川禁語錄》?!?孟婆的聲音很嚴(yán)肅,“記載了陰間所有不能對亡魂說的話?!?/p>
她緩緩翻開書,找到了其中一頁,指給周文淵看。
上面用朱砂寫著四個大字:“斷魂三語”。
“這三句話,是禁忌中的禁忌?!?孟婆說,“亡者在四十九日之內(nèi),若是聽到了這三句話,輕則魂魄受損,輪回艱難,重則……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p>
周文淵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起,渾身的血都快凝固了。
“你那朋友的妻子,在你來之前,已經(jīng)把這三句話,反反復(fù)復(fù),說了無數(shù)遍了?!?/p>
“什么?!” 周文淵如遭雷擊,他一把抓住孟婆的衣袖,急切地懇求道:“孟婆,求您了!就告訴我那三句話到底是什么!我必須回去讓陳氏住口,不然明德就真的完了!”
孟婆看著典籍上那鮮紅的三個詞,又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滿臉焦急的凡人,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罕見的猶豫。
將這陰間最核心的秘密,告知一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