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衙門前，新知府的轎子剛停穩(wěn)，沈家惡霸沈三就湊了上去，指著街角那個縮著脖子的身影，滿臉橫肉地笑道：“大人，那就是趙嘉明，他那個‘神童’兒子，就是亥時生的。”

轎簾掀開一角，露出一雙陰冷的眼睛。

“哦？就是那個說有官運(yùn)的？” 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傳出。

沈三立馬哈腰點(diǎn)頭，聲音里滿是諂媚與惡毒：“可不是嘛！小的看，他這官運(yùn)，怕是得先問問您腳下的這塊地磚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01

明朝崇禎十五年，江南的秋雨下得人心發(fā)慌。

蘇州府吳江縣，商人趙嘉明的綢緞莊“錦繡閣”里，雖然燈火通明，卻聽不到一絲算盤響，只有后院產(chǎn)房里，妻子沈氏一陣高過一陣的痛呼聲，揪著所有人的心。

趙嘉明在院子里來回踱步，腳下的青石板都被他踩得發(fā)亮了。他快四十歲的人了，盼兒子盼得頭發(fā)都白了不少。前面連著得了兩個女兒，雖說也是心頭肉，可在這年頭，沒個兒子撐門立戶，家業(yè)再大，也像是建在沙灘上的樓閣，風(fēng)一吹就散。

“哇——！”

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沉悶的雨夜。

趙嘉明一個激靈，猛地沖到產(chǎn)房門口，手剛扶上門框，就聽見里面接生婆張一元那沉穩(wěn)的聲音：“恭喜趙老板，是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趙嘉明腿一軟，差點(diǎn)沒跪下去，扶著門框，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張一元抱著一個襁褓走了出來。她不是尋常的接生婆，懂些陰陽五行、命理八字，在這吳江縣頗有名氣。她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卻帶著一絲奇特的喜色。

“趙老板，你快看看，這孩子，眉眼多俊俏。”

趙嘉明顫抖著手接過孩子，那小小的、溫?zé)岬囊粓F(tuán)，閉著眼睛，小嘴還在砸吧，仿佛在回味什么。他那顆懸了半天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他定了定神，想起來問：“張師傅，這……這是什么時辰生的？”

張一元伸出手指，在自己手心比劃了一下，壓低了聲音，眼神里透著一股神秘：“趙老板，你可得記準(zhǔn)了，是亥時整?！?/p>

“亥時……” 趙嘉明念叨著。

“對，亥時。” 張一元湊近了些，聲音更低了，“尋常人都說‘豬時’懶散，沒什么出息。那是他們不懂。亥時，乃一天十二時辰的終結(jié)，也是新一日的開端，水汽最盛，萬物歸藏。這個時辰出生的孩子，命里藏著一股生生不息的勁兒。我剛才給小少爺看了，這命格，貴不可言?。　?/p>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這叫‘官運(yùn)時辰’，日后，必有大貴！”

趙嘉明心里“咯噔”一下，只覺得懷里的孩子又沉了幾分。他是個生意人，不求孩子做多大的官，只求他能平平安安，守住這份家業(yè)就好。但聽到“官運(yùn)”二字，心里那點(diǎn)光宗耀祖的念想，還是忍不住冒了出來。

他連忙從袖子里摸出一塊沉甸甸的銀子，塞到張一元手里：“多謝張師傅吉言，多謝，多謝！還請師傅給孩子取個好名字。”

張一元掂了掂銀子，滿意地笑了：“名字是大事，我可不敢僭越。不過，這孩子命格不凡，不如就叫‘弘元’吧，弘揚(yáng)光大，一元復(fù)始。盼他將來能有一番大作為?！?/p>

“趙弘元……” 趙嘉明抱著兒子，輕輕念著這個名字，眼里滿是期盼。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輪明月從云后探出頭來，清冷的光輝，灑滿了整個院子。

02

趙弘元這孩子，打小就透著一股與眾不同的機(jī)靈勁兒。

別的孩子還在玩泥巴、追蜻蜓的年紀(jì)，他已經(jīng)能抱著他爹的賬本看得津津有味。三歲能誦《三字經(jīng)》，五歲就能背大段的《論語》，先生教過的東西，他過目不忘，舉一反三，常問得教書的老先生捻著胡子直搖頭，說自己快要教不了這個“神童”了。

趙嘉明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了這個兒子身上。生意上的事，只要一有空，他就會拉著弘元，指著店鋪里的各色綢緞，告訴他哪個是云錦，哪個是緙絲，怎么看成色，怎么跟客商打交道。

趙弘元也聽得認(rèn)真，小小的年紀(jì)，說起生意經(jīng)來，竟也頭頭是道。

趙家的生意，在那幾年里也越做越大，“錦繡閣”成了蘇州府有名的綢緞莊，家里光景一天比一天好。趙嘉明時常在夜深人靜時，看著兒子在燈下讀書的側(cè)影，心里總會想起當(dāng)年張一元說的那句“官運(yùn)時辰”。

或許，老天爺真的眷顧他們趙家。

弘元六歲那年，張一元又上門來過一次。她不是來接生，是專門來看弘元的。

那天，她沒多說什么客套話，只是拉著弘元的手，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半天他的手相和面相，然后把趙嘉明叫到一旁，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趙老板，” 她說，“這孩子的命格，我沒看錯，是真龍之相。但是，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他的命太好了，反而容易招惹劫數(shù)?！?/p>

趙嘉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張師傅，您這話是什么意思？可有破解之法？”

張一元看著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樹，悠悠地說：“劫數(shù)是躲不過的，只能去渡。你記住我的話，在弘元十二歲生辰之前，無論如何，你都要帶他去一趟江西的龍虎山，去見一位高人。只有那位高人，才能點(diǎn)撥他，幫他渡過命里的那道坎?！?/p>

“龍虎山？高人？” 趙嘉明一頭霧水，“是哪位高人？”

“你只管去，到了那里，自然會有人指引你?！?張一元說完，便不再多言，喝了口茶就告辭了。

趙嘉明將她的話牢牢記在了心里。龍虎山，那可是道教天師道的祖庭，離蘇州千里迢迢。但他不敢怠慢，這事關(guān)兒子的前程和性命，再難也得去。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難”字，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猛。

03

崇禎十五年秋，朝廷新派了一位知府到蘇州。

這位新知府姓錢，一來就頒布了好幾條新政，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壓得蘇州的商戶們喘不過氣來。

更要命的是，錢知府身邊還跟著一個叫沈三的地痞無賴。這沈三是吳江縣的地頭蛇，仗著有知府撐腰，越發(fā)囂張跋扈，今天到這家店收“平安錢”，明天去那家鋪?zhàn)訌?qiáng)買強(qiáng)賣，攪得整個縣城雞犬不寧。

趙家的“錦繡閣”樹大招風(fēng)，自然成了沈三的眼中釘。

起初，沈三還只是帶人來白拿幾匹料子，趙嘉明想著破財(cái)消災(zāi)，也就忍了?？缮蛉奈缚谠絹碓酱螅_始插手趙家的生意，把劣質(zhì)的絲綢強(qiáng)行塞給趙家，還要按上等云錦的價錢結(jié)算。

一來二去，趙家的生意就被攪黃了。老主顧不敢上門，供貨商怕惹麻煩也斷了來往，“錦繡閣”的貨架一天天空下去，賬面上的虧空一天天大起來。

趙嘉明去府衙告過狀，可狀紙遞上去，就如石沉大海，連個回音都沒有。他這才明白，這錢知府和沈三，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家里沒了進(jìn)項(xiàng)，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緊巴。趙弘元也懂事，不再提買新書新筆的事，每天放了學(xué)就幫著家里干活，小小的肩膀，扛起了和他年齡不相符的重?fù)?dān)。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一個深秋的夜里，也不知是哪里走的水，一把大火從后院的柴房燒起，風(fēng)一吹，火借風(fēng)勢，瞬間就吞沒了整個趙家大宅和“錦繡閣”的店鋪。

一家人從睡夢中驚醒，只來得及搶出幾件貼身的衣物，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半輩子的心血，化為一片焦土。

大火過后，趙家徹底敗了。

他們只能在城西租了一間破舊的茅草屋棲身。曾經(jīng)的趙老板，如今只能靠打零工維持生計(jì)，妻子沈氏也靠幫人縫補(bǔ)漿洗，賺幾個銅板。

趙弘元也被迫停了學(xué)。老先生惋惜不已，免了他的束脩，讓他有空就去旁聽，可他哪還有空呢？家里處處都需要人手。

他看著父親日漸佝僂的背影和母親布滿裂口的手，心里像是被刀割一樣。他恨那場大火，更恨那個錢知府和沈三。

夜里，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常常會想起六歲那年，張一元說過的話。

龍虎山，高人。

那仿佛是黑暗中唯一的一點(diǎn)光亮，可那光亮，卻又那么遙遠(yuǎn)。

04

轉(zhuǎn)眼，趙弘元已經(jīng)十一歲了。

多年的苦難，磨去了他身上的稚氣，讓他比同齡人多了一份沉穩(wěn)和堅(jiān)毅。他的個子竄得很高，但人很清瘦，一雙眼睛卻依舊明亮，像藏著星辰。

這天，他跟著父親去碼頭扛活。父子倆累了一天，只掙了二十個銅板?；丶业穆飞希w嘉明看著手心里的銅板，長長嘆了口氣。

“弘元，是爹沒用，讓你跟著我受苦了。”

趙弘元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個干硬的餅子，遞給父親：“爹，不苦。咱們歇會兒，吃點(diǎn)東西?！?/p>

父子倆就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

這時，一個身穿破舊道袍、手拿拂塵的老道士從他們身邊走過，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目光落在了趙弘元的身上。

“咦？” 老道士輕咦一聲，緩步走了過來。

趙嘉明見狀，連忙拉著兒子站起來，以為是來化緣的。

老道士卻不看他，只盯著趙弘元，渾濁的眼睛里閃著精光：“小娃娃，你生辰八字可否告知一二？”

趙弘元愣了一下，還是報(bào)上了自己的生辰。

老道士掐著指頭算了算，臉色微微一變：“亥時……原來是亥時所生。難怪，難怪?！?/p>

他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嘴里念叨著：“巳時、午時、亥時，此乃天地間陽氣與水汽交匯最盛的三個時辰，生于此時，命格自帶三分貴氣?？上О?，可惜，你的這分貴氣，被俗塵蒙蔽，前路受阻，若再不設(shè)法，恐怕就要泯然眾人了?！?/p>

趙嘉明聽到這話，猛地想起了張一元當(dāng)年的囑咐，他“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道長！道長您是高人?。∏竽更c(diǎn)迷津！”

老道士伸手將他扶起：“貧道不是什么高人，只是路過此地，見此子根骨不凡，不忍明珠蒙塵罷了?！?/p>

他看著趙弘元，緩緩說道：“你的機(jī)緣，不在蘇州，而在江西龍虎山。你命中的坎，也需到那里去渡。時日無多，速速啟程吧，再晚，就來不及了?！?/p>

說完，老道士拂塵一甩，轉(zhuǎn)身便走，幾步就消失在了街角。

趙嘉明站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又是龍虎山！

當(dāng)年張一元的話，和今天這位道長的話，竟不謀而合！這不是巧合，這是天意！

他拉著趙弘元，急匆匆地趕回家。

當(dāng)晚，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把家里最后一點(diǎn)值錢的東西——妻子沈氏當(dāng)年陪嫁的一對銀鐲子，拿了出來。

沈氏看著那對被摩挲得光滑發(fā)亮的鐲子，眼圈紅了。

趙嘉明聲音沙?。骸昂朐?，我知道你舍不得。但這是弘元最后的機(jī)會了。張師傅和今天的道長都這么說，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送弘元去龍虎山！”

沈氏擦了擦眼淚，把鐲子推回到丈夫手里，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去！當(dāng)了它，給孩子做盤纏！只要弘元有出息，我什么都愿意！”

第二天，趙嘉明當(dāng)了鐲子，換來幾兩碎銀。他給妻子和女兒留下大半，自己揣著剩下的，帶著趙弘元，踏上了前往龍虎山的漫漫長路。

那一年，趙弘元十一歲，離他十二歲的生辰，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05

千里迢迢，風(fēng)餐露宿。

趙嘉明拉著趙弘元的手，一路南下。他們的鞋底磨穿了，腳上滿是血泡，身上的衣服也變得破破爛爛。餓了，就啃幾口干糧；渴了，就捧起溪水喝。

趙嘉明好幾次都覺得快要撐不下去了，可一看到身邊兒子那雙堅(jiān)定明亮的眼睛，他又咬著牙站了起來。

終于，在趙弘元十二歲生辰的前三天，他們衣衫襤褸地站在了龍虎山的山腳下。

望著眼前云霧繚繞、氣勢磅礴的山脈，父子二人百感交集，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們按照當(dāng)初那位道士的模糊指引，在山中尋覓。就在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采藥的小道童認(rèn)出了他們，正是那日在蘇州街頭偶遇的道士派來接引的。

在道童的帶領(lǐng)下，他們穿過層層殿宇，最終在天師府的一間靜室里，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高人——當(dāng)代張?zhí)鞄煛?/p>

張?zhí)鞄燀毎l(fā)皆白，面容清癯，穿著一身簡單的八卦道袍，眼神卻像深潭一樣，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沒有問太多，只是靜靜地聽趙嘉明把這些年的遭遇和來意說完。

然后，他把目光轉(zhuǎn)向趙弘元，溫和地考校了他幾句經(jīng)義文章。趙弘元對答如流，見解獨(dú)到，毫無懼色。

張?zhí)鞄煗M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恰好此時，江西巡撫汪大人也正在山上，為家中老母祈福。張?zhí)鞄煴阕隽艘粋€安排，讓汪大人親自考校一下這個孩子。

在天師的見證下，汪大人出了幾個題目，從經(jīng)史子集到時事策論，趙弘元都一一作答。他雖然年紀(jì)小，但思路清晰，言辭懇切，一番話說得汪大人連連稱奇，大加贊賞。

汪大人身邊還帶著他年歲相仿的兒子，汪公子見趙弘元衣衫破舊，起初還有些輕視，但聽了他的見解后，頓時肅然起敬，主動上前與他結(jié)交。兩人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jī)，竟成了摯友。

臨別之際，趙嘉明帶著兒子，對張?zhí)鞄熀屯舸笕饲Ф魅f謝。

張?zhí)鞄熃凶≮w弘元，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精致小木盒，遞到他手里。

“孩子，你命格奇特，此去前路未必平坦。這個木盒，你貼身收好，算是我送你的一個護(hù)身符，到了關(guān)鍵時刻，它或可保你一次平安?！?/p>

趙弘元恭敬地接過木盒。

張?zhí)鞄熡终Z重心長地補(bǔ)充道：“但你切記，富貴在天，更在人。外物終究是外物，自身的德行與勤勉，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去吧?！?/p>

父子二人拜別了天師，滿懷著希望與感激，走下了龍虎山。

山路蜿蜒，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趙嘉明走在前面，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趙弘元跟在后面，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小木盒。他心中充滿了好奇，天師賜予的護(hù)身符，里面究竟會是什么奇珍異寶？是靈丹妙藥，還是得道經(jīng)文？

他實(shí)在是忍不住了。

走到一處僻靜的拐角，他停下腳步，對父親說：“爹，我歇一下。”

趁著父親不注意，他走到一棵大樹下，懷著一絲激動和忐忑，輕輕地、慢慢地打開了那個小木盒的卡扣。

當(dāng)他看清里面放著的東西時，他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