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拐杖“咚”的一聲,不偏不倚地砸在趙陽的膝蓋上,力道不大,侮辱的意味卻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扎進肉里。
“你今天不跪下給我道歉,這事兒沒完!”孫大媽的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整個車廂的鐵皮,滿是褶子的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
車廂里死一般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小小的空間里。空氣仿佛凝固了,混雜著汗味、尾氣和一種說不出的緊張。
趙陽低著頭,沒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彎下了那條已經(jīng)被生活壓得直不起來的脊梁。
然而,就在他的膝蓋即將觸碰到骯臟地板的那一刻,一聲沉悶的巨響,讓所有的一切,都走向了無法挽回的結局。
01
城中村的清晨,總是被各種混雜的聲音第一個叫醒。
樓下早餐鋪子剁肉餡的“鐺鐺”聲,隔壁夫妻雷打不動的吵架聲,還有遠處工地上永遠不知疲倦的機器轟鳴聲。
趙陽是在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中驚醒的,他猛地從那張一翻身就“咯吱”作響的單人床上坐起,睡意瞬間被驅(qū)散得一干二凈。
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醫(yī)院”。
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喂,是趙陽先生嗎?您母親今天早上情況有點變化,需要增加一種進口藥,這個藥不在醫(yī)保范圍內(nèi),您看……”
電話那頭護士的聲音公式化,卻像一把錘子,一下下敲在趙陽的神經(jīng)上。
“用,用最好的藥!錢……錢我來想辦法?!彼麕缀跏敲摽诙觯曇粢驗閯偹讯行┥硢?,但語氣卻異常堅定。
掛了電話,趙陽一動不動地在床邊坐了足足五分鐘。
窗外,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光透過布滿污漬的玻璃照進來,把他拉長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
房間很小,小到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柜就占滿了所有空間。桌子上堆滿了吃剩的泡面桶,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廉價的油膩味道。
墻上貼著一張泛黃的獎狀——“三好學生趙陽”。那是他初中時候得的,也是這個屋子里唯一能證明他曾經(jīng)有過“好日子”的東西。
父親走得早,是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的。他至今還記得,小時候母親總愛摸著他的頭說:“陽陽,你要好好讀書,以后走出這個地方,別像爸媽一樣,一輩子沒出息?!?/p>
他曾經(jīng)也很努力,考上了大學,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進了城里一家不錯的公司,本以為好日子就要來了。
可誰能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合作方的陷害,讓他不僅丟了工作,還背上了一筆不小的債務。
為了還債,也為了給母親治病,他賣了老家的房子,自己搬進了這個每月只要三百塊錢的城中村“握手樓”里。
他送過快遞,干過工地,最后成了一名外賣員。
這個職業(yè),聽上去似乎很自由,但只有干過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滋味。風里來,雨里去,跟時間賽跑,跟系統(tǒng)斗智斗勇,還要隨時準備接受顧客的差評和投訴。
尊嚴,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
桌上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外賣平臺的催單信息。
趙陽深吸一口氣,用手使勁搓了搓臉,站起身。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瓶已經(jīng)見底的止痛藥,倒出最后兩片,就著涼白開干咽了下去。他的腰椎間盤突出越來越嚴重了,有時候疼得晚上都睡不著覺。
換上那身藍色的工作服,戴上頭盔,出門前,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機銀行的余額。
一串冰冷的數(shù)字,后面跟著兩個零。
離母親下個月的手術費,還差得遠呢。
他關上門,門軸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悲鳴,就像他此刻的人生。
門外的世界,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另一個需要用命去拼的十二個小時。
02
七月的傍晚,太陽像個不情不愿的懶漢,慢吞吞地往地平線下挪??杉幢氵@樣,空氣里殘存的熱浪依舊像一堵無形的墻,把整個城市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117路公交車,就像一個在火爐上移動的鐵皮罐頭。
車窗開到了最大,但灌進來的風也是熱的,帶著一股汽車尾氣的焦糊味兒。車廂里人擠人,前胸貼后背,汗水味、香水味、飯菜味混在一起,熏得人陣陣發(fā)暈。
趙陽縮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頭靠著車窗,眼睛緊緊閉著。
他太累了。
從早上六點出門,到現(xiàn)在晚上七點,他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了十三個小時。手機上顯示的接單量是68單,這意味著他至少跑了三百多公里路,爬了不下兩百層樓。
最后這一單,顧客住在一個沒有電梯的老小區(qū)七樓。等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去,敲開門,開門的卻是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男人嫌他送晚了五分鐘,指著他的鼻子罵了足足十分鐘,最后把外賣狠狠砸在地上,湯汁濺了他一褲腿。
趙陽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下樓,然后點擊了“申訴異?!?。
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爭辯,或者說,麻木了。
公交車走走停停,每一次剎車和起步,都像一個巨浪,把車廂里的人晃得東倒西歪。
趙陽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是餓過了頭的感覺。他從早上到現(xiàn)在,只吃了一個包子,喝了幾口水。
他找到這個座位的時候,像是沙漠里的人看到了綠洲。這是一個緊挨著后門的單人座,通常是沒人愿意坐的“照顧專座”。但此刻,車上人滿為患,根本沒人顧得上這些。
他一坐下,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樣,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囂著酸痛。他只想就這么睡過去,哪怕只有幾分鐘也好。
車子又到了一站。
“滴,老年卡?!?/p>
一聲清脆的提示音響起,一個身影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擠了上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頭發(fā)花白,但梳理得一絲不茍。她穿著一身干凈的碎花襯衫,手里攥著一把蒲扇,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溝壑。
她一上車,銳利的目光就像探照燈一樣,迅速掃過整個車廂。
車上的人有的假裝看窗外,有的低頭玩手機,原本有些嘈雜的車廂,瞬間安靜了不少。
老太太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了最后一排,那個唯一坐著人的“照顧專座”上。
她拄著拐杖,一步一步,異常穩(wěn)健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徑直走到了趙陽面前。
拐杖的尖端,“篤”的一聲,輕輕敲了敲趙陽腳邊的地板。
趙陽被這聲音驚醒,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迷茫地看著眼前這位陌生的老人。
“小伙子,起來?!?/p>
老太太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她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趙陽,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
03
趙陽的腦子還有些發(fā)懵,他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眼前發(fā)生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老太太,又看了一眼座位旁邊清晰的“老弱病殘孕專座”字樣。
他動了動幾乎要僵住的身體,腰部立刻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讓他忍不住咧了咧嘴。
他指了指前面的空地,聲音有些虛弱地解釋道:“阿姨,不好意思,我這兒……實在是太累了,跑了一天,腰也疼得不行。您看前面,大家擠一擠,或者等一下,說不定下一站就有人下了?!?/p>
他的語氣是商量的,甚至是帶著一絲懇求的。
然而,這句話就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老太太身邊的火藥桶。
“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個不喊累?”孫大媽的調(diào)門一下子高了八度,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我們年輕的時候,吃不飽穿不暖,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哪個不比你累?我們說過一個‘累’字嗎?”
她的聲音尖銳而響亮,立刻吸引了全車人的注意。
“給老人讓座,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爸媽沒教過你嗎?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
一連串的指責像連珠炮一樣砸過來,把趙陽砸得有些發(fā)懵。他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的解釋,會招來如此猛烈的攻擊。
車廂里開始響起竊竊私語。
“這小伙子也真是的,看人家老奶奶年紀那么大了,讓個座怎么了?!币粋€提著菜籃子的大媽小聲對同伴說。
“就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太自私了,眼里只有自己。”
“可我瞅著那小伙子臉色也不太好,煞白的,估計是真的不舒服。”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模樣的男孩小聲反駁。
“不舒服也不能不讓座啊,尊老愛幼是傳統(tǒng)美德嘛!”
議論聲像蚊子一樣“嗡嗡”地往趙陽耳朵里鉆。
支持老太太的聲音,明顯占了上風。在公共場合,“尊老”這面大旗,永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
趙陽的臉頰開始發(fā)燙,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羞辱和憤怒。
他抬起頭,想再次解釋,卻對上了孫大媽那雙充滿鄙夷和怒火的眼睛。
那眼神,和他今天遇到的那個醉漢,一模一樣。
他忽然想起幾天前,因為一個差評,被平臺扣掉了一百塊錢。他打電話跟顧客解釋,說自己沒有超時,是店家出餐慢了。電話那頭的女人只是冷冷地說:“那是你的事,我只知道我的外賣涼了?!?/p>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了上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辦法跟這些人講道理。在他們眼里,你是什么樣的人不重要,你經(jīng)歷了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
孫大媽見趙陽不說話,以為他理虧了,更加得理不饒人。
“怎么?不說話了?覺得自己有理了?我告訴你,今天這個座,你讓也得讓,不讓也得讓!”她用拐杖使勁地敲著地板,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為自己的話語敲打著有力的節(jié)拍。
“我們這代人,是為國家流過血、出過汗的!你們現(xiàn)在的好日子是誰給的?現(xiàn)在倒好,連個座位都舍不得給我們坐了?忘本的東西!”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義正辭嚴。
車廂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更加緊張和對立。
趙陽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他只是緩緩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那個空了的止痛藥瓶,放在了手心。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著頭,沉默地看著那個白色的小瓶子。
04
沉默,有時候是默認,有時候,是無聲的反抗。
但在孫大媽看來,趙陽的沉默,就是最徹底的蔑視。
“你啞巴了??。课腋阏f話呢!”她見趙陽不理不睬,怒火更盛,手里的拐杖幾乎要戳到趙陽的臉上。
就在這時,一個聽上去像是司機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帶著一絲不耐煩:“后面的,都別吵了,多大點事兒,小伙子,你就讓一下嘛,尊老愛幼,和氣生財?!?/p>
司機的話,像是一道命令,也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趙陽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扶著座椅站了起來。
起身的瞬間,腰部傳來一陣劇痛,他忍不住“嘶”了一聲,額頭上瞬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沒有去看孫大媽,只是低著頭,準備默默地走到一邊。
然而,孫大媽接下來的舉動,卻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她并沒有像大家預料的那樣順勢坐下,反而一把抓住了趙陽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
“讓了就完了?你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趙陽愣住了,他轉(zhuǎn)過頭,不解地看著這個不依不饒的老人。
“你剛才那是什么態(tài)度??。磕惚仨毟业狼?!”孫大un媽的聲音愈發(fā)尖利,“你侮辱了我,侮辱了我們所有老年人!你必須當著全車人的面,給我認認真真地道個歉!”
車廂里一片嘩然。
“這……這就有點過分了吧?人家座都讓了?!?/p>
“是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嘛,老太太這火氣也太大了?!?/p>
風向,似乎在悄悄地發(fā)生轉(zhuǎn)變。連之前一些幫腔的人,也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
趙陽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他看著孫大媽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混雜著藥油和老人味的復雜氣息。
他想起了遠在老家醫(yī)院里的母親。母親也老了,身體也不好,但她從來都是溫和的,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候,也總是教他要與人為善。
“對不起?!?/p>
趙陽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聲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不想再糾纏下去,他只想這一切快點結束。
“什么?大點聲!我聽不見!”孫大媽顯然不滿意這個結果,“你這是道歉的態(tài)度嗎?一點誠意都沒有!敷衍誰呢!”
她說著,突然揚起了手中的拐杖。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啪!”
一聲脆響,拐杖結結實實地落在了趙陽的小腿上。
不疼,但是那聲音,卻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趙陽的臉上,也抽在車里每一個人的心上。
“你還敢躲?”孫大媽見趙陽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腿,更是怒不可遏,“我今天非要教教你怎么做人!給我跪下!跪下道歉!”
“跪下”兩個字,像一顆炸雷,在擁擠的車廂里炸開。
這次,就連司機都忍不住回頭罵了一句:“你有完沒完了老太太!再鬧我報警了??!”
“你報啊!你讓警察來評評理!看看是他不尊老愛幼在先,還是我無理取鬧在后!”孫大媽絲毫不懼,反而挺直了腰桿,一副占盡了天下道理的模樣。
她用拐杖指著趙陽,一字一句地,再次重復道:“我讓你,跪下!”
趙陽的頭,垂得更低了。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身藍色的外賣服上,沾著早已干涸的湯汁污漬,和不知是誰蹭上的灰塵。
他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這股疼痛,反而讓他混亂的腦子,有了一絲清明。
05
整個車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所有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公交車引擎的“嗡嗡”聲和空調(diào)微弱的送風聲。
每個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這一老一少身上。
人們在等待,等待著一場爆發(fā),或者一個結局。
趙陽的拳頭,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飛快,血液“砰砰”地沖擊著耳膜。
他想到了醫(yī)院里的母親,想到了手機里冰冷的銀行余額,想到了那個因為一點口角就讓他丟掉工作的部門經(jīng)理。
他不能沖動。
他不能再惹任何麻煩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趙陽的身體,開始緩緩地、屈辱地,向下彎曲。
他的膝蓋,一點一點地,朝著那片沾滿了灰塵和腳印的地板靠近。
車廂里有人發(fā)出了不忍的抽氣聲。
一個年輕的女孩忍不住喊道:“你別跪!你沒錯!”
“就是??!不能跪!這老太太欺人太甚了!”立刻有人附和。
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之前那些沉默的、觀望的乘客,此刻仿佛被點燃了,紛紛出聲指責孫大媽。
“老人家,差不多得了,別把年輕人往死里逼!”
“再這樣我們真報警了!”
然而,這些聲音非但沒能讓孫大媽平息怒火,反而像是火上澆油。
“反了!反了!都反了!”她氣得渾身發(fā)抖,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作響,“你們……你們都是一伙的!沒一個好東西!”
她的臉,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激動,呈現(xiàn)出一種不正常的紫紅色,像一塊豬肝。
她揮舞著拐杖,想要去打那些幫趙陽說話的人,但因為太過激動,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阿姨,您小心!”離她最近的趙陽,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可孫大媽卻像被蝎子蜇了一樣,猛地甩開他的手,尖叫道:“別碰我!臟死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是風箱里破了個洞。
就在這車廂內(nèi)對立情緒達到頂點,混亂不堪的時刻。
孫大媽的臉色,突然變了。
那種憤怒的紫紅色,在短短幾秒鐘內(nèi),迅速褪去,轉(zhuǎn)而變成一種嚇人的青灰色。
她的眼睛猛地睜大,眼神里的怒火也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驚恐和痛苦。
“我……我心口……”
她的聲音變得含混不清,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里的拐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身體搖搖欲墜。
“哎……老太太!”
有人驚呼出聲。
但一切都太晚了。
在所有人驚恐的目光中,孫大媽的身子晃了兩下,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倒去。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她的后腦勺結結實實地磕在了車廂的地板上。
之后,便再也沒有了任何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