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華站在那扇漆著淺藍色油漆的木門前，心臟“咚咚”地撞著胸口，像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手里緊緊攥著的布袋里，裝著給女兒帶的特產(chǎn)，硌得她手心生疼。

“英子，媽來看你了。”她對著手機那頭，小心翼翼地說。

電話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只有“沙沙”的電流聲，像隔著一片望不到邊的大海。終于，女兒的聲音傳了過來，很輕，也很遠。

“媽，你怎么來了？我……我現(xiàn)在不方便?！?/strong>

01

趙秀華和老伴兒李建軍，是那種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著的普通人。

倆人在內(nèi)陸省份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里，過了一輩子。李建軍以前是縣水泥廠的工人，年輕時賣力氣，落下了一身病根，退休金不高，常年離不開藥罐子。趙秀華沒正經(jīng)上過班，跟著鄰居做過手工，擺過地攤，一分一毛地攢錢，把女兒李英拉扯大。

十三年前，他們的生活跟縣城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灰撲撲的，一眼能望到頭。住的是水泥廠分的舊家屬樓，兩室一廳，墻皮一摳就往下掉渣。

但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們住進了縣城最好的小區(qū)“金水灣”，一百五十平的大三居，電梯入戶，窗明幾凈。小區(qū)里有花園有水池，跟他們以前住的“鴿子籠”比，簡直是天上地下。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的女兒，李英。那個遠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女兒。

小區(qū)里的人，沒人不知道老李家有個“出息”的閨女。在國外賺了大錢，孝順父母，是整個小區(qū)的“傳說”。

“秀華嫂子，又去買菜啊？你家英子可真有本事，什么時候也讓我們見見？”

“建軍大哥，你這氣色越來越好了，女兒有錢就是不一樣，啥補品都能吃上！”

每次聽到這些話，趙秀華總是咧開嘴笑，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嘴上謙虛著：“哪里哪里，就是孩子在外面瞎折騰，不賠錢就不錯了?！?/p>

可一回到家，關(guān)上那扇厚重的防盜門，隔絕了外面所有的羨慕和恭維，趙秀華臉上的笑容就一點點消失了。

這房子太大了，也太安靜了。

她每天天不亮就醒，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光潔的地板上能照出她的影子?？伤€是覺得空落落的。老伴兒李建軍話越來越少，整天就抱著一張世界地圖看，手指頭在“澳大利亞”那塊地方摩挲來摩挲去，地圖的邊角都讓他摸得卷了邊。

家里最重要，也最讓他們心慌的東西，是一個被紅布層層包裹起來的存折。

趙秀華把它藏在臥室大衣柜最里面的一個抽屜里，抽屜還上了鎖，鑰匙她貼身掛在脖子上。

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像完成一個神圣的儀式一樣，把存折拿出來。打開紅布，翻開那本已經(jīng)換了好幾次的存折，看著上面那一長串的“0”。

七千八百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剛開始，女兒寄錢回來，幾萬，十幾萬，她和老伴兒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用那筆錢給李建軍看了病，換了拖了很久都沒錢換的家電。后來，錢越來越多，幾十萬，上百萬。他們換了房子，買了車，把親戚朋友的賬都還清了。

可當(dāng)錢的數(shù)量超過了他們的認知，變成了存折上一個冰冷的、不斷增長的數(shù)字時，喜悅就變成了惶恐。

趙秀華不敢深想。她只知道，女兒在電話里永遠都是那幾句話：“媽，我挺好的，在這邊做點小生意，你們別擔(dān)心，缺錢就說?！?/p>

做什么小生意，能賺這么多錢？

她問過，李英總是含糊其辭，說“貿(mào)易”，說“投資”，都是趙秀華聽不懂的詞兒。再問深了，女兒就不說話了，或者干脆說“信號不好，先掛了”。

這七千八百萬，成了他們生活中最大的秘密，也是最沉重的負擔(dān)。他們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心里卻一天比一天不踏實。

02

十三年前的那個夏天，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屋子里像個蒸籠。

一家三口圍著一張掉漆的方桌吃飯，氣氛比外面的天氣還燥熱。

那年李英剛滿二十歲，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在縣城一個超市當(dāng)收銀員，一個月八百塊錢。

“爸，媽，我想去澳大利亞。”李英放下筷子，低著頭，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砸在了趙秀華和李建軍的心上。

“你說啥？”李建軍一口白酒嗆在喉嚨里，咳得滿臉通紅，“去什么大利亞？你瘋了？”

“是澳大利亞，墨爾本?！崩钣⑻痤^，眼睛里有一種她父母從未見過的光，“我一個同學(xué)的表姐在那邊，說那邊洗盤子都比咱們這兒當(dāng)經(jīng)理賺得多。我想出去闖闖，賺錢給你們養(yǎng)老?！?/p>

“胡鬧！”李建軍一拍桌子，碗筷都跟著跳了起來，“你一個女孩子家，跑那么遠，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出點事怎么辦？咱們家不指望你賺大錢，安安穩(wěn)穩(wěn)找個婆家嫁了，比什么都強！”

趙秀華也急了，拉住女兒的手，手心冰涼：“英子，聽你爸的，國外不是那么好待的。再說了，你走了，我跟你爸怎么辦？”

“就是因為你們，我才要出去！”李英的倔勁兒上來了，聲音也高了八度，“爸你身體不好，媽你跟著我操心一輩子。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我不想一輩子待在這個小縣城里，每天算著幾塊錢的菜錢過日子！”

那天的晚飯，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家里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趙秀華苦口婆心地勸，李建軍板著臉不說話，家里的空氣都是僵硬的。

但李英鐵了心，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她偷偷聯(lián)系了那個同學(xué)的表姐，四處借錢湊齊了中介費和機票錢。

走的那天，是個陰天。

李英提著一個碩大的行李箱，里面塞滿了衣服和趙秀華給她準(zhǔn)備的各種藥。

趙秀華背對著她，在廚房里“哐哐哐”地用力剁著菜，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眼淚。李建軍坐在沙發(fā)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zhì)香煙，屋子里煙霧繚繞。

李英走到客廳中央，把行李箱放下。

她朝著父母的方向，“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地板都發(fā)出了悶響。

“爸，媽，我走了。你們保重身體?！?/p>

說完，她站起來，擦了擦眼睛，頭也不回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兩個世界。廚房里剁菜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李建軍沉重的喘息，和趙秀華再也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03

女兒這一走，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里，家鄉(xiāng)的縣城變了樣，高樓拔地而起，老街被拆得面目全非。趙秀華和李建軍的頭發(fā)，也從黑白相間，變成了滿頭銀霜。

唯一不變的，是李英從不間斷寄回來的錢，和她那個永遠“很忙”的狀態(tài)。

第一筆錢是在她走后半年寄回來的。兩萬塊錢，還附著一封短信，字跡潦草，像是匆忙寫就的。

“爸媽，我一切都好，找了份工，在餐廳里幫忙。這邊消費高，但賺得也多。錢你們先用，爸的藥別斷了。勿念?！ⅰ?/p>

那兩萬塊，是他們家當(dāng)時最大的一筆“巨款”。趙秀華拿著那薄薄的幾張紙，看了又看，仿佛能從上面看到女兒的影子。

從那以后，錢就成了連接他們和女兒之間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紐帶。

一開始是幾個月一次，后來變成一個月一次。金額也從幾萬，漲到了十幾萬，幾十萬。

信，早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偶爾的電話。

電話總是在北京時間的深夜或者清晨打來。李英的聲音聽起來總是很疲憊，背景音里永遠是嘈雜的、聽不懂的喧囂。

“英子，你吃飯了嗎？在那邊習(xí)慣嗎？”趙秀華搶著電話，總想多問幾句。

“吃了，都挺好的。媽，我這邊還有事，先不說了?！?/p>

“你……你有沒有找個對象啊？一個人在外面，總得有個人照顧……”

“媽！我忙著賺錢呢，哪有時間想這些！好了不說了，掛了！”

“嘟嘟嘟……”

每次通話，都以這樣倉促的方式結(jié)束。趙秀華舉著聽筒，半天都放不下來。她有好多話想說，想問問女兒做什么生意，想問問她住的地方怎么樣，想問問她有沒有被人欺負。

可這些話，都堵在喉嚨里，問不出口。

錢，源源不斷地匯過來。銀行的工作人員從一開始的驚訝，到后來的習(xí)以為常。趙秀華和李建軍成了銀行的“VIP客戶”。

他們用女兒寄回來的錢，把李建軍的病看了個七七八八，給老家的親戚都幫襯了一遍，最后買了這套“金水灣”的大房子。

鄰居們都說他們有福氣，養(yǎng)了個金鳳凰。

可這福氣，太虛了，像踩在云彩上，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趙秀華不止一次在電話里跟女兒提，讓她回家看看。

“英子，你都十多年沒回來了，家里變化可大了?；貋碜∫魂囎影桑瑡尳o你做好吃的?！?/p>

可女兒的回答，永遠都是那幾個理由：“忙，走不開”、“機票太貴了，不劃算”、“等我再賺點錢就回去”。

后來，趙秀華又提議：“那我們?nèi)タ茨惆?？你爸身體也好了，我們倆去看看你到底在個什么樣的地方?！?/p>

這個提議，遭到了李英更強烈的反對。

“別！千萬別來！我這邊住的地方小，又亂，你們來了住不慣。再說你們倆又不會說英語，出門都不方便。聽話，在家好好享福就行了。”

女兒越是阻攔，趙秀華心里的疑團就越大。

七千八百萬。

這數(shù)字像個魔咒，天天在她腦子里轉(zhuǎn)。做什么生意，能忙到十三年不回家，甚至連父母探望都“不方便”？

直到去年冬天，李建軍一次起夜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雖然沒傷到骨頭，卻也把趙秀華嚇得魂飛魄散。

看著躺在床上的老伴兒，趙秀華覺得，不能再等了。

錢再多，也沒有親人重要。她必須，立刻，馬上，去墨爾本，去親眼看看自己的女兒。

她下了決心，沒跟女兒商量，也沒告訴老伴兒具體日期。她托了個親戚幫忙，辦好了簽證，訂好了機票。她要去給女兒一個“驚喜”。

她想親口問問她，這十三年，到底是怎么過的。

04

飛機在墨爾本機場降落的時候，趙秀華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走出機場，一股陌生的空氣撲面而來。到處都是高鼻梁、白皮膚的外國人，說著她一句也聽不懂的語言。巨大的指示牌上，那些彎彎繞繞的英文字母，像一個個嘲笑她的符號。

她感覺自己像一滴掉進大海里的水，渺小，無助。

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張被她捏得有些潮濕的紙條。上面是女兒很多年前給她的一個地址，是她唯一能找到女兒的線索。

她把紙條遞給一個出租車司機，那是個看起來很和善的白人老頭。老頭看了看地址，又看了看她，嘰里呱啦說了一通。趙秀華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能一個勁兒地沖他點頭，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

車子開動了。

窗外的景象飛速倒退，從高樓林立的市中心，慢慢變得開闊。房子越來越矮，樹木越來越多。趙秀華想象中女兒住的地方，應(yīng)該是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有大花園、游泳池的豪宅。畢竟，七千八百萬，怎么也得配那樣的房子。

可出租車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條安靜得有些過分的街道旁。

趙秀華付了錢，被司機手忙腳亂地指引著下了車。她站在路邊，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發(fā)愣。

這里沒有豪宅，只有一排排長得差不多的單層小房子，紅色的磚墻，藍色的屋頂，每家門口都有一小片草坪。

她按照紙條上的門牌號，找到了那棟屬于女兒的房子。

很普通的一棟房子，甚至可以說有些陳舊。窗框的油漆有些剝落，院子里的草坪也修剪得不算整齊。

趙秀華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順著脊背往上爬。

她走到那扇淺藍色的木門前，站了很久。

十三年的思念，十三年的牽掛，十三年的疑惑，全都涌上了心頭。她甚至想好了見到女兒的第一句話要說什么，是該罵她不孝，還是該抱著她痛哭。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手，有些顫抖地敲了敲門。

“篤，篤，篤?！?/p>

聲音在安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里面沒有立刻傳來回應(yīng)。趙秀華又等了一會兒，再次舉起了手。

就在這時，門里傳來了腳步聲，很輕，很慢。

鎖芯轉(zhuǎn)動的聲音響起，“咔噠”一聲，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條縫。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后。

趙秀華的目光，直直地對了上去。

是她的女兒，李英。那張臉，她看了二十年，就算再過二十年，她也認得出來。

可是……

趙秀華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樣，瞬間僵在了原地。她舉在半空準(zhǔn)備再次敲門的手，就那么停住了。

另一個手里拎著的、裝滿了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布袋，“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東西滾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