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爸到底長什么樣？”我放下手里的書本，忍不住又一次問道。

正在納鞋底的媽媽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她抬起頭，目光越過我，望向了窗外那棵老槐樹，眼神變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他呀，長得就像你一樣，有一樣黑的眼睛，一樣挺的鼻子?！彼p聲說。

01

我叫陳默，今年十三歲。

我的名字是媽媽取的，她說希望我能安安靜靜地長大。

我們家在村子最東頭，一間半舊的磚瓦房，院子里種著一架絲瓜和幾排青菜。

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一個叫做“爸爸”的人。

鄰居家的孩子都有爸爸，他們的爸爸會把他們舉過頭頂，會用胡茬扎他們的臉，會給他們買糖葫蘆和風(fēng)車。

我沒有。

我問過媽媽，我爸去哪了。

媽媽總是摸著我的頭，眼睛望著遠(yuǎn)方，說他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執(zhí)行一個很重要的任務(wù)。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

“等任務(wù)完成了，就回來了。”媽媽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后來我問得多了，媽媽就不再回答，只是默默地從床頭的一個小木盒里，拿出一枚擦得锃亮的徽章給我看。

那枚徽章很重，是黃銅做的，上面刻著一顆五角星和一把交叉的鐵錘，下面還有一串我看不懂的編號。

媽媽說，這是爸爸留下的，看到它就像看到了爸爸。

于是，我不再追問，我知道爸爸不是拋棄了我們，他只是在很遠(yuǎn)的地方。

我的生活很簡單，上學(xué)，放學(xué)，幫媽媽做點(diǎn)家務(wù)。

媽媽在村里的一個服裝加工作坊上班，每天早出晚-歸，靠著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我們娘倆。

她很辛苦，手掌上布滿了繭子，但她從不在我面前抱怨。

她總說：“小默，你要好好讀書，以后做個有出息的人，別像媽媽一樣?！?/p>

我把她的話記在心里，學(xué)習(xí)很用功，每次考試都是班里前幾名。

我把獎狀一張一張貼在墻上，那面墻是家里最鮮亮的地方。

每當(dāng)有新的獎狀貼上去，媽媽都會看著那面墻笑很久，眼角會悄悄地濕潤。

她說：“好孩子，我兒子就是棒。”

我知道，我是媽媽唯一的希望和驕傲。

02

我們村不大，但有個叫李癩子的人，是村里人見人躲的禍害。

他仗著自己有幾個親戚在鎮(zhèn)上當(dāng)小官，整天游手好閑，帶著幾個混混在村里橫行霸道。

東家一只雞，西家一棵菜，誰家要是敢說個“不”字，輕則被罵得狗血淋頭，重則家里的門窗都會被砸爛。

村里人大多敢怒不敢言，選擇忍氣吞聲。

我們家院子外有塊小小的荒地，媽媽勤快，把它開墾出來種上了時令蔬菜，平時吃不完還能拿到集市上換點(diǎn)零錢。

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剛到家門口，就看見李癩子帶著兩個人堵在我家院門前。

他斜著眼，嘴里叼著根草，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印?/p>

“我說陳家媳婦，你家門口這塊地不錯啊，正好我尋思著蓋個豬圈，我看就這兒吧?！崩畎]子的聲音又粗又橫。

媽媽正在院里摘豆角，她直起身，擦了擦手，平靜地看著他。

“李癩子，這塊地是我們家開出來的，你要蓋豬圈，去別處蓋?！?/p>

李癩子“呸”地一聲吐掉嘴里的草根，走上前幾步。

“我瞧上你這塊地，是給你臉了，你別給臉不要臉。”

他身后的一個小混混也跟著起哄：“就是，癩子哥看上你家地方，是你們的福氣?！?/p>

媽媽的臉色沉了下來，但聲音依舊沒有一絲顫抖。

“這地是我一鋤頭一鋤頭刨出來的，上面種的菜是我兒子喜歡吃的，你想占，沒門?！?/p>

李癩子沒想到我媽一個女人家，居然敢當(dāng)面頂撞他，臉上有些掛不住。

他冷笑一聲：“行啊，有骨氣。我給你三天時間，把地上的這些破爛玩意兒清干凈，不然的話，別怪我不客氣?！?/p>

說完，他惡狠狠地瞪了我媽一眼，帶著人揚(yáng)長而去。

我趕緊跑到媽媽身邊，有些害怕地拉著她的衣角。

“媽，他會不會真來搶我們的地？”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把我摟進(jìn)懷里，她的身體有些發(fā)抖，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鎮(zhèn)定。

“別怕，小默，有媽在呢。我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這世上，總得有講理的地方?！?/p>

那天晚上，媽媽做飯的時候，切菜的聲音比平時重了很多。

03

李癩子撂下狠話后的兩天，村子里靜悄悄的。

但越是安靜，我心里的石頭就懸得越高。

我去上學(xué)，總覺得背后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

鄰居張大娘看到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嘆了口氣，讓我媽“多加小心”。

媽媽表現(xiàn)得和往常一樣，按時去作坊上班，回家就料理家務(wù)和菜地，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但晚上我睡著后，總能聽到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伴隨著一聲聲輕輕的嘆息。

我勸她：“媽，要不就把地給他們吧，就是一塊地，別為了這個跟他們置氣?！?/p>

媽媽正在給菜地澆水，她停下手里的活，看著我說：“小默，地是小事，但理不是。我們要是退了一步，他們就會進(jìn)一步。以后咱們娘倆在這村里，就再也抬不起頭了?！?/p>

她的眼神很堅(jiān)定，和平時溫柔的樣子判若兩人。

“人活著，得有口氣頂著，不然就成了任人捏的軟柿子?！?/p>

我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一整天我都提心吊膽。

放學(xué)后我一路跑回家，看到菜地安然無恙，李癩子也沒有出現(xiàn)，心里稍微松了口氣。

也許他只是嚇唬嚇唬人，看我媽不好惹，就放棄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還跟媽媽說：“媽，你看，他就是個紙老虎?！?/p>

媽媽笑了笑，沒說話，但眉宇間的憂愁卻并沒有散去。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爸爸回來了。

他穿著一身軍裝，胸前戴著那枚閃亮的徽章，把我高高地舉了起來。

他說：“兒子，爸爸回來了，以后再也不讓你們受欺負(fù)了?！?/p>

我笑得很開心，可是笑著笑著，就醒了。

窗外，月光清冷，四周寂靜無聲。

我忽然覺得很委屈，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爸爸，你到底在哪兒??？

04

我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但李癩子的報(bào)復(fù)，比我想象的來得更陰險(xiǎn)，也更狠毒。

一個星期后的傍晚，媽媽下班比平時晚了一些。

天已經(jīng)擦黑，我做完了作業(yè)，趴在窗戶上等她。

突然，村口傳來一陣嘈雜聲，還夾雜著女人的痛呼。

我的心猛地一揪，那聲音，太像我媽媽了。

我瘋了一樣沖出家門，朝著村口跑去。

還沒跑近，我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

我從人群的縫隙里擠進(jìn)去，眼前的一幕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媽媽倒在地上，抱著自己的左腿，臉上滿是痛苦和冷汗。

她的褲腿上，滲出了暗紅的血跡。

李癩子和他那幾個跟班就站在旁邊，嘴里罵罵咧咧的。

“讓你嘴硬，讓你跟老子橫，這就是下場?！崩畎]子吐了口唾沫，一臉的得意。

“不就是崴了一下嘛，喊什么喊，晦氣?！币粋€小混-混踢了一腳地上的菜籃子，里面的青菜滾落一地。

我沖了過去，跪在媽媽身邊，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媽，媽你怎么了？”

媽媽看到我，強(qiáng)忍著疼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默，媽沒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p>

“她放屁！就是李癩子他們干的！我看見了，他一腳踹在陳家嫂子腿上的！”人群里，有人小聲說了一句。

李癩子眼睛一瞪：“誰他媽亂嚼舌根？活膩了是吧？”

周圍瞬間又安靜了下來，沒人敢再出聲。

我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癩子。

我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但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們。

我只能抱著我媽，一遍遍地喊：“媽，你怎么樣了？我們?nèi)メt(yī)院，我們?nèi)メt(yī)院！”

最后還是鄰居張大叔看不下去了，找來一輛板車，和幾個好心人一起，把媽媽送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

醫(yī)生拍了片子，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

左小腿，骨折。

醫(yī)生說，斷得很干脆，是被人用極大的外力踹斷的。

拿著診斷單，我的手抖得厲害，那張薄薄的紙，仿佛有千斤重。

媽媽躺在病床上，打了石膏，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

她看著天花板，眼睛里沒有光，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李癩子那一腳，不僅踹斷了她的腿，也踹碎了她的那口氣。

05

回到村里，媽媽躺在床上，整日整日地沉默。

村里人來看她，放下幾個雞蛋或是一包紅糖，嘆著氣說幾句安慰的話就走了。

他們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忍忍吧。

我去找村長，村長搓著手，一臉為難。

“小默啊，不是叔不幫你，這李癩子……他不好惹啊。你媽這事，咱們沒證據(jù)，不好辦啊?！?/p>

所謂的“沒證據(jù)”，不過是全村人都不敢站出來作證的托詞。

我去找派出所，接待我的民警聽完我的話，記了幾個字，就讓我回去等消息。

然后，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我每天照顧媽媽，給她喂飯，幫她擦洗。

她瘦得很快，原本還有些神采的眼睛，現(xiàn)在變得空洞而麻木。

有一次我給她端水，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小默，是媽沒用，是媽護(hù)不住你?！?/p>

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打開了媽媽床頭的那個小木盒，拿出了那枚黃銅徽章。

我把它緊緊地攥在手心，金屬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走出了家門。

我沒有去學(xué)校，而是徑直走向了村子另一頭，那個被高高的圍墻圍起來的大院。

村里人都說，那里面住的都是大人物，是有本事的人。

大院門口，站著兩個像松樹一樣筆直的哨兵。

我走到大門口，在離哨兵幾米遠(yuǎn)的地方，雙膝一軟，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把那枚徽章高高地舉過頭頂，用盡全身的力氣，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你們把我爸還給我！”

我的哭聲尖銳而絕望，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路上早起的村民漸漸圍了過來，對著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

“這不是陳家的孩子嗎？跪在這兒干啥？”

“唉，這孩子也是可憐，他媽前幾天被人把腿打斷了，現(xiàn)在告狀無門呢?！?/p>

有人上來勸我：“好孩子，快起來，地上涼。有啥事跟你叔說，別在這兒鬧。”

我不聽，也不起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喊：“你們把我爸還給我！我媽被人欺負(fù)了，你們管不管！”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兩個哨兵也皺起了眉頭，但他們有紀(jì)律，不能擅離崗位。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從大院里緩緩駛出。

車在門口停下，后座的車窗降了下來。

一個穿著軍裝，肩膀上扛著星的中年男人從車?yán)锾匠鲱^，威嚴(yán)地問：“怎么回事？大清早的在這里喧嘩?！?/p>

一個看似是干部的人立刻跑上前，敬了個禮，低聲解釋著什么。

我的哭聲吸引了那個中年男人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然后，落在了我高舉著的那枚徽章上。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度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猛地推開車門，快步向我走來。

周圍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敬畏地看著他。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目光緊緊地鎖定在我手里的徽章上，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孩子，把你手里的東西，給我看一下?！?/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