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說我丈夫陳海洋死了,在那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里。
婆婆拉著我的手哭:“秀雅,別等了,海洋他……回不來了。改嫁吧?!?/strong>
我搖著頭,一遍遍地說:“不,媽,他還活著,他一定會回來的?!?/strong>
01
我叫林秀雅,一個土生土長的內陸姑娘。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縣城,那里的人們,一輩子可能都見不到一次大海。
我的人生,本也該像我的名字一樣,文靜秀氣,波瀾不驚。
讀完高中,在縣里的紡織廠找一份工作,然后嫁一個本分老實的本地男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可這一切,都在我二十歲那年,因為一個男人的出現,而徹底改變。
那個男人,叫陳海洋。
他的名字里,就帶著一股海風的咸濕味道。
他是我表姑介紹給我認識的,他是表姑丈夫的遠房侄子,一名遠洋海員。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縣城唯一的一家西餐廳里。
他剛結束一次遠航,回家探親。
他跟我們縣城里那些文弱的男孩子完全不一樣。
他的皮膚是古銅色的,那是常年被海風和烈日親吻過的顏色。
他的肩膀很寬,手掌很大,上面布滿了厚厚的老繭。
他說話的聲音,洪亮而有力,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和他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
他跟我講海上的故事。
他說,海上的月亮,比我們頭頂的月亮要大得多,也亮得多,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
他說,他見過成群結隊的海豚,追著他們的船跳躍,像一群快樂的精靈。
他還說,他去過很多很多遙遠的國家,見過各種膚色、說各種語言的人。
我聽得入了迷。
他說的那個世界,對我來說,新奇,遙遠,又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
我看著他那雙被陽光曬得微微瞇起的眼睛,那里面,仿佛裝著一整片星辰大海。
我淪陷了。
我們的事,遭到了我父母的強烈反對。
他們覺得,海員這個職業(yè),太不穩(wěn)定,也太危險。
他們不想讓我嫁一個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幾次面的男人,更不想讓我遠嫁到千里之外的那個陌生海濱城市。
“秀雅,你這是拿自己的終身幸福在賭博!”
我爸氣得拍了桌子。
我媽則拉著我的手,整日以淚洗面。
“媽知道你喜歡他,可過日子,不是光靠喜歡就行的啊。”
可那時的我,像著了魔一樣,什么話都聽不進去。
我只知道,我愛陳海洋,我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一年只能見上一面,我也愿意。
最終,父母拗不過我,只能含淚答應了。
我出嫁那天,我媽抱著我,哭得像個淚人。
“秀雅,以后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回家?!?/p>
我含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城,跟著陳海洋,來到了他那座終日能聽到海浪聲的城市,成了一名海員的妻子。
02
和陳海洋結婚的日子,是幸福的,也是孤獨的。
他是一個好丈夫,一個無可挑剔的好丈夫。
只要他在家,就什么活都不讓我干。
他會包攬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拖地,把我們那個小小的家,收拾得一塵不染。
他的廚藝很好,他會做很多我聞所未聞的海鮮,撬開肥美的生蠔,擠上檸檬汁,一口一個,鮮得讓人眉毛都掉下來。
他會把我們的小家,用他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小玩意兒,裝點得溫馨又別致。
有地中海的藍白貝殼風鈴,有東南亞的手工編織掛毯,還有非洲的烏木雕像。
他不在家的時候,這些東西,就替他陪著我。
可他,終究是在家的時間少,出海的時間多。
每一次遠航,短則三五個月,長則一年半載。
每一次送他去碼頭,我的心都像被掏空了一樣。
我最怕看到的,就是他乘坐的那艘白色巨輪,鳴響汽笛,緩緩駛離港口,最終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
每一次,我都站在碼頭上,一直等到連海的輪廓都看不見了,才肯離開。
然后,我就開始日復一日的等待。
等待他的信,等待他的電話,等待他歸航的日子。
他的信,總是寫得很樸實,沒有華麗的辭藻。
“秀雅,今天船過好望角了,風浪很大,但我沒事,勿念。”
“秀雅,我在悉尼港靠岸了,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羊毛圍巾,等我回來戴給你看?!?/p>
“秀雅,我又想你了,想你做的紅燒肉了。”
我把他的每一封信,都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一個鐵盒子里,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反復地看。
這樣的日子,雖然聚少離多,但我甘之如飴。
因為我知道,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一個男人,也在深深地思念著我。
我們約定好了,等他再跑完一趟長途,我們就生個孩子。
他說,他想好了,等有了孩子,他就不再跑那么遠的航線了,他要換到近海的船上,爭取每個月都能回家。
我滿心歡喜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五年半前,他又一次要出遠門了。
那一次,他要去的地方,是遙遠的南美洲,合同上寫的航期,是一年。
臨走前一晚,他抱著我,說了很多很多話。
“秀雅,等我回來,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p>
“我一定給你和未來的孩子,一個最安穩(wěn)的家。”
我信了。
我像往常一樣,把他送到碼頭,看著他的船,消失在海平面上。
我以為,這只是一次和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的,短暫的離別。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次,我等來的,竟是長達五年的,杳無音信。
03
陳海洋離開的第一年,一切都很正常。
我每個月,都能收到他從各個港口寄來的信。
他在信里說,這次的航行很順利,南美的風光很美,那里的姑娘很熱情,但他只愛我一個。
我讀著信,仿佛能看到他咧著嘴笑的樣子。
我一天天數著日子,計算著他歸來的航期。
可就在他約定好回來的那個月,他的信,突然就斷了。
我沒有等到他的人,也沒有等到他的船。
我開始慌了。
我每天都去他所屬的那家遠洋公司詢問情況。
公司的答復,總是很含糊。
他們說,陳海洋乘坐的那艘“遠望號”貨輪,在返航途中,經過一片風暴區(qū)時,失去了聯(lián)系。
他們說,他們已經派出了救援力量,但暫時還沒有任何消息。
他們讓我回家等,一有消息,會立刻通知我。
我等啊等。
一天,兩天。
一個月,兩個月。
半年過去了,“遠望號”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洋公司那邊,漸漸地,也不再有任何說法了。
我再去找他們,他們只是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勸我節(jié)哀。
一年后,公司按照規(guī)定,將“遠望號”以及船上所有的船員,都列入了“失蹤”名單。
這意味著,在法律意義上,他們已經被宣告了死亡。
公司給了我們這些家屬一筆撫恤金。
我婆婆,陳海洋的母親,在拿到那筆錢的時候,當場就哭暈了過去。
她哭著對我說。
“秀雅,是媽對不住你,是我家海洋,耽誤了你?!?/p>
“這孩子,命苦啊,就這么……說沒就沒了?!?/p>
所有的親戚,朋友,鄰居,都開始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他們都勸我。
“秀雅,別等了,海洋回不來了?!?/p>
“你還這么年輕,拿著這筆錢,找個好人,改嫁了吧?!?/p>
“人死不能復生,你得為自己的以后想想?!?/p>
全世界,仿佛都認定了,我的丈夫,陳海洋,已經死了。
只有我。
只有我一個人,像個固執(zhí)的傻子,堅信他還活著。
我不要那筆撫恤金,我把它全給了我婆婆。
我對所有勸我的人說。
“他還活著?!?/p>
“他答應過我的,他一定會回來的?!?/p>
“他只是在路上耽擱了,他只是迷路了,他總有一天,會找到回家的路?!?/p>
他們都說我瘋了,說我是思念過度,精神出了問題。
可我不在乎。
我關上門,關上耳朵,把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外面。
我相信我的直覺,我相信我和他之間的那種感應。
他一定沒死。
我就在家里,等他回來。
04
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
對我來說,每一天,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為了維持生計,也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我找了一份工作。
我在一家服裝廠里當縫紉工,每天踩著縫紉機,從天亮,到天黑。
日子過得很清苦,但我把我和陳海洋的那個小家,一直維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
他帶回來的那些小玩意兒,我每天都擦拭一遍。
他的衣服,我定期拿出來清洗,晾曬,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衣柜里。
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遠門,明天,就會推開家門,笑著對我說。
“秀我,我回來了?!?/p>
我婆婆一開始還經常來看我,勸我。
后來見我實在固執(zhí),也就不再說了,只是每次來,都紅著眼圈,給我送些吃的用的。
周圍的鄰居們,也漸漸地習慣了我的“不正?!薄?/p>
他們不再勸我改嫁,只是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說我是個可憐的“望夫石”。
這五年里,不是沒有人想給我介紹對象。
有離了婚的干部,有喪了偶的老師,條件都比陳海洋好得多。
我都一一拒絕了。
我的心里,早就被那個叫陳海洋的男人,裝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我堅信,我的等待,不會是空的。
終于,在我?guī)缀跻炎约旱瘸梢蛔嬲幕瘯r,希望,來了。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我正在廠里上班。
遠洋公司的領導,竟然親自找到了我。
他看起來很激動,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林秀雅同志,有個天大的好消息!”
“失蹤了五年的‘遠望號’,找到了!”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手里的布料掉在了地上,縫紉機的針,深深地扎進了我的手指,我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船上的人呢?”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船上的人,大部分都還活著!”
領導用力地握著我的手。
“‘遠望號’當年是遇到了百年不遇的磁暴和風暴,通訊和動力系統(tǒng)全部失靈,被洋流帶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荒島上。”
“他們靠著船上剩余的物資和島上的資源,硬生生地撐了五年!”
“直到半個月前,才被一艘路過的科考船發(fā)現!”
“你的丈夫,陳海洋同志,他就在幸存者的名單里!”
“他……他還活著!”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這五年來,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痛苦,都在這一刻,隨著淚水,傾瀉而出。
我不是瘋子,我也不是傻子。
我的丈夫,他真的還活著!
他真的,要回來了!
05
“遠望號”歸航的日子,定在了一個星期后。
那一個星期,我感覺自己像是活在夢里。
我辭掉了服裝廠的工作,把家里徹徹底底地打掃了一遍,換上了新的床單被套。
我去菜市場,買了他最愛吃的排骨和海鮮。
我去商店,給自己挑了一件嶄新的,我從來沒舍得穿過的紅色連衣裙。
我要用最美的樣子,去迎接我的丈夫,我的英雄。
歸航那天,整個海港碼頭,人山人海。
所有“遠望號”船員的家屬,都來了。
整個碼頭,都沉浸在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的喜悅和期待之中。
有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有抱著孩子的年輕妻子,還有舉著自己畫像,想讓爸爸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孩子。
我和婆婆,也早早地來到了碼頭。
我穿著那件紅色的連衣裙,站在最前面,伸長了脖子,望著海的方向。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樣。
五年了。
我無數次在夢里,夢到過今天這個場景。
終于,在上午十點鐘,伴隨著一陣悠長而又雄渾的汽笛聲,一艘飽經風霜的白色巨輪,出現在了海天相接的地方。
是“遠望號”!
它回來了!
人群瞬間沸騰了!
歡呼聲,哭泣聲,吶喊聲,響徹了整個碼頭。
船,緩緩地靠岸,停穩(wěn)。
當長長的舷梯,搭在碼頭上的那一刻,我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
船艙門打開了。
一群穿著破舊藍色工裝,皮膚黝黑,身材消瘦的男人,依次從船上走了下來。
他們看起來,比離開時老了十歲不止。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和滄桑,但他們的眼睛,都在人群中,瘋狂地尋找著自己的親人。
重逢的喜悅和擁抱,在碼頭的每一個角落上演。
我踮著腳,睜大了眼睛,在那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拼命地尋找著。
終于,我看到了他。
陳海洋。
他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頭發(fā)長長的,顯得有些憔悴。
但他那寬闊的肩膀,和他走路的樣子,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就是我的丈夫,我等了五年的男人。
那一刻,我的眼淚,瞬間就涌了上來。
我正想揮手,正想大聲地喊他的名字,可我的動作,卻突然僵住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像被人施了定身法,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陳海洋也看到了我。
當他的目光和我接觸到的一瞬間,他臉上的喜悅,也同樣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度的慌亂和慘白。
我們就這樣,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望著。
時間,仿佛靜止了。
幾秒鐘后,我回過神來。
我沒有哭,也沒有鬧,我只是默默地,轉過了身,擠開人群,頭也不回地朝碼頭外走去。
“秀雅!”
身后,傳來了陳海洋那無比驚慌失措的,撕心裂肺的喊聲。
“秀雅!你等等!你聽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