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老王昨天還拉著我的手，說明天就帶我去吃城里最好的那家火鍋，說好日子就要來了！他一個字都沒提別的，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女人的哭聲像一把破鋸子，在清晨冰冷的空氣里來回地拉扯，刺得人耳膜生疼。

01

刑警李偉把車停在老舊小區(qū)的警戒線外，拉開車門，一股子涼氣混著人群嘈雜的聲音就灌了進來。

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照著這片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紅磚樓，像一張褪了色的舊報紙。出事的是五號樓，樓下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早起的人，對著地上的那個藍色帳篷指指點點。

李偉的徒弟，小張，一個剛來隊里不到一年的小伙子，快步跟在他身后。

“李隊，問清楚了，死者叫王建軍，男，四十八歲，就住這棟樓的402。凌晨五點多被晨練的鄰居發(fā)現(xiàn)的，從頂樓天臺掉下來的?，F(xiàn)場找到了遺書，初步判斷是自殺?！?/p>

李偉點點頭，沒說話。他的眼神沒往帳篷那兒瞟，而是在掃視整棟樓。

樓體很舊，墻皮大塊大塊地往下掉，露出里面的水泥。每家窗戶外面都焊著防盜網(wǎng)，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像一個個掛在墻上的鐵籠子。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人群邊上一個被鄰居攙扶著、渾身發(fā)抖的女人身上。她就是剛剛發(fā)出那陣凄厲哭喊聲的人，王建軍的妻子，陳淑。

她沒再哭了，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藍色帳篷，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李偉走了過去，沒急著開口問話，只是遞過去一根煙。

陳淑沒接，搖了搖頭，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節(jié)哀?！崩顐グ褵熓栈貋恚曇舨桓?，但很沉穩(wěn)，“我們需要了解一些情況。”

02

派出所的臨時問詢室里，日光燈白得晃眼。

李偉把那封從王建軍外套口袋里找到的遺書放在桌上。

紙是一張煙盒里拆出來的錫紙，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對不起你們，我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別找原因，就這樣吧?！?/p>

字很短，沒有抱怨，也沒有解釋，只有一股子讓人喘不過氣的絕望。

“王建軍最近……有沒有遇到什么難事？”李偉問對面坐著的陳淑。

陳淑的眼睛又紅又腫，她慢慢地?fù)u了搖頭。

“沒有。他這人，你們?nèi)ゴ蚵牬蚵?，出了名的好脾氣，跟誰都沒紅過臉。街坊鄰居誰家有事，他都是第一個去幫忙的?！?/p>

“他就是個普通開貨車的，沒掙到什么大錢，可他從來沒抱怨過?？偢艺f，咱們踏踏實實過日子，比什么都強?！?/p>

“家里……缺錢嗎？”小張在旁邊忍不住問。

陳淑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過日子，誰家不缺錢？我身體不好，常年要吃藥。兒子剛考上大學(xué)，學(xué)費生活費，哪樣不是錢？可老王從來沒為這個發(fā)過愁。他還總安慰我，說兒子有出息，是咱們的福氣，錢的事他來想辦法?！?/p>

她的思緒好像飄遠了。

就在前天晚上，王建軍下班回家，手里破天荒地提了一只燒雞，還哼著小曲。他把燒雞往桌上一放，油乎乎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對正在廚房忙活的陳淑說：“淑芬，別忙了，今天加個菜。”

陳淑看他高興，就問他：“撿到錢了？”

王建軍嘿嘿一笑，賣了個關(guān)子：“錢的事，你別操心。我跟兒子說了，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他不用愁了。你就把身體養(yǎng)好，等過陣子，我?guī)愠鋈ヂ寐糜危蹅冞@輩子還沒好好逛過呢?！?/p>

當(dāng)時，廚房的窗戶透進來的夕陽，正照在他滿是汗水的臉上，亮堂堂的。

回憶被打斷，陳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他昨天還好好的，跟我說好日子就要來了……警察同志，他不是自殺的，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一定是！”

03

離開派出所，李偉一言不發(fā)，開著車在街上慢慢轉(zhuǎn)。

小張在旁邊拿著本子，一頭霧水：“李隊，這事兒奇怪啊。按他老婆說的，王建軍沒理由自殺啊，家里關(guān)系好，他人緣也好，雖然窮點，但眼看著兒子上大學(xué)，日子有盼頭了，怎么突然就沒希望了呢？”

李偉沒接話，把車停在了一個路口。馬路對面，是一家小小的福利彩票站。

“走，下去看看?！?/p>

彩票站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姓劉，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吹接芯爝M來，他愣了一下。

“警察同志，有事？”

“我們打聽個人，王建軍，住附近五號樓的，你認(rèn)識嗎？”李偉問。

“王建軍？認(rèn)識啊，太認(rèn)識了！老王嘛，好人一個，經(jīng)常來我這兒買幾張刮刮樂，碰碰運氣?！崩蟿⒑軣崆椋鞍?，我剛還聽人說五號樓出事了，不會就是……”

“他昨天來過嗎？”李偉打斷了他。

“來了來了！”老劉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昨天下午，就是他！在我這兒，中了天大的獎！”

小張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老劉激動得臉都有些紅了：“他當(dāng)時就買了五張那種二十塊錢的‘好運來’，刮到第四張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跟被雷劈了一樣，拿著那張票，手抖得跟篩糠似的遞給我。我一看，我的老天爺，一等獎！120萬！稅后少說也有一百萬??！”

“我當(dāng)時就想拿大喇叭給他喊，店里其他幾個彩民也都圍上來看，一個個羨慕得眼都直了?？衫贤跄亍?/p>

老劉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

“他看著那張彩票，剛開始是笑，后來那笑就僵在臉上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串?dāng)?shù)字，臉色一點點變白，最后變得煞白，比紙還白?！?/p>

“他沒說話，就把彩票拿回來，在我們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撕成了碎片。撕得特別慢，特別仔細(xì)，然后把那一小撮紙屑，全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p>

“我們都看傻了，問他這是干啥，瘋了嗎。他誰也沒理，轉(zhuǎn)身就走了，那背影……說不上來，跟丟了魂一樣?！?/p>

04

垃圾桶里的東西已經(jīng)被環(huán)衛(wèi)收走了，但老劉記著是哪個桶。李偉讓派出所的同事協(xié)調(diào)，半小時后，在垃圾中轉(zhuǎn)站，他們找到了那個裝滿了彩票站垃圾的黑色塑料袋。

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

小張捂著鼻子，李偉卻像是沒聞到一樣，戴上手套，親自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在了一張報紙上。

里面混雜著廢棄的彩票、煙頭、塑料瓶。

他很耐心地在那堆垃圾里翻找，最后，找到了一小撮被撕碎的、紅色的硬紙片。

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碎片收進一個證物袋。

回到車?yán)?，李偉把碎片倒在儀表盤上，借著外面的光，嘗試著拼接。

雖然拼不完整，但還是能清楚地看到幾個關(guān)鍵的數(shù)字和漢字。

“壹佰貳拾萬……”小張湊過來看，倒吸一口涼氣，“還真是！他真把一百二十萬給撕了！這……這到底是為了什么??？錢燙手嗎？”

“這世界上，有時候錢比刀子還燙手?！崩顐サ卣f了一句，把碎片重新收好。

他發(fā)動了車，對小張說：“查兩件事。第一，王建軍和他老婆陳淑，包括他兒子的銀行賬戶，查最近半年的流水，看有沒有什么異常的大額支出或者債務(wù)。第二，去市里所有大醫(yī)院的系統(tǒng)里查，查王建軍和他家人的就診記錄，特別是近期的體檢報告。”

小張愣了一下：“查……查體檢報告干嘛？”

李偉沒有解釋，只是看著前方變綠的紅綠燈，踩下了油門。

車窗外，城市的高樓大廈向后飛速退去。李偉的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畫面。

那是大概十天前，他去大學(xué)城附近辦事，好像在一個公交站臺看到過王建軍。當(dāng)時他正焦急地打著電話，聲音很大，隔著馬路都能聽到。

“你放心！爸跟你保證，就是砸鍋賣鐵，也一定供你把書讀完！錢的事你別管，安心學(xué)習(xí)！”

那個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看著有些單薄，但又透著一股子頂天立地的勁兒。

05

傍晚，李偉又一個人回到了五號樓。

他沒有進王建軍的家，而是直接上了頂樓的天臺。

通往天臺的鐵門虛掩著，鎖已經(jīng)銹死了。天臺上空空蕩蕩，積著厚厚一層灰，角落里堆著些廢棄的桌椅和破爛。

風(fēng)很大，吹得人衣服獵獵作響。

李偉走到王建軍墜樓的那個位置，邊緣沒有護欄，只有一道不到二十厘米高的水泥臺。

他蹲下來，仔細(xì)地檢查著地面。

法醫(yī)和技術(shù)隊的同事已經(jīng)來過一遍了，能帶走的痕跡都帶走了。他現(xiàn)在要找的，是他們可能會忽略的東西。

是一種感覺，一種邏輯之外的東西。

一個人，中了能改變一生的巨款，卻選擇把它撕掉，然后在這里，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從狂喜到絕望，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張遺書，太空洞了?！皼]有活著的希望”，對一個四十八歲、有妻有子、剛剛還覺得“好日子就要來了”的男人來說，到底什么才能叫“沒有希望”？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一寸一寸地掃過水泥地，掃過墻角的青苔，掃過被風(fēng)化的磚縫。

就在那道矮墻的內(nèi)側(cè)，一個不起眼的縫隙里，他看到了一個東西。

是一小團被揉得皺巴巴的白紙，被風(fēng)吹到了這里，卡住了。

他用鑷子小心地把它夾出來，慢慢展開。

“我知道為什么他會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