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又在看這張老照片啊?”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回過神,女兒指著書桌上那張泛黃的合影。
“是啊,”我笑了笑,“在想以前的事?!?/strong>
01
我叫李偉,生在北方一個小村里。
六歲那年,一場塌方帶走了我的爹娘。
村里人說我命硬,克父母。
我不懂這話,只知道家里一下子就空了,再也沒人摸我的頭,也沒人喊我吃飯了。
喪事辦完,大伯李建國接我回了家。
大伯待我像親兒子,可他家不富裕,還有兩個孩子,堂哥李強和堂妹李紅。
多了一張嘴,家里的日子更緊了。
大伯母是個精明人,嘴上不說,眼神里的嫌棄卻藏不住。
吃飯時,好東西總是堂哥堂妹的,到我碗里就只剩幾根菜葉。
我懂事早,從不抱怨。
大伯心疼我,會從自己碗里分一半飯給我,然后瞪大伯母一眼。
大伯母就陰陽怪氣地說:“你心疼他,誰心疼你兒子閨女?養(yǎng)他到十八歲,就算仁至義盡了!”
大伯氣得摔筷子:“胡說八道!李偉是我親弟弟的種,我不養(yǎng)誰養(yǎng)!”
每到這時,我就端著碗躲到門外吃,我不想讓大伯為難。
為了少給家里添麻煩,我學(xué)著拼命干活。
天不亮就起床,喂豬掃院子,放學(xué)就去割豬草。
大伯總說:“偉娃子,你還小,這些活讓大人干?!?/p>
我只是悶著頭,干得更快,我想證明自己不是吃白飯的。
家里的開銷大,大伯肩上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鬢角的白發(fā)也越來越多。
我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主動跟大伯說,我不念了。
大伯紅著眼睛抽了一晚上的旱煙,最后嘆了口氣:“委屈你了,娃?!?/p>
我搖搖頭:“大伯,不委屈,我想早點掙錢,幫你分擔(dān)點?!?/p>
那年我十六歲,跟著村里的建筑隊去縣城打小工,搬磚喝水泥,什么臟活累活都干。
工頭看我肯下力氣,每個月都多給我開二十塊錢。
我把錢攢著,除了留下飯錢,剩下的都托人帶給大伯。
大伯母拿到錢時,臉上嫌棄少了點,嘴上還是那套:“到底是外人,掙了錢也不知道自己攢著。”
在工地干了兩年,我長成了一個結(jié)實的小伙子,個子躥到了一米八。
十八歲那年,村里來了征兵的。
我想去當(dāng)兵,不僅能保家衛(wèi)國,還能給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最重要的是,我想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的地方,堂堂正正地活著。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大伯。
大伯沉默了很久,最后把煙頭在鞋底上摁滅,一拍大腿:“去!好男兒就該去當(dāng)兵!保家衛(wèi)國,光宗耀祖!”
大伯母這次沒說什么,只是嘀咕了一句:“當(dāng)兵好,省了一份口糧?!?/p>
體檢、政審,一路綠燈。
臨走那天,大伯把我拉到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個手絹包,塞到我手里。
“偉娃子,這里是二百塊錢,你拿著,到了部隊別虧著自己。”
我捏著那厚厚的一沓毛票,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知道那是家里所有的積蓄了。
我“撲通”一聲給大伯跪下了。
“大伯,您的大恩大德,我李偉這輩子都報答不完!”
大伯一把將我拉起來,虎著臉說:“傻小子,快走吧,別誤了車?!?/p>
我背著行囊,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個養(yǎng)育了我十二年的家。
坐上開往軍營的綠皮火車,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心里暗暗發(fā)誓。
李偉,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名軍人了。
你的人生,要靠你自己去闖了。
02
新兵連的日子,比我想象的還要苦。
天不亮就吹響的起床哨,疊得像豆腐塊一樣的被子,每天跑不完的武裝越野,都讓我感覺身體到了極限。
隊列訓(xùn)練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汗水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但不能動。
和我一批來的新兵,不少都偷偷哭過。
我沒哭,這點苦,跟我在工地上比起來,算不了什么。
至少在這里,我能吃飽飯,而且沒人用嫌棄的眼神看我。
班長王猛是個黑臉膛的漢子,訓(xùn)練起來像個活閻王,但私下里對我們不錯。
有一次我訓(xùn)練中暑了,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務(wù)室,班長就守在床邊,遞過來一杯糖水,嘴上卻罵罵咧咧的:“你小子,身體看著挺壯實,怎么跟個娘們似的?趕緊喝了,喝完回去繼續(xù)練!”
我心里一暖,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把所有的勁兒都用在了訓(xùn)練上。
別人跑五公里,我跑八公里。
別人練一百個俯臥抻,我練兩百個。
射擊訓(xùn)練,我趴在地上,一趴就是一天,反復(fù)瞄準(zhǔn),直到眼睛發(fā)花。
我沒什么天賦,就是肯下死功夫。
很快,我的各項成績就在新兵連里名列前茅。
連長張愛國是個嗓門大的河北漢子,他注意到了我這個不愛說話,但訓(xùn)練起來不要命的新兵。
新兵考核那天,我是全連唯一一個所有科目都拿到優(yōu)秀的。
連長當(dāng)著全連的面表揚了我,拍著我的肩膀說:“李偉,好樣的!是塊當(dāng)兵的好料子!”
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激動。
新兵連結(jié)束后,我們面臨下連分配。
因為我的綜合素質(zhì)最好,連長找我談話。
“李偉,兩個去處,一個是去師部直屬的警衛(wèi)連,活輕松,待遇好。還有一個,是去咱們南邊的邊防連,那里條件艱苦,環(huán)境復(fù)雜,甚至有生命危險?!?/p>
“連長,我想去邊防連?!蔽?guī)缀鯖]有猶豫。
張連長愣了一下:“你可想好了?那地方可不是鬧著玩的。”
“想好了。”我回答得很干脆,“當(dāng)兵不就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嗎?去最需要的地方,才對得起這身軍裝?!?/p>
張連長定定地看了我?guī)酌?,然后露出了笑容,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有種!沒給老子丟臉!”
就這樣,我被分配到了駐守在西南邊境的“猛虎六連”。
坐著軍用卡車,一路顛簸,高大的芭蕉林,茂密的原始叢林,還有濕熱的空氣,都告訴我,這里和我從小長大的北方完全是兩個世界。
我的班長叫劉山,是個四川人,皮膚黝黑,個子不高但很壯實,已經(jīng)在邊境待了五年了。
他接過我的背包,笑著說:“歡迎來到猛虎六連,從今天起,這里就是你的家了?!?/p>
家。
這個字眼,讓我心里一顫。
劉班長帶著我熟悉環(huán)境,指著遠(yuǎn)處的連綿不絕的大山說:“看到那片山了嗎?那后面,就是國境線。我們的任務(wù),就是守好這條線。”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沉甸甸的。
03
邊境的生活,比新兵連更加單調(diào)和艱苦,但也更加真實和危險。
這里沒有城市的喧囂,只有叢林里的鳥叫蟲鳴。
我們巡邏的路,根本不叫路,都是在齊腰深的草叢和荊棘里,用砍刀硬生生劈出來的。
叢林里潮濕悶熱,毒蛇、蚊蟲、螞蟥,防不勝防。
第一次巡邏,我的小腿上就叮滿了螞蟥,血流不止。
劉班長笑著教我用煙頭燙,說:“習(xí)慣就好了,這玩意兒吸點血,就當(dāng)給國家獻血了?!?/p>
這里的老兵,每個人都把職責(zé)刻在了骨子里。
我們的主要任務(wù)是防范毒販和武裝分子的滲透。
九十年代初的邊境,并不太平。
走私、販毒活動猖獗,有些毒販甚至擁有精良的武器,窮兇極惡。
我跟著老兵們學(xué)習(xí)叢林生存的技巧,如何辨別方向,如何尋找水源,如何識別有毒的植物。
我話不多,但學(xué)得很快,記得很牢。
我的槍法本來就好,到了這里,更是每天抱著槍睡覺。
有一次,我們深夜在國境線附近的一個觀察哨潛伏。
后半夜,我通過微光夜視儀,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叢林里有幾個黑影在晃動。
我立刻用手肘碰了碰旁邊的劉班長。
劉班長觀察了一會兒,臉色凝重起來,通過對講機向連部作了匯報。
很快,支援的戰(zhàn)友就趕到了。
那是一伙準(zhǔn)備偷運毒品的毒販。
對方發(fā)現(xiàn)暴露后,竟然開槍反抗。
子彈“嗖嗖”地從我頭頂飛過,打在身后的樹干上,木屑紛飛。
我一點都不害怕,心里反而異常冷靜。
我按照平時訓(xùn)練的要領(lǐng),迅速找到掩體,舉槍瞄準(zhǔn)。
在劉班長的指揮下,我們很快就壓制住了對方。
戰(zhàn)斗結(jié)束得很快,我們抓獲了三名毒販,繳獲了一批毒品和幾支手槍。
這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實戰(zhàn),那種生死一線的緊張感,讓我對軍人這個職業(y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回到連隊,張連長狠狠地表揚了我們,說我“觀察仔細(xì),反應(yīng)迅速,是個好兵”。
我的事跡也被上報到了營里。
我依舊每天干著同樣的事情,巡邏,潛伏,訓(xùn)練。
我給大伯寫過幾封信,報平安,說我在部隊一切都好,領(lǐng)導(dǎo)和戰(zhàn)友都對我很好。
我沒提這里的危險,只說這里的風(fēng)景很美。
大伯回信說,家里一切都好,讓我安心服役,不用惦記家里。
信的末尾,還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加了一句:“大伯母也念叨你,讓你注意身體?!?/p>
看到這句話,我心里五味雜陳。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到了1992年。
我在邊防連已經(jīng)待了快兩年,從一個新兵蛋子,磨練成了一個真正的邊防軍人。
我以為,我的軍旅生涯就會這樣平淡地度過,直到那一天,意外發(fā)生了。
04
那是一個典型的南國夏日,空氣濕熱得像個蒸籠。
我們小隊像往常一樣,在37號界碑附近執(zhí)行巡邏任務(wù)。
帶隊的是劉班長,加上我,一共五個人。
走到一處山谷的隘口時,一陣若有若無的風(fēng),帶來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不是草木的清香,也不是泥土的腥氣,而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立刻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
“怎么了,李偉?”劉班長也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壓低聲音問。
“班長,有血腥味?!蔽揖璧赜^察著四周。
劉班長抽了抽鼻子,臉色也變得嚴(yán)肅起來。
他做了個手勢,我們五個人立刻呈戰(zhàn)斗隊形散開,端著槍,小心翼翼地朝著血腥味傳來的方向搜索過去。
剝開一片茂密的灌木叢,眼前的景象讓我們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地上躺著兩具尸體,穿著迷彩服,但不是我們部隊的制式。
而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大石頭后面,倚靠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那是一個女兵。
她的軍裝已經(jīng)被血浸透,臉色蒼白如紙,但她手里還緊緊地握著一把手槍,槍口警惕地對著我們的方向。
“別動!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劉班長大聲喊道。
女兵似乎聽到了我們的喊話,緊繃的身體稍微松懈了一點,但手里的槍依然沒有放下。
“證明你們的身份!”她的聲音很虛弱,但很清晰。
劉班長沒有猶豫,從懷里掏出證件,高高舉起。
女兵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確認(rèn)了我們的身份后,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頭一歪,昏了過去。
我們趕緊沖了過去。
我第一個跑到她身邊,蹲下來檢查她的傷勢。
她的左肩中了一槍,鮮血還在不斷地往外冒。
如果不立刻止血,她會有生命危險。
“衛(wèi)生員!快!”劉班長焦急地喊道。
可就在這時,叢林的另一側(cè),突然響起了槍聲!
“砰!砰!”
子彈打在我們身邊的石頭上,濺起一串火星。
“有埋伏!隱蔽!”劉班長嘶吼著,一把將我推開。
我們迅速各自找好掩體,開始還擊。
對方的火力很猛,顯然是有備而來。
這個女兵必須馬上轉(zhuǎn)移,不然她撐不了多久。
我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女兵,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必須救她!
我朝劉班長打了個手勢,指了指女兵,又指了指我們來時的方向。
他咬了咬牙,對我吼道:“李偉!你負(fù)責(zé)帶她撤離!我們給你掩護!快!”
“是!”
我沒有絲毫猶豫,一個翻滾沖到女兵身邊。
我把她背在背上,用一根背包帶將她和我的身體緊緊地捆在一起。
“掩護我!”我大吼一聲。
劉班長和另外三個戰(zhàn)友立刻用最猛烈的火力朝著對方進行壓制。
我趁著這個空隙,背著女兵,像一頭獵豹,朝著叢林深處沖了出去。
我的身后,是戰(zhàn)友們用生命為我開辟的道路。
我的背上,是一個素不相識,但同樣穿著這身軍裝的戰(zhàn)友。
我只有一個信念:帶她出去,活下去!
05
叢林里的路崎嶇難行,我背著一個人,更是深一腳淺一腳。
汗水模糊了我的視線,肺部像火燒一樣疼,但我不敢停下來。
我能聽到身后的槍聲漸漸稀疏,也越來越遠(yuǎn),但我知道,危險并沒有解除。
我背上的女兵很安靜,安靜得讓我害怕。
我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在一點點流逝,她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
“堅持??!一定要堅持住!”我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對她說話,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她沒有任何回應(yīng)。
我心里越來越沉。
我只能拼命地跑,用盡全身的力氣。
不知跑了多久,我的體力也到了極限,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我找了一個相對隱蔽的山坳,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來。
我探了探她的鼻息,還好,雖然微弱,但還有。
她的傷口因為劇烈的顛簸,又開始大量出血。
我撕下自己的背心,用力按住她的傷口。
她的眉頭緊緊地皺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看著她蒼白的臉,我心里一陣絞痛。
她也是一個兵,是我們的戰(zhàn)友,我不能讓她死在這里。
我稍微休息了一下,補充了一點水分,然后再次把她背起來。
每走一步,我的膝蓋都在打顫。
但我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了直升機的轟鳴聲。
是我們的飛機!
我心中一陣狂喜,用盡最后的力氣,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大喊:“我們在這里!在這里!”
很快,直升機在我們上空盤旋,放下了繩梯。
幾個全副武裝的特戰(zhàn)隊員從天而降。
看到他們,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他們迅速接管了受傷的女兵,用專業(yè)的設(shè)備給她進行急救。
我也被扶上了直升機。
在直升機上,我看到了劉班長他們,他們都安全撤離了,有兩個人受了點輕傷。
看到我,劉班長沖過來,狠狠地給了我一拳,然后又緊緊地抱住我,眼睛都紅了。
那個女兵被緊急送往后方的軍區(qū)總醫(yī)院。
在被抬上另一架醫(yī)療直升機之前,她短暫地恢復(fù)了一點意識。
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我湊過去,只聽到幾個微弱的字眼:“謝謝……你叫……”
聲音太小了,淹沒在直升機的轟鳴聲里。
這次事件后,我在連隊成了英雄。
營里給我報請了三等功。
但我心里,卻總也高興不起來。
我總會想起那個女兵蒼白的臉,和她最后那個虛弱的眼神。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不知道她后來怎么樣了,我只希望她能活下來。
這件事,成了我軍旅生涯里一個深刻的烙印。
時間一晃,我的服役期滿了。
我選擇了退伍。
不是我不想待在部隊,而是我想大伯了。
我想回家,用我在部隊磨煉出的意志和肩膀,為他撐起一片天。
離隊那天,連長和戰(zhàn)友們都來送我。
我們擁抱,流淚,互相捶著對方的胸膛。
我背著退伍的行囊,走出了營門。
我回頭望著“猛虎六連”那幾個大字,心里充滿了不舍。
我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踏上回家的路。
就在這時,一只大手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
是張連長,他跑得氣喘吁吁。
“等等,李偉,別急著走。”
連長拽住我,氣喘吁吁地說:“首長在等你?!?/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