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茵河的水,白天碧綠,夜晚漆黑。
耿爺在這條河上搖了六十年的櫓,從青絲搖到了白發(fā)。他曉得,這河水深處,宿著些不干凈的東西。那些葬身河底的冤魂,就是“水鬼”,總惦記著找個活人換命,好讓自己投胎超生。
六十年來,耿爺靠著祖輩傳下的三條規(guī)矩,送走了無數(shù)南來北往的客人,也避開了一次次水下的兇險。他見過怪事,聽過鬼哭,卻從未真正陷入過絕境。
只有一次。
那是一個暴雨傾盆的夏夜,他為了二兩酒錢,破了一回顧忌。也就是那一次,他離被水鬼拖下船,只差毫厘之間。
01.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的耿爺,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滿臉褶子的“耿爺”,而是正值壯年的“耿老三”。他力氣大,水性好,自認(rèn)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
那天晚上,雷聲滾滾,豆大的雨點砸在河面上,濺起一片白色的水花。耿老三剛把渡船系在岸邊的老柳樹上,準(zhǔn)備收工回家喝兩盅,一個黑影就從雨幕里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是個女人,渾身濕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用破布包裹的東西。
“船家,船家行行好!”女人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求你渡我過河吧!我的娃……我的娃快不行了,要送去對岸鎮(zhèn)上找大夫!”
耿老三皺起了眉。
祖輩傳下的規(guī)矩清清楚楚:一、子時過后不渡客;二、不問客人來與去;三、濕錢陰錢不上船。
眼看就要到子時了,這暴雨天渡河,本就兇險。
可他看著女人懷里那襁褓,聽著她絕望的哭求,一顆心還是軟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他也不信自己這點背,真能遇上什么邪乎事。
“唉,上來吧。”他解開纜繩,嘆了口氣,“抓穩(wěn)了,今晚這河,可不認(rèn)人。”
女人千恩萬謝地上了船,縮在船頭的一個角落里,一言不發(fā)。
耿老三沒在意,他抓起船櫓,大喝一聲,小小的渡船便如一片葉子,駛?cè)肓似岷谌缒暮有摹?/p>
他不知道,這一櫓搖出去,差點就再也回不了頭。
02.
船一離岸,怪事就接踵而至。
首先是船的吃水。明明只多了一個女人和她懷里嬰兒的重量,可船身卻猛地往下一沉,像是馱了一塊千斤巨石。耿老三劃起來,感覺船櫓重得像是插在泥里。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只當(dāng)是今晚水流太急的緣故。
接著,是周圍的雨。
明明岸上還是狂風(fēng)暴雨,可小船劃出去十來米,四周的雨點竟然奇跡般地變小了,最后只剩下零星的雨絲。而船周圍的河水,也變得異常平靜態(tài),像一面巨大的黑鏡子,不起一絲波瀾。
可遠(yuǎn)處,雷聲依舊轟鳴,閃電不時照亮天際。
這種詭異的平靜,比狂風(fēng)暴雨更讓人心慌。
耿老三借著船頭那盞昏黃的馬燈光,悄悄打量那個女人。
女人一直低著頭,任憑濕透的頭發(fā)遮住整張臉。她一動不動,甚至連因寒冷而該有的哆嗦都沒有。
最奇怪的,是她懷里的孩子。
從上船到現(xiàn)在,這孩子沒哭一聲,沒動一下,安靜得不像個活物。一個病得快要死的孩子,怎么會如此安靜?
“大妹子,”耿老三試圖打破這死一樣的寂靜,“孩子……睡著了?”
女人像是過了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身體僵硬地動了一下,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一條巴掌大的黑魚,“啪”的一聲從平靜的水面躍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甲板上。
那魚通體烏黑,在甲板上瘋狂地蹦跳著,可它的兩只眼睛,卻是灰白色的,像是煮熟了一樣。一股濃烈的腥腐之氣,瞬間彌漫開來。
耿老三頭皮一炸,這是“陰魚”!是河底怨氣所生!
他不敢怠慢,連忙用船櫓的末梢將那條魚捅回了河里。
他再看向那女人的時候,眼神里已經(jīng)充滿了警惕。
03.
船劃到了河中央。
這里是整條嵐茵河最深的地方,水流最急,漩渦也最多,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龍心潭”。
傳說,淹死在龍心潭的人,怨氣最重,也最難纏。
渡船到了這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吸住了一樣,無論耿老三怎么用力,船都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
那一直沉默的女人,終于開口了。
“船家,謝謝你。”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空洞感,“我……我身上沒帶錢。”
“出門急,可以理解。”耿老三緊緊握著船櫓,沉聲應(yīng)道。
“不過,我可以用別的東西謝你?!迸苏f著,慢慢地,將懷里的襁褓朝耿老三遞了過去。
“我的孩子……是個福娃。你幫我抱一抱他,就當(dāng)是船錢了。他會保你一輩子順順利利的?!?/p>
耿老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師父臨終前曾反復(fù)交代過:水里的東西,最擅長蠱惑人心。它們不能強搶活人的命,必須得讓你“心甘情愿”地收下它們的東西。
無論那東西是一根水草,一塊石頭,還是一句話。
只要你接了,就等于跟它們結(jié)下了“契”,你的命,就歸它們了。
“大妹子,這可使不得!”耿老三強壓著心中的恐懼,擠出一個笑容,“我這天天搖櫓,手上臟得很,哪能抱您的寶貝疙瘩。再說了,孩子病著,不能再吹風(fēng)了?!?/p>
女人的動作僵住了。
她慢慢抬起頭,被濕發(fā)遮住的臉,看不清表情。
“抱一下吧?!彼穆曇糇兞耍辉偈前?,反而帶著一絲陰冷的命令,“他……他冷得很,需要活人的陽氣暖一暖?!?/p>
船頭的馬燈,被一陣陰風(fēng)吹得瘋狂搖曳,光影之下,女人伸出的那雙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指甲卻隱隱泛著青黑。
04.
耿老三知道,自己這是遇上正主了。
他雙腿微微發(fā)力,將全身的勁都運到了雙臂上,那根用了十幾年的桃木櫓,被他握得咯吱作響。
桃木辟邪,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倚仗。
見耿老三不為所動,那女人懷里的襁褓,突然動了一下。包裹的破布松開了一角,一股夾雜著河泥和腐肉的惡臭,撲鼻而來。
女人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她突然發(fā)出了悲切的哭聲,那哭聲如泣如訴,在空曠的河面上顯得格外瘆人。
“船家,我跟你說實話吧。”她哽咽著,“我的娃……在上船前,就沒氣了。我只是……只是想帶他回對岸的祖墳,讓他入土為安?。 ?/p>
“我身上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只有這個,”女人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子,遞了過來,“這是我娘家唯一的念想了,求求你,收下吧,就當(dāng)是可憐我們母子倆!”
那根銀簪子在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芒,雕工精美,一看就價值不菲。
這是第二個陷阱。
收死人的錢財,同樣是結(jié)契。
耿老三如明鏡,他搖了搖頭,聲音洪亮地說道:“逝者為大!今晚這趟船,不要錢!我耿老三免費送你們母子一程!”
他特意在“母子倆”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話音剛落,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
船,也停了。
女人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在馬燈搖曳的光芒中,耿老三終于看清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被水泡得發(fā)綠、腫脹的臉,五官都擠在了一起,兩個眼眶里,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兩行渾濁的河水,正順著她的眼角,不斷地往下流。
那根本不是眼淚。
05.
水鬼,終于露出了真面目。
小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困在龍心潭的中央,無論耿老三如何劃動,都無法前進(jìn)分毫。
他知道,自己必須在天亮前,在雄雞報曉前,趕到對岸。雄雞一唱天下白,陽氣上來,這水鬼就奈何不了他了。
他不再徒勞地劃水,而是將桃木櫓橫在胸前,口中開始默念師父傳下來的《凈水決》。
那女鬼見狀,也不攻擊,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那恐怖的五官,竟然慢慢咧開,形成一個詭異的笑容。
她懷里的“嬰兒”,開始蠕動起來。
“船家,你真是個聰明人。”女鬼開口了,聲音變成了許多人重疊在一起的,帶著水泡聲的合音,“我的這些把戲,都騙不了你。”
耿老三沒有理會,只是加快了念咒的速度。
眼看河對岸的燈火越來越近,似乎勝利在望。
女鬼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她低頭,用一種近乎溫柔的語氣,對懷里的東西說:
“你看,他不要你呢……真可惜。”
包裹著“嬰兒”的破布,徹底散開了。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嬰兒,而是一團(tuán)由爛泥、水草和死魚的骨頭糾纏在一起的,不成形狀的怪物!怪物的中央,嵌著一只獨眼,正發(fā)出幽幽的紅光。
耿老三心中一凜,但隨即松了口氣。只要自己不接它的招,它就不能把自己怎么樣。
女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幽幽地笑了起來。
“不過,規(guī)矩是,只要這船上有一個人愿意‘換’,就可以了?!?/p>
耿老三沒聽懂她的話。
只見那女鬼朝著船頭,用下巴輕輕指了指。
那里,一直蓋著用來防雨的油布下面,突然有了一個小小的凸起。
緊接著,油布被掀開,耿老三七歲的兒子耿帆,揉著惺忪的睡眼,坐了起來。他本該在家里睡覺,卻不知何時偷跑上了船,藏在了油布下。
耿帆睡眼朦朧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臉上帶著一絲開心的笑容,他攤開小小的手掌,掌心里,赫然躺著一根精致的銀簪子。
“爹……我剛剛做了個夢。”
“夢里,有個很漂亮的姨姨,在水里唱歌給我聽。”
“她還說,只要我乖乖的,就把這個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