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聲清脆的戒尺擊打聲，在寂靜的清心殿內(nèi)顯得格外刺耳。

新入宮的淑貴人柳如煙，跪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左臂的衣袖被高高卷起，露出了一截雪白如玉的皓腕。

但在那片雪白的肌膚上，本該殷紅如血、狀如珊瑚的守宮砂，此刻卻色澤黯淡，邊緣模糊，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消失。

“說！你昨夜究竟與何人私會，做了何等茍且之事！”

掌事的大宮女厲聲呵斥，手中的戒尺再次高高揚起。

柳如煙嚇得花容失色，拼命地磕頭，淚水漣漣：“冤枉啊嬤嬤！我入宮半載，連皇上的圣駕都未曾見過，日日夜夜都在這清心殿內(nèi)，如何能做出背德之事！求嬤嬤明察！”

她哭得梨花帶雨，甚是可憐。

然而，站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fā)的桂嬤嬤，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桂嬤嬤是這后宮里資歷最老的教習(xí)嬤嬤，一輩子見過、也親手點過的守宮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她緩緩走上前，干枯的手指像鷹爪一樣，捏住了柳如煙的手腕。她沒有看柳如煙哭泣的臉，只是用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枚即將消失的守宮砂。

許久，她才用一種如寒冰般的聲音，對旁邊的掌事宮女說道：

“不必再打了?！?/strong>

掌事宮女一愣：“嬤嬤，這……此等不貞之婦，若不嚴懲……”

“她沒有說謊?！惫饗邒叽驍嗔怂?，聲音里不帶一絲波瀾。

“守宮砂褪色，并非只有失貞一種可能。”

桂嬤嬤松開手，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幽幽地補充了一句。

“有時候，也可能是……被什么東西，給‘吃’了?！?/strong>

01.

浣衣局的宮女靈蘭，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盆剛熨燙好的衣物，走進了清心殿。

殿內(nèi)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她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淑貴人。

對于守宮砂的事，宮里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這位家世顯赫、容貌傾城的淑貴人，怕是熬不住深宮寂寞，紅杏出墻了。

可靈蘭，卻不這么認為。

她自小就有些異于常人的天賦。她的眼睛，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見的“氣”。比如誰家將有喜事，誰家將有病災(zāi)，她只需看一眼那人頭頂?shù)臍馍隳懿碌狡甙朔帧?/p>

此刻，在她的視野里，淑貴人柳如煙的頭頂，并無半點象征情欲糾葛的桃色濁氣。

相反，一股灰黑色的、如同蛛網(wǎng)般的死氣，正纏繞在她的頂上，而那死氣的根源，似乎就連接在她那只佩戴著守宮砂的手臂上。

那感覺，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正在通過那枚守宮砂，吸食著她的生命精氣。

靈蘭不敢多看，將衣物交給掌事宮女后，便想匆匆退下。

“你站住。”

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她。

靈蘭心中一凜，回頭看去，正是那位眼神銳利如刀的桂嬤嬤。

“你叫什么名字？”桂嬤嬤上下打量著她。

“奴婢……奴婢靈蘭?！?/p>

“看你的手，倒像是會做些針線活的?！惫饗邒叩哪抗猓湓诹遂`蘭因常年刺繡而布滿針眼的指尖上。

“是，奴婢入宮前，在家中學(xué)過幾年蘇繡?！?/p>

桂嬤嬤點了點頭，對旁邊的掌事宮女吩咐道：“從今日起，把她調(diào)到清心殿，專門伺候貴人的起居和刺繡活計。這里……需要一個心細手巧的人?！?/p>

靈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知道，桂嬤嬤叫住她，絕非是看中了她的手藝。

這位嬤嬤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恐怕是看出了她神色中的異樣。把她留在這里，名為伺候，實為監(jiān)視，或者說……是在觀察著什么。

02.

靈蘭被調(diào)入清心殿的日子，并不好過。

淑貴人柳如煙，自那天起，便被禁足。她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下去。

她開始做噩夢，夜夜驚醒，嘴里喊著“別過來”、“別吃我”。

白日里，她也總是精神恍惚，畏寒畏光，常常一個人抱著被子，縮在床榻的最里面，仿佛那里有什么巨大的恐懼。

而她手臂上那枚守宮砂，顏色一天比一天淡，從最初的淡紅，變成了淺粉，如今，只剩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輪廓。

與之相對的，是她身體的日益衰敗。太醫(yī)來了數(shù)次，診脈的結(jié)果，卻總是“氣血兩虧，思慮過重”，開的方子，也都是些尋常的滋補之藥，喝下去如泥牛入海，不見半點起色。

靈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能清晰地看到，纏繞在淑貴人身上的那股死氣，越來越濃郁了。

尤其是在深夜，她好幾次起夜，都感覺殿內(nèi)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陰冷潮濕的氣息。那氣息，帶著一股……陳腐木料與干枯絲線的味道。

而桂嬤嬤，這些天也一反常態(tài)，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清心殿。

她不怎么說話，只是每天都會親自檢查淑貴人的守宮砂，每次檢查完，臉色都會更沉一分。

她似乎也在等待著什么，或者說，在印證著什么。

0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淑貴人氣息奄奄的時候，宮里，出大事了。

先是儲秀宮的一位才人，在清晨梳妝時，尖叫著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守宮砂，一夜之間，顏色變淡了一半。

緊接著，永和宮的一位婕妤，倚翠軒的一位美人……接二連三地，都有宮妃報說自己的守宮砂出了問題。

所有出現(xiàn)問題的宮妃，癥狀都和淑貴人一模一樣：噩夢纏身，精神萎靡，身體迅速衰弱。

一時間，整個后宮人心惶惶。

這絕非偶然，也絕非什么“失貞”。這更像是一種看不見的、針對年輕宮妃的詭異“瘟疫”。

皇帝震怒，下令徹查。可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只有靈蘭，憑借著她那份獨特的敏銳，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細節(jié)。

所有出事的宮妃，包括淑貴人柳如煙在內(nèi)，她們在半個月前，都曾得到過一份特殊的賞賜。

——一批從江南新進貢的“醉月牡丹”錦緞。

那批錦緞，色澤格外鮮艷，繡出的牡丹，仿佛帶著生命一般，在月光下甚至?xí)浩鹆鞴庖绮省Ｒ蚱湎∮?，只賞賜給了幾位品階較高，又正得恩寵的年輕宮妃。

靈蘭記得很清楚，淑貴人就有一件用那錦緞做的寢衣，她寶貝得不得了，夜夜都穿著入睡。

難道……問題出在這錦緞上？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劃破了靈蘭心中的迷霧。

04.

靈蘭知道，這件事，她唯一能求助的人，只有桂嬤嬤。

她尋了個機會，在桂嬤嬤面前，壯著膽子，說出了自己對“醉月牡丹”錦緞的懷疑。

她本以為會遭到呵斥，甚至被當(dāng)成妖言惑眾抓起來。

可沒想到，桂嬤嬤聽完后，非但沒有生氣，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反而閃過了一絲精光。

“你這丫頭，倒是比那些太醫(yī)院的廢物，看得明白些?！?/p>

桂嬤嬤領(lǐng)著靈蘭，走到一處僻靜的偏殿，揮退了左右。

她看著靈蘭，緩緩說道：“你猜得沒錯，問題，就出在那批絲緞上。”

“守宮砂，你可知它究竟是何物？”桂嬤嬤忽然問道。

靈蘭搖了搖頭：“只聽說是用朱砂喂養(yǎng)壁虎，搗碎后點在女子臂上……”

“那是世俗的說法，也是一種障眼法?！惫饗邒呃湫σ宦?。

“真正的守宮砂，所用的‘守宮’，并非尋常壁虎，而是一種生于極陰之地，專食陰氣的‘墨玉守宮’。其血赤黑，其性至寒?！?/p>

“而煉制守宮砂的朱砂，也非凡品，必須是采自龍脈之上，吸納了百年陽氣的‘龍血朱砂’。以至陽之砂，喂養(yǎng)至陰之物，使其在體內(nèi)陰陽交泰，結(jié)成一顆‘陰陽丹’?！?/p>

“取出這顆丹，研磨成泥，點在女子臂上，它便會化作一道‘靈契’，與女子的命魂相連?！?/p>

桂嬤嬤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它守護的，從來不是什么貞潔，而是一個女人的‘精元’和‘命數(shù)’！守宮砂色澤鮮紅，則此女精元旺盛，氣運綿長。若守宮砂色澤黯淡……”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無比凝重。

“則代表著，她的精元，正在被某種東西，強行掠奪！”

05.

靈蘭被這番聞所未聞的秘辛，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那批錦緞……”

“那批錦緞，被人動了手腳。”桂嬤嬤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意，“被人用邪術(shù)，喂養(yǎng)了一種名為‘絲蠱’的陰邪之物?！?/p>

“這種絲蠱，無形無色，會順著絲線，鉆入人的夢境，專門吸食女子的精元。而被下了‘靈契’的守宮砂，便是它們最好的靶子?！?/p>

“如今宮中人心惶惶，若不盡快解決，不出半月，這些被吸食了精元的宮妃，便會一個個……油盡燈枯而亡?！?/p>

靈-蘭聽得手腳冰涼。她終于明白，為何淑貴人會衰弱得那么快。

“嬤嬤，那……可有解救之法？”她急切地問道。

桂嬤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有。釜底抽薪，不如固本培元。絲蠱雖邪，但只要守宮砂的‘靈契’足夠強大，便能護住命魂，讓它無隙可乘?！?/p>

“跟我來?！?/p>

桂嬤嬤領(lǐng)著靈蘭，走到了她寢宮最深處。她轉(zhuǎn)動機關(guān)，墻壁上竟打開了一道暗門。

門后，是一間密室。

密室中，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排排的藥柜，和一座小小的煉丹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藥草和朱砂混合的香氣。

這里，才是桂嬤嬤真正的秘密所在。

她從一個上鎖的玄鐵盒中，取出了幾樣?xùn)|西。

一塊色澤赤紅如血的朱砂，一條被養(yǎng)在墨玉罐中、通體漆黑的壁虎。

正是她口中的“龍血朱砂”和“墨玉守宮”。

“嬤嬤，您是要……重新煉制守宮砂？”

“不錯。”桂嬤嬤的表情無比嚴肅，“但要對付‘絲蠱’，尋常的煉制方法，還不夠?！?/p>

她將朱砂與守宮之血在石臼中混合，搗成殷紅的藥泥。整個過程中，她的口中還念念有詞，仿佛在念誦著某種古老的咒文。

靈蘭看著那碗顏色比鮮血還要艷麗的藥泥，心中依舊充滿不安。

“嬤嬤，您剛才說，守宮砂是與命魂相連的‘靈契’?？蛇@些……都還是死物。究竟是什么，能讓它真正‘活’過來，起到守護命魂的作用呢？”

桂嬤嬤搗藥的手，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眼神看著靈蘭，那眼神里，有決絕，有悲憫，也有一絲不忍。

她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為在煉制這守宮砂時，除了朱砂與守宮血，還需要加入最后一樣?xùn)|西，才能讓它真正起作用，成為一道有靈性的‘契約’?！?/strong>

靈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問道：

“是什么東西？”

桂嬤嬤看著她，又看了一眼旁邊那盞昏暗的油燈，以及燈火下，自己那蒼老、干枯，卻依舊要守護這后宮安寧的手。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