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搜玄錄》有云：“天地有序，萬物有靈，陰陽相生，循環(huán)往復。然世間總有窺天道之隙，竊陰陽之柄者，行逆亂之術，損人倫，悖天理，此為邪術之源。其術法詭譎，初見奇效，然終將引火燒身，禍及蒼生。”

這段早已失傳的記述，仿佛一道橫亙在歷史長河中的讖語。

京城入秋的第一個夜晚，這道讖語的陰影，便悄然籠罩在了欽天監(jiān)的年輕校書郎，沈修的頭頂。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離那些只存在于禁忌卷宗里的傳說，如此之近。

01.

夜已三更，梆子聲在寂靜的街巷中顯得格外空洞。

沈修提著燈籠，腳步匆匆，幾乎是小跑著穿過大半個京城，寒涼的秋風灌進他的領口，卻絲毫無法冷卻他內心的焦灼。

他推開大理寺的側門，一股濃重的、混雜著檀香與血腥的詭異氣味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一陣干嘔。

正堂之內，燈火通明，卻死寂無聲。

兵部侍郎張大人癱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雙目無神地盯著地上那具用白布覆蓋的尸體。旁邊站著的，是大理寺卿和幾位仵作，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恐。

“沈校書，你可算來了。” 大理寺卿看見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修躬身行禮，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那具尸體。

“奉監(jiān)正之命前來，” 他穩(wěn)了穩(wěn)心神，“敢問大人，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大理寺卿咽了口唾沫，聲音干澀地指著地上：“你自己看吧……張侍郎的公子，半個時辰前在自己房中被發(fā)現(xiàn)……已經……已經去了?！?/p>

一個老仵作顫抖著手，掀開了白布的一角。

只一眼，沈修便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那本該是二十出頭、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刻卻如同一截枯木。他的皮膚干癟蠟黃，緊緊地貼在骨骼上，雙眼深陷，嘴巴大張，仿佛在臨死前看到了什么極致的恐懼，試圖發(fā)出最后的吶喊。

“這……這是怎么回事？” 沈修的聲音都在發(fā)顫，“是中了什么奇毒嗎？”

“沒有毒，” 老仵作搖了搖頭，滿眼都是困惑與恐懼，“我們檢查過了，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他……他就像是全身的精、氣、神……被什么東西瞬間抽干了一樣。”

“抽干了？” 這個詞讓沈修不寒而栗。

“沈校書，” 張侍郎忽然抬起頭，一把抓住沈修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你們欽天監(jiān)掌管陰陽歷法，卜算吉兇禍福，定然知道這是什么妖邪在作祟！定然知道！”

沈修被他抓得生疼，卻無法掙脫。他能看到的，是一個父親徹底的絕望。

他強作鎮(zhèn)定，安撫道：“張大人請節(jié)哀，此事蹊蹺，下官定會一字不漏地稟告監(jiān)正大人，請他定奪?！?/p>

說完，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大理寺。

當他帶著滿身的寒氣和那駭人的一幕回到觀星臺時，他的老師，當朝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鄭玄，正獨自一人站在高臺之上，仰望著滿天星斗，仿佛早已預料到他的到來。

“回來了？” 鄭監(jiān)正沒有回頭，聲音蒼老而平靜。

“老師，” 沈修跪倒在地，將大理寺的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聲音因后怕而微微顫抖，“張公子死狀……太過詭異，不似人間手段?！?/p>

鄭監(jiān)正緩緩轉過身，他須發(fā)皆白，眼神卻深邃如夜空。他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果然還是出現(xiàn)了。” 他嘆了口氣，那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時空中傳來。

沈修猛地抬頭：“老師知道這是什么？”

“知道，” 鄭監(jiān)正的目光望向欽天監(jiān)深處，一座常年封鎖的藏書閣，“因為，這是‘術’，而非‘病’?！?/p>

“一種早就該被徹底銷毀的……邪術?！?/p>

02.

鄭監(jiān)正提著一盞孤燈，走在前面。

沈修跟在他身后，走在一條他從未踏足過的回廊里。這里是欽天監(jiān)的最深處，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墨和灰塵的味道，兩側的墻壁上刻著早已看不清的符文。

回廊的盡頭，是一扇厚重的玄鐵門，上面沒有鎖，只有一個造型奇特的凹槽。

鄭監(jiān)正從懷中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龜甲，上面刻滿了星辰軌跡，與凹槽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

“轟隆隆——”

沉重的鐵門緩緩打開，一股比外界更加陰冷、更加古老的氣息撲面而來。

里面是一個巨大的圓形石室，四周的書架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卷宗，但與外面存放天文、歷法資料的書閣不同，這里的卷宗，大多是黑色的，用朱砂印記和特殊的繩結封存著。

“這里是‘禁書庫’，” 鄭監(jiān)正的聲音在空曠的石室中回響，“收錄的，是自前朝以來，所有被明令禁止的方術、巫蠱、咒法。”

沈修的目光掃過那些書架，心中震撼無比。他只知道欽天監(jiān)是為皇家觀測天象、推算國運的機構，卻從未想過，這里還扮演著禁忌知識看守者的角色。

鄭監(jiān)正走到最中央的一個書架前，那里的卷宗最少，只有一個被黑檀木匣子裝著的卷軸，匣子上還貼著一張泛黃的符紙，上面的朱砂已經黯淡，卻依然能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木匣，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塵。

“你方才所見的張公子死狀，便是由‘十大邪術’中的一種所致?！?鄭監(jiān)正打開木匣，取出里面的黑色卷軸，“這些邪術，每一個都因其極度違背天地人倫，而被歷朝歷代列為最高禁術，嚴禁任何人談論、修習。”

他將卷軸在桌案上緩緩展開。

那并非紙張，也非布帛，而是一種不知名的獸皮，上面用血紅色的文字記錄著十種邪術的名稱和簡述。

沈修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那些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像一條條毒蛇，要鉆進他的腦子里。

“老師，為何要禁絕它們？若能了解，豈不是更能加以防范？” 沈修強忍著不適，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鄭監(jiān)正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憫。

“因為人性經不起考驗，沈修。” 他指著卷軸，“這些邪術的可怕之處，不在于它們的力量，而在于它們能輕易勾起人心底最深處的貪婪、欲望和怨恨。一旦有人開始修習，就再也回不了頭了?！?/p>

“就像……張公子遇到的這種？”

“沒錯，” 鄭監(jiān)正的目光落在了卷軸的第一個名字上，“張公子遇到的，是十大邪術中，排行第七的——‘嫁命術’。”

03.

“嫁命術？” 沈修重復著這個名字，只覺得口中發(fā)干。

“對，嫁接的嫁，性命的命?！?鄭監(jiān)正的聲音低沉而凝重，“此術的核心，便是一個‘奪’字?！?/p>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著某些不堪的往事。

“施術者可通過特定的儀式和媒介，將一個人的壽命、氣運、乃至青春活力，強行嫁接到另一個人身上。被奪走性命的人，便會如你所見，在瞬間被抽干所有生機，化為枯槁。而受益者，則能延年益壽，甚至重返青春?！?/p>

沈修聽得脊背發(fā)涼，他終于明白張公子為何會死得那般詭異。

“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以他人性命，換自己茍活，如此逆天而行，難道就不怕天譴嗎？”

“天譴？” 鄭監(jiān)正冷笑一聲，“修習此等邪術之人，早已將人倫道德拋諸腦后，又豈會在乎虛無縹緲的天譴？在他們眼中，別人的性命，不過是他們延續(xù)自己生命的柴薪罷了?！?/p>

他看著沈修驚駭?shù)谋砬椋^續(xù)說道：“百年前，前朝末年，曾有一位藩王，年老體衰，大限將至。他不知從何處尋得了這‘嫁命術’的殘本，竟在自己的封地內，圈養(yǎng)了上百名與他生辰八字相合的青壯年，每隔一月，便殺一人，為自己續(xù)命?！?/p>

“那藩王起初只是精神好轉，后來竟慢慢返老還童，頭發(fā)由白轉黑，皮膚也恢復了光澤。他沉溺于這種竊取來的生命，變得愈發(fā)殘暴。直到最后，此事敗露，朝廷派大軍征討，才發(fā)現(xiàn)那王府地宮之中，累累白骨，怨氣沖天?！?/p>

“自那以后，‘嫁命術’便被列為禁術之首，所有相關記載盡數(shù)銷毀。沒想到，時隔百年，竟又有人使出了這種惡毒的法術?！?/p>

沈修聽得義憤填膺：“老師，那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那個施術者！否則，還會有更多無辜之人遇害！”

“找到他，談何容易?！?鄭監(jiān)正搖了搖頭，“嫁命術的媒介千變萬化，可以是一縷頭發(fā)，一件貼身衣物，甚至只是一個寫有生辰八字的草人。張公子是兵部侍郎之子，仇家、或是覬覦其氣運的人，恐怕不在少數(shù)?！?/p>

他卷起卷軸，神色變得更加嚴肅。

“而且，嫁命術還只是其中之一。這十大邪術，每一種都對應著人性的一種極端欲望?！?/p>

04.

沈修的目光再次落到那獸皮卷軸上，他看到排在“嫁命術”之前的，還有六個更加觸目驚心的名字。

“老師，那其他的邪術……”

鄭監(jiān)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嘆了口氣道：“也罷，今日既然讓你見了這禁物，便讓你知曉其萬一，也好日后行走世間，懂得分辨與敬畏?！?/p>

他指著卷軸上的另一個名字，聲音里帶著一絲厭惡。

“譬如這排行第五的，‘役鬼術’?！?/p>

“役鬼……驅使鬼魂？” 沈修猜測道。

“不止是驅使，而是‘奴役’?！?鄭監(jiān)正糾正道，“尋常道法，請鬼神相助，也需香火供奉，講究個你情我愿。但這役鬼術，卻是用極其歹毒的法子，強行將那些因怨氣、執(zhí)念而無法入輪回的陰魂，煉化為自己的仆役，永世不得超生?！?/p>

“被煉化的陰魂，會失去所有神智，只聽從主人的命令。施術者驅使他們去害人、去探聽秘密、去聚斂財富。而被這些惡鬼所害之人，死后魂魄也會被禁錮，成為新的奴隸，如此往復，如滾雪球般壯大?！?/p>

“最可怕的是，施術者與這些惡鬼之間有命數(shù)相連。一旦施術者意外身亡，他所奴役的成百上千的惡鬼便會瞬間失控，化為厲鬼，在陽間大開殺戒，直至魂飛魄散。此術一流傳開，便是千里赤地，人間化為鬼蜮?！?/p>

沈修聽得頭皮發(fā)麻，只覺得這石室里的溫度又降了幾分。

鄭監(jiān)正又指向另一個名字，那名字旁邊畫著一個詭異的傀儡符號。

“還有這個，排行第三的，‘牽機蠱’?！?/p>

“蠱術？” 沈修知道，南疆的蠱術向來神秘莫測。

“尋常蠱術，或使人生病，或使人昏沉，總還有跡可循。但這牽機蠱，卻是直接操控人心的?！?鄭監(jiān)正的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忌憚。

“中蠱者，從外表看與常人無異，言行舉止也都合乎常理。但他的思想、他的決定，甚至他的愛恨，都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施蠱者所操控，如同一個提線木偶?！?/p>

“試想，若有人用此蠱操控了一位將軍，讓他臨陣倒戈；或是操控了一位重臣，讓他在朝堂上說出通敵之言；甚至……操控了九五之尊，那將是何等可怕的后果？”

鄭監(jiān)正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砸在沈修的心上。

“這……這已經不是方術，而是動搖國本的妖法了！” 沈修失聲說道。

“所以你明白了嗎？” 鄭監(jiān)正看著他，“這些邪術，之所以被禁，不僅僅是因為它們會殺人?！廾g’違背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是為‘逆天’；‘役鬼術’攪亂了陰陽兩界的秩序，是為‘亂地’；而‘牽機蠱’，則是直接抹殺了人之所以為人的自由意志，是為‘滅人倫’?！?/p>

“逆天、亂地、滅人倫……” 沈修喃喃自語，他終于理解了這些邪術被深藏于此的真正原因。每一種，都觸碰了天地間最根本的法則。

他看著卷軸上剩下的名字，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和好奇。

“老師，這十大邪術，每一種都如此恐怖。那……排行第一，被稱為最邪、最惡的，又該是何等模樣？”

05.

聽到沈修的提問，鄭監(jiān)正沉默了。

他那雙仿佛能看透星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恐懼的情緒。他看著卷軸最頂端的那個名字，仿佛那不是文字，而是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淵。

整個禁書庫里，只剩下燭火搖曳的“噼啪”聲。

沈修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更重。

他看到鄭監(jiān)正的手，在微微顫抖。

“你真的想知道？” 鄭監(jiān)正的聲音沙啞無比，像是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

沈修堅定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從他踏入這個禁書庫，看到張公子尸體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其他的邪術，無論是奪命、役鬼，還是控心，” 鄭監(jiān)正緩緩開口，一字一頓，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它們所圖，尚在‘得’。或是得壽命，或是得權勢，或是得財富。它們雖然邪惡，但其根源，終究是源于人心的貪欲?！?/p>

他抬起眼，直視著沈修，眼神中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告。

“但最后這一種，也是被所有術士，無論正邪，都共同唾棄、畏懼、必殺之而后快的一種……”

“它的目的，不在于‘得’，而在于‘無’?！?/strong>

“‘無’？” 沈修不解，這個字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

“對，化萬物為虛無?！?鄭監(jiān)正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了什么沉睡的禁忌，“它違背的，不僅僅是天理、地序、人倫……它違背的是‘存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