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又一個人遛彎兒呢？”

“是啊，活動活動筋骨?！?/strong>

李衛(wèi)國沖著巷口棋攤上的老伙計擺了擺手，算是打了招呼。

01

李衛(wèi)國是個快六十歲的人了。

他的人生，就像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粗糙，但踏實。

年輕時在一家國營木材廠上班，當(dāng)了半輩子的木工。

廠子不大，效益也平平，但總算是個鐵飯碗。

他和妻子秀蓮就是廠里認(rèn)識的。

秀蓮是食堂的幫廚，人如其名，長得清秀，性格也溫婉。

兩人經(jīng)人介紹，沒多久就結(jié)了婚。

婚后日子過得不富裕，但很安穩(wěn)。

他們在城郊分了一間小平房，帶個小院子。

李衛(wèi)國手巧，把個小家拾掇得像模像樣。

后來他們有了兒子，取名李強(qiáng)。

李衛(wèi)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

他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一輩子就是個工人，他希望兒子能有出息，能讀大學(xué)，走出這個小城。

李強(qiáng)也爭氣，從小學(xué)習(xí)就不錯，一路考上了外省的重點大學(xué)。

畢業(yè)后，李強(qiáng)留在了大城市，進(jìn)了家不錯的公司，娶妻生子，安了家。

李衛(wèi)國和秀蓮覺得這輩子都值了。

只是兒子離得遠(yuǎn)，一年到頭也就能回來一次。

諾大的平房，又只剩下老兩口。

五年前，秀蓮因為突發(fā)腦溢血，沒搶救過來，走了。

李衛(wèi)國一夜之間，頭發(fā)白了一半。

他沒在兒子面前掉一滴淚，只是一個人在妻子的墳前，坐了一整天。

從那以后，這個家就更安靜了。

李衛(wèi)國提前辦了內(nèi)退，廠里那點活，他也沒心思干了。

他每天的生活變得極其規(guī)律。

早上五點半起床，去公園里溜達(dá)一圈，跟幾個老伙計下下棋。

上午去菜市場買菜，回家自己做點簡單的飯菜。

下午就在院子里擺弄他那些木工工具，做點小家具，或者幫鄰居修修東西。

他的手藝遠(yuǎn)近聞名，誰家桌子腿壞了，椅子散架了，都愛找他。

他不收錢，頂多就是事后人家送來點水果蔬菜，他也就收下了。

兒子李強(qiáng)每個星期都會打來電話。

“爸，最近身體怎么樣??？”

“好著呢，吃得下睡得著。”

“錢夠不夠花？我再給您打點過去?！?/p>

“夠用，你留著給你兒子買奶粉吧，我一個人花不了幾個錢。”

對話總是這幾句，說多了，父子倆都覺得有些尷尬。

李衛(wèi)國知道兒子忙，有自己的生活，他不想成為兒子的負(fù)擔(dān)。

他只是覺得，這院子太大了，屋子太空了。

有時候他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一坐就是一下午，看著墻角的青苔發(fā)呆。

他性格本就有些內(nèi)向，不愛多言，妻子走后，話就更少了。

鄰居們都說，老李這人，心善，就是太孤單了。

他自己也覺得孤單，像一口深井，外面看著平靜，里面卻涼得透骨。

他需要點什么東西來填滿這口井，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那天，他遇見了它。

02

那天是個陰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李衛(wèi)國去城西給一個老同事送他剛做好的一個小板凳。

回來的時候，他想抄個近路，就拐進(jìn)了一條平時不怎么走的小巷。

巷子很窄，兩邊的老房子墻皮都剝落了，路面也坑坑洼洼的。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潮濕，混雜著油煙和某種腥氣。

李衛(wèi)國走到巷子中段，那股腥氣越來越重。

他抬頭一看，看見一個掛著“老王香肉館”招牌的小店。

店門口的鐵籠子里，關(guān)著幾只狗。

李衛(wèi)國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平時他都繞著走，眼不見心不煩。

可今天，卻偏偏撞上了。

他本想加快腳步趕緊離開，但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其中一個籠子。

那個籠子最小，也最靠邊，里面只關(guān)著一只狗。

那是一只最普通不過的土狗，渾身是黃褐色的毛，沾滿了泥污，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它不像別的狗那樣狂吠或者哀嚎，只是安靜地縮在籠子角落里。

當(dāng)李衛(wèi)國的目光投過去時，他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也看向了他。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李衛(wèi)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

平靜里，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乞求。

狗的脖子上，還套著一個破舊的項圈，看得出，它曾經(jīng)也是有主人的。

李衛(wèi)國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原地，就那么和那只狗對視著。

這時，從店里走出一個圍著油膩圍裙的胖男人，是店主老王。

“看啥呢？大哥，想吃點啥？剛出鍋的，香著呢！”老王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

李衛(wèi)國沒有理他，指了指那個籠子。

“這只狗，怎么賣？”

老王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喲，大哥，你看上它了？這可是只笨狗，不叫也不鬧，沒啥肉?！?/p>

“我問你怎么賣?！崩钚l(wèi)國的語氣很平淡，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老王上下打量了一下李衛(wèi)國，看他穿著樸素，不像是有錢人。

他伸出三個手指頭：“三百，少一分不賣?！?/p>

李衛(wèi)國皺了皺眉。

三百塊錢買一只土狗，還是從狗肉館里買，這價錢太高了。

但他看著籠子里那雙眼睛，心里那點不舍和猶豫就都煙消云散了。

“二百，我就帶走?！彼麖目诖锩鲥X包。

“二百？大哥你開玩笑呢？我收來都不止這個價！”老王把手一揮。

李衛(wèi)國也不跟他廢話，從錢包里抽出兩張紅色的票子，又加了一張五十的。

“二百五，不能再多了，它看著也就像個添頭，你賣給我，還能省點糧食?！?/p>

老王看著那二百五十塊錢，有些意動。

他又看了看籠子里的狗，確實瘦骨嶙峋的，殺了也出不了幾斤肉。

“行吧行吧，算我倒霉，就當(dāng)交個朋友?！崩贤跻话炎ミ^錢，塞進(jìn)口袋里。

他走過去，打開籠子門，粗暴地拽出那條狗。

狗的后腿似乎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

老王找了根草繩，拴在狗的項圈上，把另一頭遞給李衛(wèi)-國。

“給你?！?/p>

李衛(wèi)國接過繩子，繩子那頭的生命，讓他覺得有些沉重。

他沒再看老王一眼，拉著那只一瘸一拐的土狗，轉(zhuǎn)身走出了小巷。

走出巷口，天空中飄起了細(xì)雨。

李衛(wèi)國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狗，它也正抬頭看著他。

雨水打濕了它的毛發(fā)，讓它看起來更加狼狽。

但它的眼神，似乎有了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

那點絕望的平靜，好像裂開了一條小縫。

03

回到家，李衛(wèi)國打開院門，拉著狗走了進(jìn)去。

狗似乎對這個新環(huán)境充滿了警惕。

它站在院子中央，低著頭，一動不動，身體微微發(fā)抖。

后腿的傷讓它站得不太穩(wěn)。

李衛(wèi)國解開了他脖子上的草繩。

“以后，這里就是你家了。”他對狗說。

狗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懂，只是抬起眼皮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李衛(wèi)國沒管它，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他先找出一個舊的搪瓷盆，洗干凈，倒了些清水，放在院子的角落里。

然后又進(jìn)了廚房，看了看，鍋里還有中午剩下的米飯和一點肉末。

他把飯菜熱了熱，端出來，放在水盆旁邊。

做完這一切，他就在院子的老槐樹下坐了下來，點上一根煙，靜靜地看著那只狗。

狗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像一尊雕塑。

過了很久，也許是聞到了飯菜的香氣，也許是感覺到了沒有危險。

它終于試探著，朝食盆的方向挪動了一小步。

它的動作很慢，很小心，瘸著的后腿在地上拖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它走到食盆前，沒有立刻吃，而是先抬頭看了看李衛(wèi)國。

李衛(wèi)國沒有動，只是平靜地抽著煙。

狗這才低下頭，飛快地舔舐著盆里的食物。

它吃得很快，很急，像是餓了很久很久。

不一會兒，一盆飯菜就被吃得干干凈凈。

吃完后，它又去喝了幾口水。

然后，它走到了院墻的角落，趴了下來，蜷縮成一團(tuán)。

李衛(wèi)國看著它，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木工房里。

那里面堆滿了各種木料和工具，空氣中全是木屑的香氣。

他找了些廢舊的木板，量了尺寸，開始動手。

鋸木頭的聲音，敲釘子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子里響了起來。

狗被這聲音驚動了，它抬起頭，緊張地望著木工房的方向。

但它沒有跑，只是看著。

李衛(wèi)國的手藝是刻在骨子里的。

一個多小時后，一個結(jié)實又漂亮的狗窩就成型了。

雖然是用廢料做的，但它打磨得很光滑，邊邊角角都處理得很好，不會劃傷狗。

他把狗窩搬到院子的屋檐下，一個既能遮雨又能曬到太陽的好位置。

他又回到自己的臥室，打開衣柜。

衣柜里，還整齊地疊放著妻子秀蓮生前的衣物。

他猶豫了一下，拿出了一條秀蓮以前用過的小被子。

被子是棉布的，上面是碎花的圖案，洗得有些發(fā)白了。

他把被子鋪在狗窩里，鋪得平平整整。

他走到狗的面前，蹲下身。

“去看看你的新家。”

他指了指那個嶄新的狗窩。

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李衛(wèi)國笑了笑，站起來，沒有再強(qiáng)求他。

當(dāng)天晚上，李衛(wèi)國睡得不太踏實。

他總覺得院子里有動靜。

他披上衣服，悄悄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外看。

月光下，那只土狗正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它嗅嗅這里，聞聞那里，像是在勘察自己的新領(lǐng)地。

最后，它走到了那個狗窩前。

它猶豫了很久，伸出頭，往里面探了探。

然后，它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鉆了進(jìn)去。

看到這一幕，李衛(wèi)國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溫暖的東西填了一下。

他回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李衛(wèi)國起床開門。

那只狗就臥在新家的門口，看見他出來，尾巴輕輕地?fù)u了兩下。

雖然幅度很小，但確實是搖了。

“得給你起個名字?！崩钚l(wèi)國一邊刷牙一邊琢磨。

“你這一身黃毛，就叫你大黃吧?！?/p>

他覺得這個名字，樸實，接地氣，跟這只狗很配。

“大黃，過來吃飯！”他喊了一聲。

狗抬起頭，耳朵動了動，雖然沒有立刻過來，但眼神里的光，明顯又亮了一些。

04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黃身上的傷在李衛(wèi)國的照料下慢慢好了。

它不再瘸得那么厲害，只是跑快了還有點不自然。

身上的毛也被李衛(wèi)國用刷子刷干凈了，露出了油亮的黃褐色。

它不再像剛來時那樣瘦骨嶙峋，身上長了些肉，精神頭也足了。

大黃很聰明，也很懂事。

它從不在院子里亂拉亂尿，總是自己跑到墻角的下水道口解決。

李衛(wèi)國吃飯的時候，他就安安靜靜地趴在桌子底下，從不吵鬧。

只有等李衛(wèi)國吃完了，把給它留的飯菜倒進(jìn)盆里，它才會過去吃。

李衛(wèi)國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李衛(wèi)國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它就趴在一邊，用下巴枕著前爪，安靜地看著。

李衛(wèi)國在木工房里干活，他就臥在門口，聽著里面的聲響，打個盹。

晚上，李衛(wèi)國看電視，他就趴在李衛(wèi)國的腳邊。

電視里的人在笑，李衛(wèi)國偶爾也會跟著笑一聲，這時候，大黃的尾巴就會在地上掃來掃去。

這個家，因為大黃的到來，好像一下子有了生氣。

李衛(wèi)國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大黃，今天天不錯，一會兒給你洗個澡?！?/p>

“大黃，你看我做的這個小凳子，結(jié)實不結(jié)實？”

“大黃，你說我兒子這個周末會打電話回來嗎？”

他把大黃當(dāng)成了一個能聽他說話的伴兒。

大黃總是用它那雙黑亮的眼睛回應(yīng)他，有時候還會歪歪頭，好像真的在思考他說的內(nèi)容。

鄰居們都說，老李像變了個人，臉上笑容都多了。

李衛(wèi)國自己也感覺到了變化。

心里的那口井，好像被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給填上了一大半。

然而，時間久了，李衛(wèi)國也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

大黃有個習(xí)慣。

每天到了半夜，等李衛(wèi)國睡熟了之后，它都會偷偷溜出狗窩，離開院子。

院子的門是李衛(wèi)國特意給它留的一道縫，方便它出去上廁所。

起初，李衛(wèi)國并沒在意。

但有幾次，他半夜起夜，發(fā)現(xiàn)狗窩是空的。

他走到院子里，也看不到大黃的影子。

可等天亮他再開門時，大黃又準(zhǔn)時地臥在狗窩里，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李衛(wèi)國開始留心了。

他發(fā)現(xiàn)，大黃每次回來，嘴里好像都叼著什么東西。

有天晚上，他故意沒睡死，聽到院子里有輕微的響動。

他悄悄趴到窗戶前往外看。

朦朧的月色下，他看到大黃從院門那道縫里鉆了進(jìn)來。

它的嘴里確實叼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看不清具體是什么。

大黃徑直走回自己的狗窩，把東西放進(jìn)去，然后才趴下睡覺。

李衛(wèi)國心里充滿了疑惑。

這東西是什么？它從哪里叼回來的？

第二天早上，他趁著給大黃喂食的時候，裝作不經(jīng)意地往狗窩里瞥了一眼。

狗窩里，除了那條碎花小被子，空空如也。

什么東西都沒有。

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李衛(wèi)國有些不信。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特別留意。

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大黃每天半夜都會叼東西回來。

可第二天早上，那些東西就又都不見了。

“大黃，你老實交代，半夜出去干啥了？是不是在外面藏了小金庫？”

李衛(wèi)國半開玩笑地拍著大黃的腦袋。

大黃只是搖著尾巴，用頭蹭他的手，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這件怪事，就像一根小刺，扎在了李衛(wèi)國的心里。

他不是擔(dān)心大黃叼回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他就是純粹的好奇。

這只他從狗肉館救回來的土狗，身上似乎還藏著他不知道的秘密。

05

時間轉(zhuǎn)眼就到了夏末。

院子里的雜草長得飛快，特別是墻角和屋檐下，已經(jīng)沒過了腳踝。

李衛(wèi)國看著這有些凌亂的院子，決定來一次大掃除。

他覺得，生活有了奔頭，環(huán)境也得跟著敞亮起來才行。

這天是周末，天氣晴好。

李衛(wèi)國起了個大早，吃完早飯，就拿出了鐮刀和鋤頭。

大黃像個監(jiān)工一樣，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忙活。

“大黃，今天咱爺倆得干點活了，把這院子拾掇拾掇。”李衛(wèi)國對大黃說。

他先從院子中央開始，一小片一小片地清理雜草。

干了一上午，總算把大部分地方都弄干凈了。

剩下的，就是幾個衛(wèi)生死角，其中最大的一塊，就是大黃的狗窩所在的那片屋檐下。

狗窩放在那里幾個月了，一直沒動過。

下面的雜草長得尤其茂盛，都快和狗窩連成一體了。

李衛(wèi)國擦了把汗，走到狗窩前。

“大黃，給你挪個窩，我把下面清理干凈?！?/p>

他拍了拍狗窩的木板。

大黃正趴在窩里打盹，聽到動靜，懶洋洋地抬起頭，打了個哈欠，然后聽話地從里面鉆了出來。

他走到一邊，看著李衛(wèi)國。

李衛(wèi)國彎下腰，雙手扶住狗窩的底座。

這狗窩是他親手做的，用料扎實，還挺沉。

他深吸一口氣，腰部一用力。

“起！”

他低喝一聲，將整個狗窩掀了起來，準(zhǔn)備先挪到旁邊的空地上。

就在狗窩被整個端離地面的那一瞬間，李衛(wèi)國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保持著端舉的姿勢，眼睛死死地盯著狗窩下面原本被遮住的那片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