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指揮中心轉(zhuǎn)來一通報警電話時，刑偵支隊隊長李浩正在辦公室里就著涼水啃第三個包子。電話是值班小年輕接的，語氣里透著一股子拿不準(zhǔn)的勁兒。

“李隊，有個報警電話，有點……怪?！?/strong>

李浩三兩口咽下包子，含糊地問：“怎么個怪法？搶劫還是殺人了？”

“都不是，”電話那頭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報警人說，她鄰居家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好像被她媽鎖在廁所里好多天了，她不確定，就是好幾天沒見著孩子，但總能聽見點若有若無的動靜?！?/strong>

李浩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他從業(yè)十五年，經(jīng)手的案子五花八門，早就煉成了一副鐵石心腸?？晌í殐深愒~兒湊在一塊兒，總能讓他心里莫名地?zé)┰辍澳赣H”和“加害者”。這兩個本該是世界上距離最遠(yuǎn)的詞，一

旦被強(qiáng)行捆綁，就意味著一出人性悲劇。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他，就像當(dāng)年處理“三號樓女童案”前一模一樣的感覺。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一邊往外走一邊沉聲命令：“讓派出所的同志先去核實情況，穩(wěn)住現(xiàn)場，我們馬上到！”

掛了電話，他心里反復(fù)念叨著一句話：李浩啊李浩，這次可別再犯渾，一切都得看證據(jù)，別再被自己那點破情緒給帶溝里去。

01

警車?yán)檀俚木?，在晚高峰的車流里穿行。車?yán)铮聛淼拇顧n小王一臉興奮，這是他第一次跟李浩出現(xiàn)場，緊張得手心冒汗。

李浩看他那副模樣，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便有意想緩和一下氣氛，也或許是想給自己找個由頭，把心里的那點不安給倒出去。

“小王，知道我為什么對這種家里長短的案子這么上心嗎？”他點了根煙，搖下車窗。

小王愣了一下，老實地?fù)u搖頭。

“五年前，我辦過一個案子，后來局里給它起了個名叫‘三號樓女童案’。”李浩吸了口煙，煙霧模糊了他剛毅的臉部線條，“那也是個家暴案，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被她親爹打得渾身是傷。鄰居報的警，我們?nèi)チ耍?/p>

證據(jù)確鑿，人證物證齊全，那男的也供認(rèn)不諱。”

“那不是挺順利的嗎？”小王問。

“是啊，順利得就像教科書一樣?！崩詈频难凵耧h向窗外，聲音低沉下去，“可我總覺得不對勁。問題出在孩子她媽身上。從頭到尾，她沒哭沒鬧，就那么安靜地坐著，眼神……唉，我說不好那是什么眼神，就像一口

枯井，黑洞洞的，什么都瞧不見。我當(dāng)時問了她幾句，她就跟個木頭人似的，問什么答什么，每一句話都是在證實她丈夫的罪行。”

“我當(dāng)時太年輕，覺得證據(jù)都擺在那了，一個母親指認(rèn)丈夫家暴，還能有假？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事兒有蹊蹺，但我的理智告訴我，必須相信證據(jù)。所以，我把那種不對勁的感覺，當(dāng)成了我的錯覺?！?/p>

車?yán)锏臍夥兆兊脡阂郑⊥踹B呼吸都放輕了。

“結(jié)果，”李浩把煙頭狠狠地摁在車載煙灰缸里，“案子結(jié)了，她丈夫被判了刑。第三天，她抱著那個七歲的女兒，從三號樓的樓頂上，跳了下去。遺書里就一句話：‘我救不了她，只能帶她走了’?！?/p>

小王倒吸一口涼氣。

“后來我們才知道，她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賭債，天天有人上門催債，揚言不還錢就拿他女兒抵。他不敢跟外面的人橫，就把氣全撒在老婆孩子身上。他老婆早就被折磨得精神崩潰了，她不是不想救，是不知道

該怎么救。她指認(rèn)丈夫，是想讓他進(jìn)監(jiān)獄里躲躲，可她沒想到，催債的很快就找上了她。她走投無路了?！?/p>

李浩轉(zhuǎn)過頭，看著小王，目光銳利得像刀子：“從那天起，我就給自己立了個規(guī)矩。辦案，要鐵面無私，但更要‘看見’人心。證據(jù)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時候，真相就藏在那些沒法被物證還原的人性邏輯里。”

這個案子，成了李浩心里的一根“心錨”，沉甸甸地墜著，時刻提醒他，在那冰冷的證據(jù)鏈條之上，還有更復(fù)雜、更滾燙的人心。

02

案發(fā)地是一個有些年頭的老小區(qū)，樓道里堆滿了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飯菜和垃圾混合的味道。可當(dāng)報警的鄰居指著那扇緊閉的防盜門時，李浩卻感到了一絲違和。

門太干凈了。不僅是門，連門口的地墊都像是新買的，擺放得整整齊齊。

小王上前敲門，敲了半天，里面才傳來一個女人平靜的聲音：“誰啊？”

“警察，社區(qū)排查?！崩詈剖沽藗€眼色，小王應(yīng)道。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女人，三十多歲，瘦得有些脫相，顴骨高高聳立著，但眼神卻和她的聲音一樣，平靜無波。她就是女孩的母親，林秀。

“警察同志，有事嗎？”她身上穿著干凈的居家服，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

李浩的目光越過她，掃視著屋子。屋里同樣整潔得不像話，地板光可鑒人，家具上看不到一絲灰塵，所有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像個無人居住的樣板間。一個男人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局促不安地搓著手，他就是女

孩的父親，張強(qiáng)。

“我們接到舉報，說你家可能……有點情況?！崩詈频恼Z氣很客氣，但眼睛卻像鷹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

林秀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她甚至往旁邊讓了讓，說：“哦，你們是為萌萌來的吧？進(jìn)來吧。”

這過于配合的態(tài)度，讓在場的所有警察都感到了詭異。

張強(qiáng)低著頭，像個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嘴里反復(fù)念叨著：“我老婆她……她是為了孩子好，真的，萌萌那孩子太不聽話了……”

林秀沒有理會丈夫，她直接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用一把鑰匙打開了門鎖，對著里面說：“萌萌，出來吧，警察叔叔來了?！?/p>

門開的那一刻，一股夾雜著污穢和消毒水味道的復(fù)雜氣味撲面而來。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馬桶邊的角落里，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那就是十二歲的萌萌。她穿著臟兮兮的睡衣，頭發(fā)糾結(jié)成一團(tuán)，瘦得只剩下一副

骨架，一雙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突兀。

她緩緩地抬起頭，看向門口的眾人。她的眼神是空洞的，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恐懼，沒有憤怒，也沒有求救。

就是這個眼神！

李浩的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這眼神，和五年前“三號樓女童案”里，那個從樓頂一躍而下的母親的眼神，一模一樣！

他的“心錨”被狠狠地觸動了。

小王和同事們已經(jīng)義憤填膺，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一起證據(jù)確鑿的惡性虐待案件，必須立刻將這對冷血的父母帶走。

但李浩卻站在原地，死死地盯著林秀和萌萌。他強(qiáng)烈的直覺在嘶吼：不對，這太平靜了，平靜得就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海面，底下一定藏著什么更可怕的東西。

03

審訊室的燈光白得刺眼。

林秀坐在審訊椅上，腰背挺得筆直，雙手平靜地放在桌上。她的口供，“完美”得讓負(fù)責(zé)記錄的小王都感到一陣陣發(fā)毛。

“是我把她關(guān)起來的?！绷中愕恼Z氣像是在陳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那孩子最近越來越不像話，撒謊，從家里偷錢，去學(xué)校欺負(fù)同學(xué)。我說過她很多次，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都沒用。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才想出這個辦法，讓她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p>

她的陳述條理清晰，邏輯嚴(yán)密，甚至連萌萌哪天偷了多少錢，撒了什么謊，她都記得一清二楚，說得有理有據(jù)。仿佛她不是一個在情緒失控下虐待女兒的母親，而是一個在執(zhí)行精密計劃的……懲罰者。

另一間審訊室里，父親張強(qiáng)的表現(xiàn)則完全是另一個極端。他把所有責(zé)任都推得一干二凈，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被妻子常年壓制、懦弱無能的可憐蟲。

“都是她，都是林秀的主意！”他鼻涕一把淚一把，“我攔不住她啊，警察同志！她在家說一不二，我說什么她都不聽。我也心疼孩子，可我不敢跟她對著干啊！”

案情似乎已經(jīng)不能更明朗了。一個偏執(zhí)強(qiáng)勢的母親，一個懦弱無能的父親，共同導(dǎo)演了一出家庭悲劇。

分局領(lǐng)導(dǎo)很快做出批示，證據(jù)鏈完整，事實清楚，建議以虐待罪和非法拘禁罪對母親林秀提起公訴，父親張強(qiáng)雖有責(zé)任，但念其態(tài)度良好，可酌情處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準(zhǔn)備收工。

只有李浩，在會議室里拍了桌子。

“我不信！”他對著分局長，幾乎是低吼出來的，“一個母親，在談?wù)撟约河H手把女兒關(guān)進(jìn)廁所十五天的時候，怎么可能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你們沒看她的表情嗎？那不是冷血，是麻木！像是在完成一個任務(wù)！這

不正常！”

分局長皺著眉：“李浩，我理解你的心情?！枠恰陌缸邮谴蠹倚睦锏囊粋€痛。但你不能把每個案子都當(dāng)成那個案子來辦?，F(xiàn)在人證物證俱在，嫌疑人自己也認(rèn)罪了，你還想怎么樣？”

“我懷疑她的口供是假的！或者說，不完全是真的！”李浩堅持道，“這太平靜了，就像一場有預(yù)謀的表演！”

“你的懷疑有證據(jù)嗎？”

一句話，把李浩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證據(jù)呢？他的證據(jù)，只是他那個該死的、虛無縹緲的直覺。

會議不歡而散。所有人都認(rèn)為，李浩隊長是又犯了老毛病，被自己的“心錨”給困住了，看誰都像藏著天大的秘密。

04

李浩不甘心。

趁著同事們都在整理卷宗準(zhǔn)備移交檢察院，他一個人，又開著車回到了那個讓他感到窒息的“樣板間”。

他就不信，一個活生生的人，能不留下一絲痕跡。

他戴上手套和鞋套，像一個幽靈，在那個一塵不染的家里，一寸一寸地摸索。他檢查了所有家具的縫隙，敲遍了每一塊地磚，甚至連抽水馬桶的水箱都拆開看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一無所獲。

就在他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他走進(jìn)了萌萌的臥室。女孩的房間同樣干凈得過分，粉色的床單疊得像豆腐塊。李浩不經(jīng)意地坐在床沿上，床墊卻傳來一種不自然的硬實感。

他心里一動，掀開了床墊。

床板之上，一本粉色的、帶著小鎖的日記本，靜靜地躺在那里。這是整個屋子里，唯一一件帶有“隱藏”屬性的東西。

李浩的心跳瞬間加速。他立刻打電話叫來了技術(shù)隊的開鎖師傅。隨著“咔噠”一聲輕響，那把脆弱的小鎖應(yīng)聲而開。

李浩迫不及待地翻開日記本。

里面的字跡，稚嫩而工整，顯然是出自萌萌之手。可記錄的內(nèi)容，卻讓他大吃一驚。

日記，不像是在記錄生活，更像是一段段詭異的對話。

“我今天又惹媽媽生氣了，我是個壞孩子，我不該把她的花瓶打碎。我應(yīng)該被懲罰。”

而在這一段的下面，用一模一樣的筆跡，寫著另一段話。

“她說：你沒有錯，不是你想打碎花瓶的，是‘那個東西’推了你一下。她說：別怕，她會保護(hù)你的。”

李浩一頁頁地翻下去，后背的冷汗浸濕了襯衫。整本日記，都是這樣分裂的對話。一個自稱“我”的人格在不斷地懺悔、認(rèn)錯，把所有的過錯都?xì)w結(jié)于自己；而另一個自稱“她”的人格，則在不斷地安慰“我”，并將一

切的罪魁禍?zhǔn)?，指向一個模糊不清的——“那個東西”。

05

“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日記里沒有具體的描述。有時，它是床底下的一團(tuán)陰影；有時，是窗外一閃而過的怪聲；有時，又是鏡子里多出來的一張臉。萌萌對“那個東西”的恐懼，和她對母親懲罰的“坦然接受”，在日記里交織成一種令人毛

骨悚然的邏輯——似乎只有被母親懲罰，才能暫時躲開“那個東西”的糾纏。

李浩看得手腳冰涼，就在這時，他的手機(jī)響了，是搭檔小王的電話。

“李隊，你跑哪兒去了？局里催著呢，林秀的案子就等你簽字，好移交檢察院了。人家自己都認(rèn)罪了，證據(jù)鏈也完整，你還糾結(jié)個啥?。俊毙⊥醯穆曇袈犐先ズ茌p松。

李浩心不在焉地“嗯”了兩聲，眼睛卻死死盯著日記本。他已經(jīng)翻到了最后一頁。

這一頁，幾乎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用黑色的水筆，胡亂地畫著一個不成形的小人，像個火柴棍。

他有些失望地準(zhǔn)備合上本子，也許這本日記，只是一個精神有些問題的女孩的胡言亂語。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將離開紙面的一剎那，他無意中劃過那個涂鴉小人的下方，感到了一絲極其輕微的、異樣的凹凸感。

李浩的動作停住了。

他立刻將那一頁紙的右下角，小心翼翼地湊到窗前，讓午后的陽光以一個刁鉆的角度斜射在紙面上。他瞇起眼睛，像個最精密的儀器，仔細(xì)地分辨著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痕跡。

在那個黑色涂鴉小人的腳下，有一行用鉛筆的筆尖，深深地、狠狠地刻在紙張纖維里的、幾乎看不見的小字。

當(dāng)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rèn)出那行字寫的是什么之后，李浩拿著筆記本的手猛地一僵，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思想，如遭雷擊，瞬間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