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深秋，延安的山坳里落了第一場霜。托兒所的土窯洞外，幾棵老槐樹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椏在風里搖晃，發(fā)出嗚嗚的響。

窯洞內(nèi)，七個孩子擠在大通鋪上，蓋著打了補丁的厚棉被。5 歲的劉華北縮在最里面，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沾著晚飯的小米粥渣。保育員輕輕掖了掖她的被角，心里想著：“劉司令的閨女，咋看都透著機靈?！?/p>

那天夜里，起了場不大不小的風。風卷著沙粒打在窯洞口的木門上，噼啪作響，混著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倒也成了種安穩(wěn)的調(diào)子。

保育員住在隔壁窯洞，后半夜被尿憋醒，披衣起身時，特意朝孩子們的窯洞望了望。月光從窗欞縫里鉆進來，照在土炕上，一片白茫茫的。沒聽見啥動靜，她打了個哈欠，又回屋睡了。

天蒙蒙亮時，保育員端著熱水進來，準備叫孩子們起床。她先走到劉華北床邊，笑著喊：“華北，醒醒，今天有紅薯吃啦?！?/p>

沒動靜。

她伸手想掀被子，指尖剛碰到被角，就僵住了。被子下面，一片黏膩的濕冷。猛地掀開被角，眼前的景象讓她失聲尖叫 —— 劉華北躺在血泊里，小小的身子早已冰涼。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延安。

當時在晉冀魯豫前線指揮作戰(zhàn)的劉伯承，正盯著地圖研究戰(zhàn)術(shù)，通訊員氣喘吁吁地闖進來，遞上一封加急電報。他拆開看了兩行，手指開始發(fā)抖，地圖上的紅藍箭頭在他眼里變得模糊。

“備馬?！?他只說了兩個字，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快馬加鞭趕了三天三夜，劉伯承沖進托兒所時，女兒的遺體已經(jīng)被白布蓋著。他慢慢掀開白布，盯著那張曾經(jīng)會對他笑、會喊 “爸爸” 的小臉，眼睛一眨不眨。

身邊的汪榮華哭得幾乎暈厥，他卻沒掉一滴淚，只是站著，像一尊石像。直到天黑，他才緩緩說：“埋了吧?！?/p>

后來警衛(wèi)員說，那兩天，劉伯承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吃不喝，桌上的油燈亮到天明。誰也不知道他在想啥，只聽見偶爾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像要把心都咳出來。

“叔叔我認識你。”

這是和劉華北同睡一鋪炕的小女孩說的。她嚇得縮在墻角，半天說不出完整的話，好不容易才斷斷續(xù)續(xù)講出這句。

這句話像根針，扎在每個調(diào)查人員的心上。

兇手是熟人。

當時的延安，表面上一派平和?？箲?zhàn)剛勝，國共還在重慶談判，報紙上天天登著 “和平建國” 的消息?？砂档乩?，國民黨的特務(wù)像毒蟻一樣往解放區(qū)鉆，尤其是延安 —— 這個共產(chǎn)黨的心臟地帶。

托兒所里住的，大多是干部子女。彭德懷的侄子、左權(quán)的女兒…… 都是特務(wù)眼里的 “軟目標”。有人猜測，兇手是沖著劉伯承來的，想通過傷害他的孩子，打垮這位 “軍神” 的意志。

調(diào)查隊查了三個月。把托兒所周邊的村民、來往的通訊員、甚至是后勤的炊事員都問了個遍。有人說，案發(fā)前幾天，見過一個穿灰布軍裝的陌生人在窯洞附近轉(zhuǎn)悠，說是來送文件的，可問起哪個部門，又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可延安的陌生人太多了，從各地來的青年、干部、傷員…… 那模糊的身影，終究成了抓不住的影子。

劉伯承沒再追問案子的進展。處理完女兒的后事，他帶著部隊開赴前線。

那段時間，他指揮的戰(zhàn)斗打得格外狠。在邯鄲戰(zhàn)役中，他頂著炮火在前沿陣地待了兩天兩夜，硬生生把國民黨軍的精銳部隊攔在了漳河以北。部下說，劉司令眼里的血絲就沒退過，像憋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勁。

有人勸他：“司令，歇口氣吧?！?/p>

他搖搖頭，指著地圖說：“多打勝仗，才能讓更多孩子睡得安穩(wěn)。”

后來，延安托兒所的安保加了倍。門口設(shè)了雙崗，夜里有巡邏隊，連給孩子們送糧食的，都要查三遍路條?？杀Ｓ龁T們總覺得，那土窯洞里，好像還留著劉華北的笑聲，脆生生的，像山澗的泉水。

1950 年，劉華北的骨灰被遷到八寶山革命公墓。墓碑是塊普通的青石板，刻著 “劉華北（1940—1945）”，沒有多余的字。

劉伯承每次去北京，總要繞到公墓去。他不說話，就坐在墓碑前，摸摸石板上的字，坐夠一個時辰才走。晚年他視力模糊，看不清字了，就用手一遍遍地摩挲，像在確認什么。

身邊人聽見他念叨過：“那孩子，記性好，見過的人都認得……”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案子到最后，也沒破。卷宗堆在檔案館里，紙頁泛黃，字跡模糊，成了歷史里一道沒愈合的疤。

如今，延安托兒所的舊址還在。土窯洞修茸過，門口掛著塊牌子，寫著 “紅色搖籃”。常有游客來參觀，講解員說起那段歷史，總會提到那個 5 歲的小女孩，和她那句讓人揪心的話。

風穿過窯洞，還是嗚嗚的響。仿佛能聽見，七十多年前那個夜里，一個小小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叔叔我認識你。”

那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沉在歷史的深潭里，再也沒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