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午兩點的陽光，毒辣得像要將人烤化。柏油馬路蒸騰著扭曲的熱氣，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也顯得有些萎靡不振。

李偉騎著他那輛吱吱作響的電動車，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身上那件藍色的外賣工作服，緊緊地貼在后背上，勾勒出他略顯佝僂的脊梁。頭頂?shù)陌踩毕駛€蒸籠，悶得他頭暈眼花。但他的手，卻依然穩(wěn)穩(wěn)地握著車把，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搜尋著下一個訂單的目的地。

12年了。整整12年，李偉的生活就像這輛永不停歇的電動車，被一只無形的手推著，只能向前，無法回頭。

12年前，他還是這個城市里人人艷羨的“李總”。住著江景豪宅，開著百萬豪車，出入皆是上流社會的精英。他的公司曾是行業(yè)的翹楚，風光無限。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金融風暴，像一場無情的龍卷風，將他辛苦建立的一切瞬間卷走，只留下一地狼藉和高達八位數(shù)的巨額債務(wù)。

從云端跌落泥潭，只是一夜之間的事。妻子林曉靜沒有一句怨言，默默地收起了名牌包包和首飾，跟著他搬進了如今這個不足六十平米的老舊出租屋。原本活潑開朗的女兒李思琪，也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變得沉默寡言，只是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默默地看著父親日漸消瘦的背影。

破產(chǎn)后的日子，是灰色的。親戚朋友避之唯恐不及，曾經(jīng)的商業(yè)伙伴更是將他視為瘟疫。為了生存，為了還債，更為了這個家，李偉放下了所有的驕傲和體面。他賣過保險，擺過地攤，最終，他成為了一名外賣員。

這份工作，風里來，雨里去，沒有節(jié)假日，沒有休息天。每天超過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時長，換來的，是足以維持一家人基本開銷和緩慢償還債務(wù)的微薄收入。

“叮咚！您有新的外賣訂單，請及時處理?！?/p>

手機里傳來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音，將李偉從回憶的深淵中拉回現(xiàn)實。他熟練地點開屏幕，是一個距離他三公里外的老字號面館的單子。顧客的備注很簡單：“請快一點，謝謝?！?/p>

“好嘞！”李偉低聲應(yīng)了一句，仿佛是對著顧客，又仿佛是給自己打氣。他擰動車把，電動車發(fā)出一聲疲憊的呻吟，再次匯入了滾滾車流。

送餐的路上，他路過了曾經(jīng)屬于他的那棟寫字樓。如今，那里早已換了新的主人，巨大的LOGO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刺痛了他的雙眼。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加快了速度，仿佛在逃離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

將熱氣騰騰的面條送到顧客手中時，對方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放門口吧”，自始至終沒有開門。李偉早已習慣了這種冷漠。他對著緊閉的房門，習慣性地鞠了一躬，輕聲說了句：“祝您用餐愉快。”

這是他作為外賣員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也是他內(nèi)心深處，僅存的一絲屬于“李總”的驕傲。無論生活如何蹂躪他，他始終堅信，服務(wù)精神是平等的，不分高低貴賤。

返回的路上，李偉感到一陣眩暈。他將車停在路邊，從后備箱里拿出一瓶早已被曬得溫熱的礦泉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午飯，他還沒來得及吃。通常，他會等到下午三四點，外賣高峰期過去后，隨便找個路邊攤，花十塊錢解決一頓。

他靠在樹蔭下，點燃了一支煙。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奢侈品。煙霧繚繞中，他的思緒又飄遠了。他想起了女兒。思琪今年上高三了，是學習最關(guān)鍵的一年。孩子很懂事，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從不讓他和妻子操心。只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卻給不了她更好的生活。別的孩子都有各種各樣的補習班，有漂亮的衣服，而思琪，連一套新的學習資料都要猶豫很久。

前幾天，妻子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說思琪的夢想是報考一所南方的名牌大學，那里的美術(shù)專業(yè)是全國頂尖的。但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費，對于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來說，無疑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

“再苦再累，也不能苦了孩子。”李偉掐滅了煙頭，眼神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為了女兒的未來，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重新跨上電動車，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戰(zhàn)士，再次沖向了那片由鋼筋水泥構(gòu)成的“戰(zhàn)場”。他不知道的是，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然開始轉(zhuǎn)動。

02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這座城市褪去了白日的燥熱，展現(xiàn)出別樣的繁華。霓虹燈閃爍，車流如織，勾勒出一幅現(xiàn)代都市的浮世繪。

李偉依然在路上。晚高峰的訂單，如同潮水般涌來，讓他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他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了十一個小時，身體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叫囂著疲憊，但精神卻依然高度緊繃。

最后一個訂單，是送一份小龍蝦到城東的一個高檔小區(qū)。這個小區(qū)的名字，李偉再熟悉不過了——“瀚海云天”。12年前，他的家，就在這里。那是一套頂層復(fù)式，站在陽臺上，可以俯瞰半個城市的夜景。

命運似乎總喜歡開這種殘忍的玩笑。

當他騎著電動車，停在“瀚海云天”那氣派的鎏金大門前時，保安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審視和鄙夷。

“外賣放門口登記，不準進去?！北０驳恼Z氣生硬，仿佛李偉是什么不潔之物。

“大哥，顧客備注了要送到門口，麻煩您行個方便?！崩顐ヅ阒δ?，遞上一支煙。這是他在底層摸爬滾打多年學會的生存法則。

保安斜睨了他一眼，接過了煙，但態(tài)度依舊沒有軟化：“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所有外賣一律不準進。你自己跟顧客溝通?！?/p>

李偉只好無奈地撥通了顧客的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的男聲，帶著幾分醉意和不耐煩：“什么？送到門口？我不是寫了送到家門口嗎？你們怎么做事的？趕緊給我送上來，不然我投訴你！”

說完，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李偉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他抬頭仰望著那棟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樓宇，某一層的燈光，或許就來自他曾經(jīng)的家。如今，他卻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了。

無盡的屈辱和辛酸，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出入這里，保安們都是點頭哈腰，恭敬地稱呼他“李總”。而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被呼來喝去的外賣員。

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他不能失去這份工作，這個家還需要他。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撥通了顧客的電話，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解釋著小區(qū)的規(guī)定。拉扯了近十分鐘，對方才極不情愿地同意下樓自取。

拿到外賣的年輕人，上下打量了李偉一番，撇了撇嘴，扔下一句“真麻煩”，便轉(zhuǎn)身離去。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謝謝”。

那一刻，李偉感覺自己的人格，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回家的路上，夜風微涼，吹干了他眼角的濕潤。他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銀行ATM機，習慣性地停下車，想看看今天的收入。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看著賬戶里多出來的幾百塊錢，是他一天中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他將銀行卡插入機器，熟練地輸入密碼。當屏幕上顯示出賬戶余額時，他習慣性地想去數(shù)后面有幾個零。

然而，下一秒，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使勁地眨了眨眼睛，又湊近了一些，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屏幕上的數(shù)字，像一串天文代碼，在他的瞳孔中不斷放大。

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

1200萬！

李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倒流，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幻覺？還是ATM機出錯了？

他顫抖著手，退出了銀行卡，然后又重新插入。查詢，輸入密碼。

屏幕上，那串刺眼的數(shù)字，依然頑固地停留在那里。

12,000,358.72元。

后面的三百多塊，是他今天辛辛苦苦跑了一天外賣掙來的血汗錢。而前面那1200萬，卻像一個巨大的、荒誕的玩笑。

03

李偉跌跌撞撞地從ATM機旁退開，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地喘著粗氣。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

1200萬。

這個數(shù)字，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12年前，這個數(shù)字或許只是他公司賬戶里一次普通的資金流動。但現(xiàn)在，這筆錢足以將他從深淵中徹底解救出來。

還清所有的債務(wù)，綽綽有余。

給妻子買回她曾經(jīng)喜歡的那些衣服和首飾。

給女兒最好的教育，讓她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再也不用為學費發(fā)愁。

甚至，他還可以東山再起，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無數(shù)個誘人的念頭，像雨后春筍般從心底瘋狂地冒出來。他的眼神，在渴望和掙扎中不斷變換。這筆突如其來的巨款，像一個潘多拉魔盒，釋放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被壓抑了12年的欲望。

但是，他是李偉。那個曾經(jīng)的“李總”，雖然破產(chǎn)了，但骨子里的驕傲和原則，卻從未磨滅。他知道，這筆錢，不屬于他。

短暫的失神后，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席卷而來。

這是誰的錢？為什么會匯到我的賬戶上？是匯錯了嗎？

李偉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電信詐騙。他聽說過太多這樣的案例，騙子先把一筆巨款打到你的賬戶，然后用各種手段，比如聲稱是公司財務(wù)轉(zhuǎn)錯了賬，要求你將錢轉(zhuǎn)回去，從而套取你的個人信息，或者讓你轉(zhuǎn)到他們指定的“安全賬戶”，最終將你的錢騙走。

他立刻警惕起來。他仔細回想著最近有沒有接過什么可疑的電話，或者點擊過什么來路不明的鏈接。但思來想去，都沒有任何頭緒。他的生活兩點一線，除了送外賣，就是回家，幾乎與外界隔絕。

他再次走到ATM機前，這一次，他選擇了打印交易明細。薄薄的一張憑條，從出紙口緩緩滑出，卻重如千鈞。

李偉拿起憑條，借著ATM機屏幕的光亮，仔細地看了起來。

憑條上清晰地顯示著，就在今天下午四點半左右，有一筆金額為12,000,000.00元的款項，通過“跨行轉(zhuǎn)賬”的方式，匯入了他的賬戶。

匯款方信息一欄，卻只有一串銀行代碼和賬號，并沒有顯示姓名。

不是詐騙？如果是詐騙，對方應(yīng)該會很快聯(lián)系他才對。但從下午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他的手機沒有任何動靜。

難道是……有人在暗中幫助他？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破產(chǎn)12年，人情冷暖，他早已看透。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一個都沒有。誰會平白無故地給他這么一大筆錢？

他想起了那些曾經(jīng)的生意伙伴，那些在他風光時稱兄道弟，落魄后卻唯恐避之不及的面孔。他想起了那些親戚，在他開口借錢時，或是哭窮，或是直接將他拉黑。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李偉拿著那張薄薄的憑條，站在深夜的街頭，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懼。這筆從天而降的巨款，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喜悅，反而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報警？如果這真的是別人匯錯了，他當然應(yīng)該物歸原主。但萬一……萬一這不是一個錯誤呢？萬一這背后，隱藏著什么他不知道的陰謀？

他想到了妻子和女兒。他不能讓她們受到任何傷害。

12年的底層生活，讓他變得謹小慎微。他深知，這個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任何看似不勞而獲的背后，都可能隱藏著巨大的代價。

他將憑條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仿佛那是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他跨上電動車，沒有回家，而是朝著反方向騎去。

他要去一個地方，一個能讓他冷靜下來思考的地方。

04

江邊。

夜晚的風，帶著一絲水汽的微涼，拂過李偉的臉頰，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有了一絲清明。

他將電動車停在江邊的欄桿旁，找了個長椅坐下。滔滔江水在腳下奔流不息，遠處城市的燈火，在江面倒映出斑斕的光影，如夢似幻。

這里，曾是他最喜歡來的地方。當年，他意氣風發(fā)，站在這里，指點江山，暢想著自己商業(yè)帝國的未來。后來，他一敗涂地，也曾站在這里，萬念俱灰，甚至想過要一了百了。

是妻子林曉靜，將他從懸崖邊拉了回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妻子找到他時，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從身后，默默地支持著他，用她瘦弱的身體，給了他最后的溫暖和力量。

“李偉，錢沒了，我們可以再掙。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家就還在?！?/p>

是啊，家還在。

為了這個家，他才從絕望中爬了起來，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和驕傲，去掙每一分辛苦錢。12年來，無論多苦多累，無論受了多少委屈和白眼，只要一想到家里那盞為他而留的燈，想到妻子溫柔的笑容和女兒懂事的眼神，他便覺得一切都值得。

可是現(xiàn)在，這筆1200萬的巨款，卻像一個不速之客，粗暴地闖入了他平靜的生活，讓他再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銀行憑條，在月光下反復(fù)地看著。那串陌生的賬號，像一個謎，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會是誰呢？

他開始瘋狂地在大腦中搜索著所有可能的人。

各種猜測，在他的腦海中不斷上演，又被他一一推翻。

他心中的不安也越來越重，這錢要是弄不清楚，可是要坐牢的！

05

第二天一大早，李偉破天荒地沒有去搶早高峰的訂單。他將電動車停在樓下，換上了一身他衣柜里最體面，也已經(jīng)有些年頭的舊西裝。林曉靜看著丈夫反常的舉動，有些擔憂地問道：“你今天……不出去跑單嗎？”

李偉轉(zhuǎn)過身，看著妻子眼中的關(guān)切，心中一暖。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些：“嗯，今天有點事，要去銀行一趟。放心，很快就回來?！?/p>

他沒有告訴妻子關(guān)于那筆巨款的事情。在一切沒有弄清楚之前，他不想讓她跟著擔驚受怕。

林曉靜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地幫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領(lǐng)口，輕聲說：“路上小心點?！?/p>

“知道了?！崩顐?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出了這個承載了他12年辛酸與溫暖的小屋。

陽光透過老舊樓道的窗戶，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深吸一口氣，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了最近的一家銀行。

銀行剛剛開門，大廳里人不多。李偉取了號，坐在等候區(qū)的椅子上，手心里全是汗。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叫號屏幕，每一次數(shù)字的跳動，都牽動著他的神經(jīng)。

他反復(fù)地在心里演練著待會兒該如何跟銀行職員溝通。他既要查清楚匯款人的信息，又不能顯得太過急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這其中的分寸，極難把握。

“請A023號顧客到3號窗口辦理業(yè)務(wù)。”

終于，叫到他的號了。

李偉站起身，走到窗口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您好，我想查詢一筆匯款的詳細信息?！?/p>

窗口里，是一位年輕的女性職員，她抬起頭，公式化地問道：“是您本人賬戶的匯款嗎？請出示您的身份證和銀行卡?！?/p>

李偉將早已準備好的證件遞了進去。

職員接過證件，在電腦上熟練地操作起來。幾秒鐘后，她抬起頭，眼神中帶著一絲驚訝，再次確認道：“先生，您是說，您賬戶里昨天下午收到的一筆1200萬的匯款嗎？”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銀行大廳里，卻顯得格外清晰。周圍幾個正在辦理業(yè)務(wù)的顧客，都不約而同地朝他投來了驚奇的目光。

李偉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fā)燙，他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是的，就是這筆。我想知道，這筆錢是從哪里匯過來的？能不能查到匯款人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我懷疑……可能是有人匯錯了。”

或許是被李偉的真誠打動了，或許是這筆巨額的“錯款”確實不同尋常，那位職員猶豫了一下，說道：“先生，您稍等一下，我需要請示一下我們的主管?！?/p>

職員再次在電腦上操作起來，身旁的打印機隨之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很快，一張和昨天在ATM機上打印的憑條類似的賬單被打印了出來。

職員將賬單從打印機上撕下，蓋上了一個業(yè)務(wù)章，然后從窗口遞給了李偉。

他迫不及不及地低下頭，目光聚焦在“匯款方”那一欄上。

當看清楚那個名字的瞬間，

他直接傻眼了。

“這……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