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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鄰居都說你有出息，以后是要飛出咱們這個小地方的金鳳凰，” 張桂蘭的聲音從院子里飄進來，帶著一種黏稠的笑意，“你說，媽這輩子，是不是就指著你了？”

林薇在屋里沒應聲，手里擦著桌子的抹布停了一下。窗外，張桂蘭正跟隔壁的王嬸聊天，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傳進她的耳朵里。

王嬸的聲音高了八度：“那可不，清華?。∧慵易鎵灻扒酂熈?！”

張桂蘭咯咯地笑，那笑聲像一把鈍刀子，在夏末的空氣里刮著。

一

那塊老舊的木頭鐘，掛在斑駁的墻壁上，指針每一次跳動，都像一滴水，滴在林薇緊繃的神經(jīng)上。高考前的一個月，這棟房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兩種味道：一種是張強房間里飄出的牛奶和核桃燉品的香氣，另一種，是林薇書桌前冷飯剩菜的酸味。

晚上十一點，林薇的胃開始一陣陣地抽痛。她放下筆，揉了揉眼睛，屋里的燈泡是那種最便宜的瓦數(shù)，光線昏黃，看久了眼睛就發(fā)澀。

她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想去廚房找點熱水喝?？蛷d里一片漆黑，只有廚房的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光。

她赤著腳，地板的涼意從腳底板一直竄到小腿。

廚房里，張桂蘭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她沒有開大燈，只在切菜的案板上方開了一盞小射燈。

燈光下，她的手很穩(wěn)，正用一把小鑷子，小心翼翼地從核桃殼里夾出完整的核桃仁，再一顆一顆放進旁邊燉著牛奶的小鍋里。鍋里冒著白色的熱氣，甜膩的香味彌漫開來。

“強強，多吃點，補腦子，” 張桂蘭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那個尚未歸家的兒子說話，“我兒子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不像有些人，讀再多書也是個外人，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p>

林薇的腳像被釘在了原地。她看著那個背影，看著那雙為張強細心剝核桃的手，那雙手也曾給自己洗過尿布，也曾牽著自己上學，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雙手的溫度就只屬于張強一個人了。

胃里的疼痛好像更厲害了，又好像麻木了。她沒有再往前走，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像個影子一樣退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廚房里傳來了張桂蘭輕輕的哼唱聲，是一首很老的童謠。

幾天后，林薇的輔導資料用完了。班主任推薦了一套沖刺模擬卷，說是每年命中率都很高，要二百塊錢。

晚飯的飯桌上，張強正狼吞虎咽地吃著紅燒肉，嘴里塞得滿滿當當。張桂蘭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菜，臉上是滿足的笑。

林薇放下筷子，低聲說：“媽，我想買一套復習資料，要二百塊錢。”

張桂蘭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她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發(fā)出一聲脆響。“買買買，一天到晚就知道買！之前買的那些你都看完了？我看你就是心不定，不想好好學，總想著找借口花錢！”

她的聲音尖利起來，“我跟你爸辛辛苦苦掙點錢容易嗎？二百塊，夠我們家吃一個星期的菜了！”

“之前的我都做完了，” 林薇試圖解釋，“這是老師推薦的，很重要?！?/p>

“老師推薦的？老師推薦的你就非買不可？我看你是被外面的野風吹昏了頭！” 張桂蘭的眼睛瞪著她，“家里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你弟弟馬上也要上高中了，到處都是要花錢的地方！”

就在這時，門開了，養(yǎng)父張建國回來了，他聞到火藥味，皺了皺眉，但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去盛飯。

“爸……” 林薇求助地看向他。

張建國扒拉了一口飯，含糊地說：“聽你媽的吧。”

林薇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恰好在這時，張強吃完了飯，打了個飽嗝，從書包里掏出一張宣傳單，拍在桌上。“媽，我們同學都穿這個牌子的鞋，最新款，八百塊，我也要一雙。”

張桂含的怒氣像是被瞬間按下了暫停鍵。她立刻拿過宣傳單，臉上又堆起了笑，甚至帶著一絲討好：“哎喲，這鞋是好看。行，我兒子看上的東西，那必須得買！不就是八百塊錢嘛，媽有。”

她說著，轉(zhuǎn)頭瞥了林薇一眼，聲音又冷了下來，“你看看，你弟弟正是長身體、愛面子的年紀，這錢就得花在他身上。你的那些資料，自己想辦法去。”

林薇沒有再說話。她站起身，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碗筷，走進了廚房。

水龍頭嘩嘩地響著，她把臉埋在水汽里，眼淚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混著洗碗水一起流進了下水道。

第二天，她找到了班主任，漲紅了臉，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老師，我能……跟您借二百塊錢嗎？”

班主任看著她發(fā)紅的眼圈和洗得發(fā)白的校服，什么也沒問，從錢包里拿出二百塊錢遞給了她。林薇捏著那兩張帶著老師體溫的錢，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二

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下午，蟬鳴得聲嘶力竭。林薇走出考場，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歡呼或者哭泣，她只是平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長。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有一種詭異的平靜。張桂蘭不再對她冷嘲熱諷，甚至可以說是和顏悅色。

她會把西瓜最中間最甜的一塊留給林薇，會在林薇拖地的時候說一句“歇會兒吧，看你累的”。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情，讓林薇感到一陣陣的不安，像是在暴風雨來臨前，海面總是異常的平靜。

一次晚飯，飯桌上有一盤林薇最愛吃的可樂雞翅。

張桂蘭破天荒地給她夾了一塊，用一種近乎慈愛的語氣說：“薇薇啊，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要是你能考上個好大學，媽臉上也有光。到時候，讓你弟弟也跟你學學，別一天到晚就知道玩?！?/p>

林薇低著頭，小口地吃著雞翅，沒有說話。她能感覺到張桂蘭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期待，有算計，還有一些她讀不懂的東西。

她悄悄地抱有一絲幻想，或許，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真的能改變自己在這個家里的地位。

成績出來那天，林薇的分數(shù)高得驚人，足以穩(wěn)上清華。張桂蘭拿著成績單，手都在抖，她反復確認了好幾遍，然后突然爆發(fā)出一種狂喜的笑聲。

她沖出家門，在樓道里大聲地對每一個遇到的鄰居說：“我家薇薇！考上清華了！清華大學??！”

那一天，家里的門檻幾乎被踏破。鄰居們、養(yǎng)父母單位的同事，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來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奇和羨慕的表情。

張桂蘭像個女王一樣，在人群中穿梭，接受著所有人的恭維。她一會兒拉著林薇的手對別人說“這孩子從小就聰明”，一會兒又拍著胸脯說“我這當媽的沒白辛苦”。

林薇像個木偶一樣，被拉著，被展示著，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她看著眼前這一切，看著養(yǎng)母臉上那從未有過的、真誠的驕傲，心里那塊凍了很久的冰，似乎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

然而，這融化的跡象很快就被現(xiàn)實的寒風重新凍結(jié)。

填報志愿的時候，林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清華大學的計算機專業(yè)。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當她把這個決定告訴張桂蘭時，張桂蘭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女孩子家，學什么計算機？整天對著電腦，熬夜，對身體不好?！?張桂蘭坐在她對面，開始苦口婆心地勸說，“我跟你王阿姨打聽過了，她說她們單位新來的大學生，就是學計算機的，天天加班，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薇薇啊，聽媽的，報個咱們省里的師范大學，離家近，以后當個老師，工作穩(wěn)定，旱澇保收，還能照顧家里。”

“媽，我喜歡計算機?！?林薇的語氣很平靜，但很堅定。

“喜歡能當飯吃嗎？” 張桂蘭的聲音高了起來，“你一個女孩子，以后總是要嫁人的，找個安穩(wěn)的工作比什么都強！再說了，去北京那么遠，一年到頭回不來幾次，你讓我們怎么放心？你弟弟以后怎么辦？你不得幫襯著他點？”

“我會幫襯弟弟，但這和我的專業(yè)沒關(guān)系?！?/p>

“怎么沒關(guān)系？關(guān)系大了！” 張桂蘭有些急了，“你在本地，我們有什么事你都能搭把手。你去了北京，天高皇帝遠的，以后翅膀硬了，還能記得我們是誰嗎？”

林薇看著她，突然明白了。張桂蘭不是在為她的前途著想，而是在害怕，害怕她這件“家庭面子工具”一旦飛遠了，就徹底失去了控制。

爭執(zhí)沒有結(jié)果。林薇堅持自己的選擇，張桂蘭見勸不動，只好黑著臉，不再說話，算是表面上的妥協(xié)。

當天晚上，林薇聽見張桂蘭在隔壁房間跟張強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有幾個詞飄了過來：“……不能讓她報那么遠……以后誰管你……”

第二天下午，林薇午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桌上的志愿填報指南變得濕漉漉的，書頁粘在一起，上面的字跡都模糊了。

張強站在門口，一臉無辜地說：“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喝水的時候不小心灑了?！?/p>

林薇看著他，又看了看桌上那一大灘水漬，心里一片冰冷。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從書包里拿出了另一本。

她早就料到會出事，提前在學校復印了一份備用。張強看到她手里的新指南，愣了一下，隨即不高興地“切”了一聲，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收到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午后。大紅色的信封，燙金的“清華大學”四個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林薇眼睛發(fā)酸。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小區(qū)。張桂蘭再次成為了眾人的焦點，她臉上樂開了花，在家里擺了一大桌酒席，請了所有沾親帶故的人。

酒桌上，她紅光滿面，不停地給林薇夾菜，聲音洪亮地說：“我就知道，我家薇薇是有大本事的！我張桂蘭沒白養(yǎng)你這個女兒！”

林薇坐在人群中間，被各種贊美和艷羨包圍著。她看著養(yǎng)母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她殷勤地為自己夾菜的樣子，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要相信，之前所有的委屈和不公，都將隨著這張通知書而煙消云散。

她第一次在這個家里，感受到了一種名為“溫暖”的東西，盡管它來得如此虛幻。

三

那短暫的喜悅，像夏日午后的一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天晴之后，空氣里只剩下更加沉悶的濕熱。

收到通知書的第二天，張桂含一大早就顯得神神秘秘。

她對林薇說：“薇薇，你考上清華，是咱們家天大的喜事。媽今天，要單獨給你燉一碗‘狀元湯’，好好給你補補身子?！?/p>

她一邊說，一邊把林薇往客廳的沙發(fā)上按，“你就在這兒看電視，等著喝就行。廚房油煙大，別進去了。”

說完，她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并且“哐當”一聲，把廚房的門給關(guān)上了。這在平時是絕無僅有的，這個家的廚房，向來是林薇的主戰(zhàn)場。

林薇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播放著吵鬧的綜藝節(jié)目，但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一種莫名的預感像藤蔓一樣，從心底慢慢爬上來，纏住了她的四肢。

她坐立不安，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扇緊閉的廚房門。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林薇假裝口渴，起身去冰箱拿水。她家的冰箱就在廚房門口。

她經(jīng)過客廳一個擺著雜物的柜子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張桂蘭正背對著廚房門，拉開了柜子的一個抽屜。那個抽屜平時是鎖著的，里面放著一些房產(chǎn)證、存折之類的貴重物品。

張桂蘭的動作很快，她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小紙包，迅速揣進了圍裙的口袋里，然后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客廳。林薇立刻低下頭，假裝在專心致志地看電視屏幕，心卻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

她走到冰箱前，拉開門，拿出了一瓶水。就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她看到張桂蘭已經(jīng)回到了廚房，并且快速地將口袋里的那個小紙包打開，把里面一些白色的粉末倒進了正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湯鍋里。

那個動作，快得像一個幻影，如果不是林薇一直高度戒備，根本無法捕捉到。

林薇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白色粉末，鬼鬼祟祟的動作，之前關(guān)于填報志愿的爭吵……所有線索串聯(lián)在一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形。

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

她慢慢走回沙發(fā)，坐下，眼睛還盯著電視，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廚房。

又過了十幾分鐘，廚房的門開了。一股濃郁的雞湯香味飄了出來，但林薇聞著，卻覺得那香味里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詭異的氣息。

張桂蘭端著一個精致的白瓷碗，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向她走來。

“薇薇，快來，‘狀元湯’燉好了，趁熱喝?！?/p>

林薇站起身，走了過去。那碗湯色澤金黃，上面飄著幾顆紅色的枸杞，看起來十分誘人。

“媽，這湯里放了什么啊？聞起來好香。” 林薇裝作好奇地問，眼睛卻緊緊地盯著張桂蘭的臉。

張桂蘭的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笑容也有些僵硬?！皼]……沒什么，就是一些當歸、黃芪之類的，都是補氣血的好藥材。你高考太累了，得好好補補?！?/p>

她一邊說，一邊把碗往林薇手里塞。

林薇注意到，張桂蘭說話的時候，端著碗托盤的手在微微發(fā)抖。而且，她圍裙的口袋是空的，那個小紙包已經(jīng)不見了。

“快喝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張桂蘭催促道，眼神里有一種迫不及待。

林薇接過了那只溫熱的湯碗。碗壁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卻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她的手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她知道，她絕對不能喝這碗湯。

但是，她也不能當場拆穿。她看著眼前這個被她叫了十幾年“媽”的女人，看著她臉上那虛假的關(guān)切和眼底深藏的陰狠，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當場把碗摔了，這個已經(jīng)接近瘋狂的女人會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客廳里只有電視機里傳出的罐頭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大門“砰”的一聲被撞開，張強風風火火地從外面沖了進來，滿頭大汗，身上還帶著一股球場的汗味。

“媽，我餓死了！有什么吃的？” 他一邊嚷嚷，一邊換鞋。

當他看到林薇手里那碗香氣四溢的湯時，眼睛立刻亮了。

“姐，這是什么好東西？聞起來好香?。　?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過來，伸手就要來搶，“給我喝一口，就一口！”

“不行！” 張桂蘭幾乎是尖叫著阻止他，聲音都變了調(diào)，“這是給你姐補身體的，你不能喝！”

她的反應太過激烈，反而讓張強更加好奇和不滿了。

“憑什么她能喝我就不能喝？媽你也太偏心了吧！我就要喝！” 他仗著自己被寵慣了，耍起了無賴。

林薇看著吵鬧的張強，又看了看臉色煞白、眼神慌亂的張桂"蘭。她的心里，在短短幾秒鐘內(nèi)，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個冰冷的、決絕的決定。

她臉上突然綻開一個笑容，一個溫和得近乎詭異的笑容。

她把手里的湯碗往張強面前一遞，聲音輕柔地說：“弟弟想喝就給你喝吧，一碗湯而已。姐不渴?！?/p>

“薇薇，你——” 張桂蘭想阻止，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張強見林薇松了口，得意地“哼”了一聲，一把從林薇手里奪過湯碗，像是生怕有人跟他搶一樣，仰起頭，“咕咚咕咚”就喝下去了大半碗。

整個客廳，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四

張強喝完湯，咂了咂嘴，一臉滿足地說：“嗯，味道真不錯。媽，你明天也給我燉一碗唄?！?/p>

他沒有注意到，他母親的臉，在那一瞬間，變得像墻壁一樣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張桂蘭的身體晃了一下，她死死地盯著張強手里的碗。

她突然像瘋了一樣沖過去，“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