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崎師傅,求求您,救救我爺爺!”
冰冷的雨水順著小女孩的額頭往下淌,混著淚水,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只淋濕的小貓。高崎剛脫下僧袍沒幾天,一身粗布短衫,手里還拿著半塊沒啃完的餅子。他看著跪在泥水里的小女孩,又抬頭望了望遠(yuǎn)處那棟籠罩在夜幕中的二層小樓,屋里透出的燈光,在雨夜里顯得格外昏黃、詭異。他沉默了片刻,將餅子揣進(jìn)懷里,沉聲問:“你爺爺?shù)拇驳紫?,是不是放了一個不該放的盒子?”
01
二十多年前,青龍寺那個遠(yuǎn)近聞名的苦行僧高崎,突然還俗了。
沒人知道是為什么。有人說他修行圓滿,可以入世了;也有人說他六根未凈,犯了戒律,被趕下了山??傊谝黄h論聲中,高崎脫下了穿了十幾年的僧袍,換上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回到了山下那個破敗的老宅。
老宅是祖上傳下來的,幾十年沒人住,風(fēng)吹雨淋,墻皮都掉光了,院子里的荒草長得比人還高。高崎回來后,沒請人幫忙,就自己一個人,一磚一瓦地修,一鋤一頭地干。他話不多,見了人只是點點頭,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像塊石頭。村里人漸漸覺得他這人沒啥意思,也就不再關(guān)注他了。
還俗后的高崎,日子過得跟在廟里差不多,清苦,規(guī)律。每天天不亮就起,打坐,念經(jīng),然后下地干活。他不吃肉,不喝酒,自己種點青菜蘿卜,就著粗糧餅子就是一頓。村里人覺得他這哪是還俗,分明是把家當(dāng)成了廟。
高崎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他只是覺得,在山上待久了,心靜了,但有些事情,光靜心是解決不了的。山下的紅塵雖然喧囂,卻也藏著他需要尋找的答案。
那是一個初秋的雨夜,雨下得特別大,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shù)耐咂?,噼里啪啦地響,像是要把整個天都給砸漏了。高崎剛做完晚課,正準(zhǔn)備睡下,突然聽到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咚!咚!咚!”
聲音很輕,很急,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高崎披上衣服,點亮了那盞昏暗的煤油燈,趿拉著草鞋去開門。門一拉開,一個渾身濕透的小女孩就跪在了他面前。女孩大概七八歲的樣子,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臉上,嘴唇凍得發(fā)紫,一雙大眼睛里滿是驚恐和哀求。
“叔叔……不,高崎師傅……求求您,救救我爺爺!”
高-崎-師-傅。這四個字,小女孩咬得特別清楚。高崎眉頭微微一皺,他下山后,已經(jīng)很少有人這么稱呼他了。
“你認(rèn)識我?”高崎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我……我聽村里人說的,說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毙∨⒌穆曇魩е耷?,“我爺爺……我爺爺快不行了,請了好多醫(yī)生,都說沒救了……可是,可是我不信!”
高崎蹲下身,煤油燈的光照亮了小女孩蒼白的小臉。他看到,這孩子的眉宇間,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這股氣,他很熟悉。
“你爺爺病了多久了?”
“快一個月了……剛開始只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后來就開始說胡話,現(xiàn)在……現(xiàn)在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帶我過去看看?!备咂闆]有多問,轉(zhuǎn)身回屋,拿起一個布包,里面裝著一些他從山上帶下來的東西。他把那盞煤油燈遞給小女孩,自己則拿起一把破舊的油紙傘。
“走吧?!?/p>
雨更大了,風(fēng)裹挾著雨水,吹得人睜不開眼。小女孩提著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面,高崎撐著傘,默默地跟在后面。兩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那棟在雨夜中顯得格外陰森的二層小樓。
02
小樓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磚瓦房,看得出當(dāng)年蓋房子的時候,主人家是何等風(fēng)光。可現(xiàn)在,這棟房子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衰敗和死氣。院子里的花草沒人打理,東倒西歪地倒在泥水里。門廊下的燈泡壞了一個,剩下的那個也忽明忽暗,像一只隨時會斷氣的老鼠。
“就是這里了。”小女孩推開一扇虛掩著的房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和霉味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
高崎一腳踏進(jìn)門,目光就落在了里屋那張老式木床上。床上躺著一個老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雙眼緊閉,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床邊圍著幾個人,大概是老人的子女,一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看到小女孩領(lǐng)著一個陌生人進(jìn)來,一個中年男人站了起來,皺著眉頭問:“小雅,這誰啊?”
“爸,這是高崎師傅,我請來給爺爺看病的!”小女孩急切地說。
“胡鬧!”男人呵斥道,“你爺爺這是病,得找醫(yī)生!找個和尚……不,找個還俗的和尚來有什么用!”
“就是,小雅,你別添亂了。”一個中年婦女也跟著抱怨,“你爺爺都這樣了,就讓他安安靜靜地走吧?!?/p>
高崎沒理會這些人的議論。他的目光,從踏進(jìn)這個房間開始,就一直在四處打量。這屋子里的陰氣,比他想象的還要重。那股陰冷的氣息,不像是從外面來的,而是從屋子內(nèi)部,從某個源頭,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
他的視線最終停留在了那張老式木床上。那是一張很沉重的雕花木床,床板離地面很高,床底下黑乎乎的,看不清有什么。
高崎走到床邊,伸出手,在老人額頭上輕輕一探。冰冷,刺骨的冰冷,完全不像一個活人該有的溫度。他又翻開老人的眼皮看了看,只見眼白渾濁,瞳孔渙散,確實是油盡燈枯之相。
但是,高崎知道,這不是病?;蛘哒f,不僅僅是病。
“把老人家扶起來,讓我看看床底下。”高崎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中年男人還想說什么,但看到高崎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和另一個男人一起,費力地將床上的老人扶了起來。
床板一被挪開,一股更加陰冷、更加腥臭的氣味就從床底涌了出來,嗆得人直咳嗽。
高崎讓小女孩把煤油燈拿近一些?;椟S的燈光下,只見床底的正中央,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個上了鎖的木盒子。
盒子是檀木做的,上面雕刻著精細(xì)的鴛鴦戲水圖樣,只是年代久遠(yuǎn),木頭的顏色已經(jīng)變得暗沉,像是被什么東西浸染過一樣。盒子不大,也就一尺見方,但那股讓人不寒而栗的陰氣,正是從這個盒子里散發(fā)出來的。
“這是什么?”高崎問。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那個盒子,眼神有些躲閃,支支吾吾地說:“這……這是我媽生前最寶貴的東西,我爸……我爸舍不得扔,就一直收著?!?/p>
“你媽去世多久了?”
“快……快一年了?!?/p>
“這一年來,你爸就一直睡在這張床上?”
“是……是的。”
高崎點了點頭,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他伸手,想去拿那個盒子。
“別碰!”中年男人突然緊張地叫了起來,“我爸說過,誰也不許碰這個盒子!”
高崎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中年男人。他的眼神很平靜,卻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讓中年男人心里一陣發(fā)毛。
“你想讓你父親活,還是想讓他死?”
一句話,讓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高崎和那個神秘的木盒上。
03
“開鎖?!备咂榈穆曇舸蚱屏顺良?。
中年男人猶豫著,從脖子上摘下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遞了過去。他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咔噠”一聲,鎖開了。
盒子蓋被掀開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氣猛地竄了出來,屋子里的溫度仿佛憑空下降了好幾度。連那盞煤油燈的火苗,都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幾乎要熄滅。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有高崎,面不改色地盯著盒子里的東西。
盒子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四樣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東西。
第一樣,是一面小小的銅鏡。鏡面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上面布滿了綠色的銅銹,但依稀還能照出人影。
第二樣,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紅綢襖。顏色依舊鮮艷,像是新的一樣。但在高起看來,這件紅綢襖卻透著一股不祥的氣息。
第三樣,是一把剪刀。剪刀是鐵匠鋪里打的,樣式老舊,刃口已經(jīng)有些卷了,但依然閃著寒光。
而最后一樣?xùn)|西,讓高崎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那是一縷用紅線扎著的頭發(fā)。頭發(fā)烏黑,被保存得很好,但高崎能感覺到,那紅線之下,鎖著一股比前面三樣?xùn)|西加起來還要濃重的怨氣和執(zhí)念。
這四樣?xùn)|西,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構(gòu)成了一個怨氣沖天的陰煞小陣。別說是一個年邁的老人,就是一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年輕人,夜夜睡在這樣的陣上,不出三個月,也得被活活耗死。
“胡鬧!簡直是胡鬧!”高崎很少動怒,但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怒火。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那個一臉茫然的中年男人,冷冷地問:“你母親,是怎么去世的?”
中年男人被高崎的眼神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是生病去世的……不過……不過臨走前,她跟我爸吵了一架,氣得……氣得好幾天沒吃飯……”
“吵什么?”
“我媽……我媽想讓我們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去城里買房,跟我哥一起住。我爸……我爸舍不得這老宅子,死活不同意……我媽……我媽就說,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這房子里,死后也要看著他,不讓他安生……”
04
“拿個火盆來,要鐵的。再拿一瓶烈酒?!备咂榈穆曇舨粠б唤z感情。
屋里的人面面相覷,但沒人敢再質(zhì)疑。很快,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火盆和一瓶高粱白酒被拿了過來。
高崎將火盆放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此時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變成了淅淅瀝瀝的毛毛雨。他將木盒里的四樣?xùn)|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火盆里。
他先拿起那面銅鏡,用一塊黃布包裹住,然后猛地在火盆的邊沿上砸碎?!斑青辍币宦?,鏡子四分五裂。他看也沒看,直接將碎片扔進(jìn)了盆里。
接著是那件紅綢襖。他沒有直接燒,而是先拿起那把剪刀,將綢襖從中間剪開,一分為二,然后再扔進(jìn)火盆。
最后,是那縷頭發(fā)。他將扎著頭發(fā)的紅線解開,讓發(fā)絲散落開,然后才放進(jìn)去。
做完這一切,他將一整瓶高粱白酒盡數(shù)倒入了火盆。
“呼——”
一道藍(lán)色的火苗猛地竄起,瞬間將盆里的東西吞噬。一股黑煙夾雜著刺鼻的氣味升騰而起,在空中盤旋了一下,便被雨絲打散,消失不見。
火焰燃燒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隱約間,似乎還能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女人嘆息聲,從火焰中傳來,充滿了不甘和怨恨,但很快就湮滅在了火光里。
屋里的人都看呆了,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小女孩小雅更是嚇得躲在父親身后,只敢從門縫里偷偷地看。
高崎站在火盆前,面無表情,口中念念有詞。他念的不是佛經(jīng),而是一種安魂的往生咒,聲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靜的雨夜里傳出很遠(yuǎn)。
直到火盆里的東西全部化為灰燼,火焰漸漸熄滅,高崎才直起身來。
他端起火盆,走到院子外的一條小河邊,將里面的灰燼全部倒入了流淌的河水中。
“塵歸塵,土歸土。恩怨已了,就此去吧?!?/p>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zhuǎn)身回到了屋里。
說來也怪,就在那些東西被燒掉的一瞬間,屋子里那股陰冷沉悶的氣息,仿佛一下子就消散了??諝庾兊们逍缕饋?,連燈光似乎都明亮了不少。
“爺爺……爺爺醒了!”一聲驚喜的叫喊,打破了屋內(nèi)的寧靜。
眾人急忙圍到床邊,只見原本奄奄一息的老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雖然眼神還有些迷茫,臉色也依舊蒼白,但他的胸口,已經(jīng)開始有了平穩(wěn)的起伏,呼吸也變得有力起來。
老人轉(zhuǎn)動著眼珠,看著圍在床邊的子女,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爸!你感覺怎么樣?”中年男人激動地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的手,已經(jīng)有了一絲溫度。
高崎沒有上前,只是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知道,老人已經(jīng)沒事了。那糾纏他近一年的陰怨之氣已經(jīng)散去,剩下的,只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就能慢慢恢復(fù)過來。
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悄無聲息地離開。
“高崎師傅!”是那個叫小雅的女孩追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紅包,硬要塞給他。
高崎擺了擺手,沒有接?!罢嬲膽涯?,不是把東西留在身邊,而是把他們放在心里,然后好好地活下去。讓你爺爺……忘了你奶奶吧,這樣對誰都好?!?/p>
說完,他撐開那把油紙傘,走進(jìn)了茫然的夜雨中。
從那以后,高崎的名聲就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不再是那個古怪的還俗和尚,而是成了一位能解決“不干凈”事情的“高人”。找他的人越來越多,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05
高崎在他的手札中這樣寫道:
世人多愚鈍,常將執(zhí)念當(dāng)深情。逝者已矣,生者當(dāng)放。然,總有人看不透,放不下,將逝者之物留于身邊,日夜相對,以為是懷念,殊不知是引禍上身。
余處理此類事件數(shù)十載,見得多了,便總結(jié)出“四不留”之說。
其一,為鏡。鏡能照影,亦能藏魂。逝者生前所用之鏡,若其心有怨,則怨氣藏于鏡中,日久成煞。置于家中,如引鬼魅同居,輕則家人多病,重則家運衰敗。
其二,為衣。衣乃貼身之物,最易沾染人之氣息。特別是逝者生前最愛之衣物,其執(zhí)念最深。留之,等于留其魂魄于世。夜深人靜之時,陰氣至盛,衣物便會化為無形之索,纏繞生者,盜其陽氣。
其三,為器。此處特指剪刀、刀具等利器。此物自帶煞氣,若為逝者之物,其煞氣更重。逝者若含恨而終,其怨念會附于利器之上,使其變?yōu)閭酥畠雌?。留于家中,家人易遭血光之?zāi),口舌是非不斷。
此三者,雖然后患無窮,但其影響,多半只在當(dāng)世,禍及一代人而已。一經(jīng)處理,其煞氣便會消散。
然,第四樣?xùn)|西,卻大為不同。
此物損耗的,不是陽氣,不是運氣,而是家族的“陰德”。陰德一失,影響的便是三代子孫。輕則子孫后代愚鈍不開竅,體弱多病,難成大器;重則香火凋零,家道中落,甚至有絕后之危。
最可怕的是,這第四樣?xùn)|西,幾乎家家都有。
很多人不但不覺得它是不祥之物,反而將其視為逝者留下的“精神財富”,引以為傲,甚至要求子孫后代,代代相傳,頂禮膜拜。
殊不知,這正是將整個家族推向敗亡深淵的無形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