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要騙我?整整二十八年!”
鄭乾元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的女人,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高春艷瘦削的肩膀猛地一顫,嘴唇哆嗦著,半天擠不出一句話。她的兒子,她引以為傲的法學(xué)碩士,那個馬上就要穿上國家干部制服的兒子,此刻卻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困獸。
“我……我是為了你好啊,乾元……”
“為我好?為我好就是讓我有一個在坐牢的爹?讓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最后毀了我一輩子!”
01
單位的最后一個工作日,鄭乾元的心情比窗外的陽光還好。
他剛把一份實習(xí)總結(jié)報告放到領(lǐng)導(dǎo)桌上,領(lǐng)導(dǎo)拍著他的肩膀,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乾元啊,好好干,咱們單位可就等你這個高材生正式入職了?!?/p>
鄭乾元笑著點頭,說了幾句謙虛話,心里卻穩(wěn)當(dāng)?shù)煤堋?/p>
國家公務(wù)員考試,他筆試、面試都是第一。體檢也順利通過。剩下的,就是政審走個過場。
對于政審,他沒有半點擔(dān)心。自己是法學(xué)碩士,懂法守法。母親高春艷是個老實巴交的鐘點工,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家里三代貧農(nóng),社會關(guān)系簡單得像一張白紙。
“父親”那一欄,他從小填的就是“已故”。一個已經(jīng)不在世上的人,還能有什么問題?
下午三點,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打了進來。
“喂,你好,是鄭乾元同志嗎?” 對方的聲音很客氣,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嚴肅。
“是的,您好?!?/p>
“我們是市委組織部的,關(guān)于你的政審,有些情況需要跟你核實一下?!?/p>
鄭乾元的心“咯噔”一下,但還是鎮(zhèn)定地回答:“好的,您說。”
“你的父親,鄭勇,目前是什么情況?”
鄭乾元愣住了,下意識地反問:“誰?鄭什么?”
“鄭勇。勇敢的勇。” 對方重復(fù)了一遍,一字一頓。
鄭乾元皺緊了眉頭,直接回答:“同志,您是不是搞錯了?我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他不叫這個名字。我檔案里都寫得很清楚?!?/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后用一種更嚴肅的語氣說:“鄭乾元同志,請你重視這個問題。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材料,你的父親名叫鄭勇,并未死亡。希望你能跟家人,特別是你的母親核實清楚。明天上午九點,請你來組織部一趟。”
沒等鄭乾元再問,電話就掛了。
他舉著手機,聽著里面“嘟嘟”的忙音,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窗外的陽光依然刺眼,可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鄭勇?
這個陌生的名字,像一把突然冒出來的錘子,對著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狠狠地砸了下去。
02
鄭乾元幾乎是跑著回家的。
那是一條老舊的巷子,兩邊的樓房擠得密不透風(fēng),像兩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互相攙扶著。
他家在一樓,一間四十平米的小房子,被母親高春艷收拾得一塵不染。
推開門,高春艷正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活,一股紅燒肉的香味撲面而來。這是他最愛吃的菜。以前每次考試考得好,母親都會做上一大盤。
“回來啦?今天單位沒事了?” 高春艷端著一盤剛出鍋的肉,笑呵呵地走出來,“快去洗手,媽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慶祝你馬上要當(dāng)國家干部了!”
鄭乾元沒動,站在門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高春艷看出了兒子的不對勁,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這是?臉色這么難看?跟領(lǐng)導(dǎo)吵架了?”
鄭乾元把門關(guān)上,一步步走到母親面前。他盯著母親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媽,我問你個事,你得跟我說實話?!?/p>
“啥事啊,這么嚴肅?” 高春艷解下圍裙,手在上面緊張地擦了擦。
“鄭勇是誰?”
這個名字一出口,高春艷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眼神慌亂地躲閃開,嘴里嘟囔著:“什么……什么勇?我不認識?!?/p>
“組織部都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了!” 鄭乾元的聲音陡然拔高,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們說,鄭勇是我爸!他還活著!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春艷的身體晃了一下,扶住了旁邊的桌子才站穩(wěn)。
她看著兒子漲紅的臉,嘴唇哆嗦了半天,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了下來。
“你……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
鄭乾元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母親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他從小到大聽到的那個“父親因病早逝”的故事,那個讓他心安理得在“父親”一欄填上“已故”的理由,是個謊言。
一個騙了他二十八年的謊言。
“我爸……到底是誰?他到底怎么了?” 鄭乾元扶著母親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問。
高春艷抬起頭,滿是淚水的臉上寫滿了痛苦和掙扎。她看著兒子,這個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希望,終于崩潰了。
“他……他沒死?!?/p>
“他叫鄭勇。”
03
第二天上午,鄭乾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市委組織部。
一間小會議室,兩個穿著白襯衫的中年男人坐在他對面,表情嚴肅。年長一點的那個,姓李,是這次政審的負責(zé)人。
“鄭乾元同志,我們昨天電話里說的情況,你跟家人核實過了嗎?” 李干事開門見山。
鄭乾元點點頭,嘴唇發(fā)干:“核實了。我父親……叫鄭勇?!?/p>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李干事和旁邊的同事對視一眼,然后從檔案袋里拿出幾張紙,推到他面前。
“這是我們從公安和司法系統(tǒng)調(diào)取的材料,你自己看一下吧?!?/p>
鄭乾元的目光落在那幾張紙上。
第一張是戶籍信息,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鄭勇,男,與高春艷為夫妻關(guān)系,育有一子,鄭乾元。
第二張是一份判決書的摘要。
“……被告人鄭勇,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合同詐騙罪,數(shù)額特別巨大,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轟”的一聲,鄭乾元覺得自己的腦子炸開了。
坐牢?
還是經(jīng)濟重罪?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英雄的后代,至少也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會是一個罪犯。
一個正在監(jiān)獄里服刑的罪犯。
“這……這不可能……” 他的聲音在發(fā)抖。
李干事沒有理會他的失態(tài),指著另一份材料,語氣平淡但字字錐心:“我們還調(diào)查了你母親高春艷的收入情況。她從你五歲開始做鐘點工,收入很微薄。但是,你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上的都是市里最好的私立學(xué)校,花費不菲。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脫產(chǎn)讀了三年法學(xué)碩士,這些費用,遠遠超出了你母親的正常收入水平。”
他頓了頓,看著臉色慘白的鄭乾元,拋出了最致命的問題。
“我們有理由懷疑,這些年,鄭勇一直在通過某些渠道,為你們母子提供經(jīng)濟支持。所以,鄭乾元同志,我們不能認定你與你的父親‘無關(guān)聯(lián)’?!?/p>
“根據(jù)《公務(wù)員錄用考察辦法》,你父親的這種情況,屬于‘不得錄用為公務(wù)員’的情形。很遺憾,你的政審,我們不能給予通過。”
李干事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宣讀一份天氣預(yù)報。
但對鄭乾元來說,這無異于死刑判決。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夢想,筆試第一,面試第一……在“鄭勇”這個名字面前,瞬間化為泡影。
他什么都沒做錯。
他甚至都沒見過那個男人。
憑什么?
憑什么要他來為那個所謂的“父親”犯下的錯買單?
他走出組織部大樓的時候,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句“不予通過”在反復(fù)回響。
04
家里的燈沒開,昏暗一片。
高春艷像個雕塑一樣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桌子上,那盤紅燒肉原封不動地放著,已經(jīng)凝結(jié)了一層白色的油。
聽到開門聲,她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全是急切和恐懼。
“乾元……怎么樣了?”
鄭乾元沒說話,走過去,把那份寫著“不予錄用”的通知書,輕輕放在了桌上。
高春艷的目光落在“不予錄用”那四個刺眼的黑字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又一次決了堤。
“是……是因為你爸?”
“不然呢?” 鄭乾元的聲音冷得像冰,“媽,你現(xiàn)在能告訴我實話了嗎?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那些錢,又是怎么回事?”
高春艷捂著臉,發(fā)出了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講述。
那是一個鄭乾元完全陌生的故事。
在他出生前,父親鄭勇是個頭腦活絡(luò)的生意人,和朋友合伙開了家公司,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那個時候,他們家是巷子里第一個買上彩電的。
鄭勇對他媽媽很好,對未出生的他更是充滿了期待,早早地就買好了嬰兒床和各種小衣服。
變故,發(fā)生在他出生后不久。
“你爸的那個合伙人,背著他搞了很多不干凈的借貸,窟窿越來越大。后來事情要敗露了,你爸……他提前知道了消息?!?/p>
高春艷擦了擦眼淚,看著兒子,眼神里全是痛苦。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抱著你,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跟我說,他要走了,不能連累我們娘倆。他讓我跟所有人說,他得急病死了,然后帶著你回老家,永遠不要再回來。”
“他從公司賬上,把他自己那份干凈的、合法的錢取了出來,交給我,說這是留給你以后讀書用的。他說,一定要讓你好好讀書,讀出來,做個有用的人,別像他。”
說完這些,鄭勇就走了。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高春艷按照他的囑咐,第二天就抱著還在襁褓里的鄭乾元,對外宣稱丈夫暴病身亡,然后悄悄回了老家。過了幾年,風(fēng)聲小了,才又回到這個城市,隱姓埋名地生活。
她靠著那筆錢,還有自己打零工的微薄收入,硬是把鄭乾元供了出來。
她以為,只要鄭勇這個名字消失,兒子就能有一個清清白白的人生。
沒想到,二十八年后,這個名字還是像一道催命符,找上門來。
鄭乾元聽完了,沒有憤怒,也沒有流淚。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麻木的荒原。
原來,他引以為傲的學(xué)業(yè),他通往大好前程的墊腳石,竟然真的是那個“罪犯父親”鋪就的。
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打上了那個人的烙印。
他沒辦法恨自己的母親,他知道她是為了保護自己。
可他也沒辦法原諒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既然要走,為什么還要留下這筆錢?既然要他“清白”,為什么又要給他的人生埋下這么一顆巨雷?
05
屋子里的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
鄭乾元站起身,他需要一個出口。
“媽,當(dāng)年給他辦案的律師,你還記得是誰嗎?” 他的法學(xué)專業(yè)素養(yǎng),在極度的混亂中,給了他一絲方向。
高春艷愣了一下,努力地回想著,像是在打撈沉在記憶深處的碎片。
“好像……姓王,叫王立新。是個挺正直的人,當(dāng)時他還勸你爸,說案子有疑點,讓他別亂說話?!?/p>
王立新。
鄭乾元記下了這個名字。
他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小屋。他需要冷靜,需要把這一切都理清楚。
第二天,他通過大學(xué)老師的關(guān)系,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已經(jīng)退休的王立新律師。
兩人約在一家舊茶館見面。
王律師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他聽完鄭乾元的來意,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就是鄭勇的兒子啊……一晃快三十年了?!?/p>
王律師喝了口茶,陷入了回憶。
“你父親那個案子,我印象很深。疑點太多了?!?/p>
“當(dāng)時很多關(guān)鍵證據(jù),都指向他的合伙人,那個叫李鬼的人。賬目、合同,很多簽字都不是你父親的筆跡。但是你父親,從頭到尾,一口咬定所有事都是他一個人干的,把所有罪名都攬了下來?!?/p>
王律師看著鄭乾元,眼神復(fù)雜:“我當(dāng)時就覺得不對勁。他像是在替什么人頂罪。我勸過他很多次,讓他說實話,可他就是不聽。那股勁,就好像是……好像是非要進監(jiān)獄不可?!?/p>
替人頂罪?
這個信息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鄭乾元混亂的思緒。
如果父親是被人陷害,或者是在保護什么人,那整件事的性質(zhì)就完全變了。
他告別了王律師,心里五味雜陳。他想搞清楚真相,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也為了給那個模糊的“父親”形象一個準(zhǔn)確的定義。
他到底是個罪犯,還是一個有苦難言的受害者?
接下來的幾天,鄭乾元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試圖從母親零碎的回憶里,拼湊出當(dāng)年的蛛絲馬跡。
母親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病倒了。鄭乾元一邊照顧她,一邊幫她整理一些壓箱底的舊物。
在一個落滿灰塵的床下,他摸到了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
是一個小小的鐵皮盒子,上了鎖。
“媽,這是什么?” 他把盒子拿出來。
高春艷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是你爸當(dāng)年留下的吧,我早忘了?!?/strong>
鄭乾元找來一把小錘子,對著那把生了銹的鎖,輕輕一敲。
“啪嗒”一聲,鎖開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了盒蓋。
當(dāng)看清盒子里的東西時,鄭乾元手里的鐵盒“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僵在原地瞬間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