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等等
編輯|Chensi
我收到了爸媽落地加拿大的消息。
在機場等待接機,我擺弄著手機,把屏保從張牙舞爪的pride彩虹主題換成了淡淡的、蒙著一層灰的綠色。我應該能應付得了,我這么想著。
爸媽推著行李車出現(xiàn)了,臉上掛著長久飛行后疲憊的笑容?!昂镁貌灰?,我都想你了!”邊說著,媽媽一邊張開了雙臂,想給我一個擁抱。我覺得好像應該回她一個擁抱,但短暫地搜尋記憶后,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可以參考的關于“擁抱”的經(jīng)驗。于是我只好也張開了雙臂,用我覺得最正確的方式回應她的擁抱,雖然只有肩膀和手臂接觸到了對方。三五秒后,我就松開了這個擁抱。
我?guī)е改?,就這樣開始了旅程??赡艹鲇谛湃危部赡艹鲇谠缫研纬傻脑趪庖揽课业牧晳T,他們落地之后就不再對外界說話,而是只對我說話,期待我替他們傳達一切。無論是在租車的時候,點餐的時候,買票的時候,甚至是他們在和本地人閑聊的時候,都要我在場。途中有一次,父親因為極度疲憊,在停車場休息;他用全身力氣抓住我,甚至是以一種近似于掐的力度讓我動彈不得的聽著他說“女人就是麻煩”,“女學生就是理科成績不好,看看你,你不就是這樣”的話,而我甚至沒有反駁一句。
語言流向了我,從我的嘴中流出,再不斷重復著這個過程。我的聲音逐漸變小,小到連發(fā)出聲音的欲望都快要被磨滅,我就這樣和他們繼續(xù)著旅程。
一
什么人跳進了湖邊步道的盡頭的湖中,濺起的水花下落的途中短暫反射了一下夕陽,過于明亮的光線短暫劃過了我的眼睛。有兩個年輕女孩在湖里擁抱,然后她們接吻,唇與唇觸碰后短暫分開,再觸碰,再分開。
我們倆就這么沉默著走到湖邊,我沒敢大口呼吸,怕一張嘴,心跳聲就會被全世界聽到。我指著一個座位,開口說,“我們坐那里吧。”
眼看著她們倆身體分開,不再擁抱,另一位亞洲女生穿著泳衣走進湖里。
“我覺得不能下水。穿這么少會著涼的?!?/p>
我著急想要阻止我媽繼續(xù)評判,雖然大概率她們也聽不懂我媽在說什么,可能也不會在意。
車一路開往Jasper,天空也從湛藍慢慢過渡到一種白的發(fā)灰的顏色。車外是荒無人煙的森林和空曠的公路,車內(nèi)有逐漸消退的夕陽殘影,還有沉默著的空氣,和看不清表情的三張臉。我懷著不安的心情,腦中仍是剛才在湖中沐浴著陽光、盡情擁抱親吻的情侶的背影,還有一些對于未知的提問的恐懼。
正當我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的時候,媽媽的聲音在后排炸裂開來。
“剛才湖邊那對是情侶吧?女同性戀?”
我的心臟劇烈的跳動了起來,以一種無人察覺的方式。
“問這個問題干什么?”
“就是好奇。也沒什么原因。”
我努力回想著剛才看到的場景,下意識的給自己找一些反駁她話語的證據(jù):她們的互動,有可能是朋友之間的互動嗎?朋友之間會這樣親密地,兩個身體不留一絲縫隙地貼緊嗎?朋友之間會親吻對方的臉頰嗎?朋友之間會分享對方的呼吸嗎?會嘴唇觸碰嘴唇親吻嗎?還有最重要的問題,我需要去反駁“她們是同性戀”這個結(jié)論嗎?我為什么要反駁,是為了她們,還是我呢?我不知道。我好像是回答了,但我又的確記不起我回答了什么。我記得的只有我不受控制的心跳,聲音響得與世界的聲音相當。我忙著讓自己的心跳聲不被車里的人和空氣發(fā)覺,口腔越發(fā)干澀,上顎和舌頭牙齒粘在一起分不開似的,用力撕扯開來才能擠出一句“我不知道,不要隨便判斷別人”來。
我好虛偽,我痛恨這樣虛偽的自己。
“其實是同性戀也沒關系。我知道加拿大這邊的環(huán)境開放,我就是好奇想問問你,我看咱們一過去的時候兩個人抱著。你在這里這么久肯定見得比我多……”
后面的話我再也沒聽清。我猜想媽媽眼里的女孩們相擁的樣子可能對她來說是很新鮮的,同時因為這些場景太過于新奇,脫離常規(guī),導致她注視著;也可能她被打擾了,因為這些景象對她來說太脫軌。但她又想到了女兒口中世界的模樣。她覺得自己應該表現(xiàn)出理解,仿佛那樣就能證明自己對我描述的世界有足夠的包容,也能順便向這個世界證明自己的“進步”。
我不知道媽媽所說的“沒關系”是指什么,她們在她們的世界里安全地、幸福地存在著,她們聽不到我媽的支持。她們也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長久的沉默過后,父親在駕駛座上嘗試搭話:“誒成龍那個變態(tài)女兒是不是也在加拿大。”
“什么叫變態(tài)。變態(tài)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解釋解釋?!蔽掖舐暠磉_著不滿,心里又一次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她不也是同性戀……”
“同性戀就是變態(tài)了?”
“她同性戀也沒什么的。不是說她有抑郁癥,還用一系列變態(tài)行為來獲得爸媽關注嗎?”我爸輕松笑了一聲,有點輕蔑,也有點尷尬。
抑郁癥,同性戀,加在一起就是變態(tài)。我爸輕松地把這個認知植入進我的腦子里,像帶刺的雜草粗暴地生在我家的院子里,我伸手去拔,卻被葉片割得鮮血淋漓。我本就無法工作的頭腦一片空白,直接死機,Warning!Warning!報錯的彈窗一個又一個彈了出來。
車里的空調(diào)朝我的臉吹著,體感溫度又冷了幾度。我打了個寒戰(zhàn),慢慢開口: “作為心理學生我好心寒?!?/p>
“我又沒學心理,你也沒教過我啊。”這句話倒是接得很快。他語氣里的尷尬增了幾成,無辜又多了幾分。
我媽也參與進了討論:“那你也不能用變態(tài)來形容人啊。怎么能隨便用變態(tài)形容呢?!?/p>
于是我開始了“布道”。這樣相同的布道,不知道在每周和媽媽的視頻通話里,我已經(jīng)重復過幾遍了。我說原生家庭的養(yǎng)育環(huán)境對孩子的巨大影響,讓同樣的基因在不同的孩子身上表現(xiàn)不同;我說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對少數(shù)人群關照不夠,而少數(shù)人群比我們想象的多得多,可能是性少數(shù)人群,可能是正在經(jīng)歷心理疾病的人群,也可能是與身體障礙共處的人群;而我們很脆弱,每個人都隨時可能成為某一層面上的少數(shù)人群。我高談闊論著,這些正確的陳詞濫調(diào)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只要我忽略后排媽媽狀似認真地時不時點頭,雖然她的眼神一直透著一些困惑;也忽略旁邊沉默的我爸,他對我說的話逐漸失去興趣,逐漸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看路上的風景上。但我知道,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根本無法撐過這幾個小時的車程。
從那天起,直到和父母的旅行結(jié)束,我的心臟都不安地跳動著。這是一種久違的、害怕被發(fā)現(xiàn)真實自己的不安。我再次意識到,原來真實的自己可以這樣輕易地被否決。其實我早就知道,只是因為長久地離開父母生活,而忘了這一點。從十幾歲聽到的那句“我理解同性戀,但我希望你不是。你不是吧?”開始,我就知道了。離開父母太久,我都忘記人可以多么輕易地重新回到不安之中了。
在沉默中,我給還在準備考試的朋友發(fā)信息。她回了我好幾個震驚和哭泣的表情。
車子繼續(xù)飛馳著駛向酒店。
二
凌晨五點,我睜開了眼睛。我沒有設鬧鐘,也不是被噩夢驚醒,可能是窗外火車轟隆隆地經(jīng)過車站的聲音搖醒了我記不住的夢境吧。在比昨天車里更安靜的空氣里,我從床上爬起來,確認了爸媽仍然在熟睡之后,我偷也似地拿起房卡,抱著iPad,推開房門,逃離了這份安靜。
腳踩在木地板上,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地板上像受不了重壓一樣,發(fā)出了喑啞的雜音,嚇了我一跳。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樓梯,一階一階,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諝饫锫┰S粉塵的顆粒感,淡淡的焦味,和外面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月亮的天空一樣,提示著我們來到了山火的中心。來到一樓接待處,夜間值班的工作人員笑著輕聲和我打招呼。我們聊了突如其來的山火,美麗的、但最近被灰色天空遮蔽的Jasper,和這個奇怪的、讓人無法入眠的夜晚。然后我推開了房門,走回房間。這些對話,在房間里熟睡著的父母不知道,即便是兩年后的今天也不知道,他們也不必知道。我的母親分明會問我為什么出去,而我的父親不會關心。
我在布滿顆粒的,有點焦糊但不刺鼻氣味的空氣了哼起了歌,戴著耳機,抱著iPad跳起了舞,伴著火車來了又去的聲音。我坐在門前的長椅上,脫下鞋來盤起腿,敲著鍵盤,寫我那個沉默的,恐慌的,悲傷的車內(nèi)午后時間。我寫下了湖邊的她們,車上無意識拉扯的三個人,和來不及整理思緒、只是一味應對著的我,還有一些在當時沒有說出口的想法。
我把寫給父母的文字發(fā)給了仍然在溫哥華沉睡的朋友,因為我大概永遠無法把這些話傳達給父母本人。文件靜靜躺在聊天框里,等待著朋友早上起來之后的回復。我在模糊的,明亮的夜晚,給自己偷來了一點沒有被審視的時間。
三
我們抵達了另一個城市的酒店,父母對著停車場到酒店前臺的長長步道嘆氣起來。太遠了。行李箱太多了。走過去太麻煩了。不能把車直接停在大門前嗎。這些話語不斷涌進耳朵里。我聽著,但好像也沒有在聽,連日來的奔波已經(jīng)讓我沒空去理會這些沒有明確信息的話語了,大腦自動將這些聲音轉(zhuǎn)化成刷手機的背景音。
一條直接通向酒店大門的車道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背景音逐漸有了實體,他們在叫我去問個明白,因為他們說自己不會英語。雖然作為司機的我爸其實幾年前就去其他國家自駕游過,全程使用英語和翻譯器,并且安全順利地完成了旅程。而這次我們一家人里面唯一的,對外的嘴巴只有我這一張??上也皇欠g器,我也會疲憊。此刻的我不想動用我的雙語腦。
“可是現(xiàn)在只有旅游大巴在用這條車道啊,我沒見到私家車開過去,這里也沒有指示牌,應該不能用吧?!蔽艺f。
“你就去問一下吧,問一下也不要緊的?!蔽覌屧诤笈耪f,讓我回想起她在世博會現(xiàn)場鼓勵九歲的我開口詢問工作人員衛(wèi)生間在哪的樣子。
“可是……”
“你看那有個司機剛開出來,你下車去問問他?!瘪{駛座上我爸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嘆了一口氣,像是把所有無法言說的東西吐了出來。我好像看見了小時候那個天然抵觸跟親人問好、用盡方法嘗試找一個角落躲藏起來的,小小的我。那個時候的我張開嘴巴,聲音卻不被聽到。我曾興奮地向他們分享自己想要多學一門外語,準備著外國語學校的考試的事,得到的卻是我爸強硬的“學校攀比成性,風氣不好,你不許去“,還有要撕掉我報名表的威脅;再后來當我決定要去考雅思的時候,我的想法又被視作了對他“國內(nèi)機會多,前景好”信念的巨大背叛,每次對話中我強壓著不悅的理性解釋都被他解讀成我對于他本人的不滿,他怒吼和摔打碗筷的聲音像是一雙捂住我嘴巴的手,我的聲音逐漸微弱,直至消散。
雖說是在加拿大呆了這么幾年,已然練就了隨時隨地開啟small talk的技能,但要我去問全然陌生的人一個在我看來沒有答案和結(jié)果的問題,就像是又被捂住了嘴一般的壓抑。
但可能是我吐出來的氣息過于刺耳,或者是有什么令人不悅的氣味吧。這聲嘆息激的我爸也發(fā)出了一聲嘆氣和不滿的咂嘴聲,余光里我瞥見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我知道你不想去問,但是你去問一下……”
那輛車朝著我們的方向挪了一下,我推開車門,掛上了社交用微笑,然后偷偷使了點力氣關上了車門。希望關門的聲響不至于太吵、以至于爸媽等我回來之后向我發(fā)難,但又要足夠有力,好讓我的不滿有去處,來到他們身邊。
“您好,我想問一下您知道那邊的車道可以給游客用嗎?”
“我不知道,我們也是用的這里的停車位的?!?/p>
“謝謝您!祝您擁有愉快的一天?!?/p>
然后,像丟垃圾一樣,我把臉上的微笑丟掉,換回了一副黑臉,拉開車門坐進了車里。我告訴車里的兩人,那個司機也不知道,大概我們只能用這里的停車場。他們也沒什么其他辦法。
第二天,不斷從那個車道開到酒店門口的旅游巴士告訴了我們答案,那個車道的確不是給我們私人車用的。我獲得了一種隱秘的,被證明的快感。我從胸口吐出一口濁氣,為了過去和現(xiàn)在那個沒有聲音的自己。
四
旅程仍然繼續(xù)著。名義上這趟旅行是為我慶祝畢業(yè),但實際上它以我不斷壓抑自己的聲音、精進自己的偽裝技巧,才得以繼續(xù)推進。假裝自己“正常”的面具越發(fā)難以剝離,只有在經(jīng)過彩虹旗幟、驕傲月海報時,我極力壓抑下的一點點興奮才會泄露出來一點,出賣我隱藏的身份。
最后一個目的地被定在了多倫多,我們跨越了整個加拿大,從最西端來到了最東端,時間也跨入了六月。過去四年,每到六月,我都會因為朋友的生日和酷兒群體的出現(xiàn)而感到格外幸福。六月是“驕傲月”,街頭的彩虹旗從五月底開始陸續(xù)掛起,各大社交媒體和公司服務紛紛將自己的 logo 換成彩虹色,曾經(jīng)我看到這些跡象的時候的感受是新鮮的,舒適的,是做自己的無限自由。然而此刻這些原本熟悉的景象,卻讓我感到恐懼。
這是我在加拿大的第四個六月,我卻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在驕傲月的街頭東躲西藏。我開始刻意避開一切帶有彩虹的標識,也默默期盼著父母不要對著這些他們不曾在國內(nèi)見過的鮮艷顏色發(fā)問。在他們身邊,我變得分外小心,格外敏感。如果他們透過我的反應看出了什么來?偶爾,一個不安的想法會突然跳出來,然后我就會強壓下這份恐懼,假裝無事一般的繼續(xù)行走。
本以為多倫多之旅會在我的小心翼翼下順利地結(jié)束,但直到我坐上了那個環(huán)游巴士,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我們買票坐上了車,成功在二樓露天層前排找到了座位,舒適地吹著風游覽了半程,也沒受什么風吹日曬等車的苦。環(huán)游巴士的還包含了普通話的講解,這讓聽不懂英文的父母,也能通過耳機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直到我們駛?cè)肟醿荷鐓^(qū),一切的順利戛然而止。
當“酷兒”這兩個字從耳機里蹦出來的時候,我心臟猛地一緊,那種熟悉的不安感又回來了。我強裝鎮(zhèn)定繼續(xù)聽下去,而講解完全無視我此刻的焦躁,只是平靜地敘述酷兒社區(qū)的歷史:他們的苦難,他們?yōu)榈玫桨踩臻g所付出的抗爭與代價。這些聲音完全無法讓我的心臟停止混亂的跳動,只是不斷加劇著我恐慌的思緒。我想逃但無處可逃,我坐在六月的風中仿佛身處冰原。
當講解提到六月,驕傲月,還有會在這個月滿街飄舞的彩虹旗幟時,我的恐懼達到了頂峰。我再也聽不下去后面的內(nèi)容,剩下的內(nèi)容從耳朵飄進腦子里,變成了無法被識別的嗡嗡蜂鳴聲。風聲也聽不到了,街道的聲音也聽不到了,紅綠燈的聲音也如同化開了一般,只有心跳咚咚咚地,強烈的跳動著。我從未像那一刻那樣害怕他們發(fā)問,只希望他們聽不懂那些對他們而言陌生的字母、詞匯和專有名詞。我一個人在座位上不被覺察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張得如同隨時要嘔吐。我無聲地捶著胸口,發(fā)出了幾聲微不可聞的干嘔聲。
巴士駛過了那個街區(qū)。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我偷偷用余光瞄過在旁邊坐著的父母,他們只是跟隨著講解結(jié)束摘下了耳機,然后就什么也沒有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聽不清,聽不懂,聽懂了,又或是聽得一知半解,但懶得付出精力去理解,這次我同樣沒有答案,只有我一個人的狼狽無處遁形。他們那么平靜,平靜的讓我忍不住嘲笑起自己來。
我想起我發(fā)給了朋友的文字。
“在你面前,我總是那么容易受傷,那么難以相處,那么堅強又那么脆弱敏感。你總是以不解,以困惑,以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姿態(tài)向我表露你一塵不染、真摯誠懇的愛,對我的愛還有為我準備的利刃;這樣的難題都無法將你趕走嗎?這樣的困頓都不會讓你放棄嗎?可當我一次又一次的被刺傷,一次又一次的被你從懸崖邊拋下,滑入溪流,墜落深淵的時候,我又該怎么辦呢?你真心捧出的蘋果,有時是香甜的,有時卻如同噩夢一般;你伸出的雙手,有時讓我覺得溫暖,卻也常常讓我冷到發(fā)顫;你向上托起了我,可我太沉重,沉重到你支撐不住,讓你的四肢刺痛,身體關節(jié)漸漸無力,那時你便松開了手,我便隨之墜落,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柔軟的大地,又或者是全然未知的險境,我好像在飛翔,其實只是在做自由落體運動。你眼里我好像蝴蝶,像雄鷹,像海鷗,像一切能隨風展翅的生物,而我只是一個鉛塊,在跌落前暗暗祈禱自己不會粉身碎骨。我總會說為什么,仿佛有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切便迎刃而解,我就可以成為我想成為的一切?!?/p>
五
有時候我也會困惑,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會不會只是我的過激反應。是不是是我太敏感,是我太固執(zhí),問題在我時常動搖,在我總是做出與我說出口的信念相悖的事情。
我曾經(jīng)告訴我媽,我認為我自己不適合坐班。只要我一想到我要坐班,按照固定的日程上班下班,做一些一眼望得到頭的,或者是一些一成不變的事,我就壓抑得不能自已。我痛恨婚姻制度和異性戀男人。我看到我爸在我生命中的失蹤,我陪伴著我媽生命中從來沒有停過的抱怨,我看到過去十幾年外婆照顧著整個家忙得腳不沾地。我聽著,觀察著,體會著那么多不幸的婚姻敘事。我這樣確定自己的信念。
曾經(jīng)也說過我不想出國,但我現(xiàn)在正進行著海外漂流;我曾經(jīng)不想選心理課作為選修課,也不想進行科研工作,但我已經(jīng)作為心理學專業(yè)的學生完成了本科學習,現(xiàn)在正在進行著研究生階段的學習。這些故事被我媽利用,成為反駁我以上想法的證據(jù)。因為我似乎也在一刻不停的背叛自己。
“你看,你也說你會變的?!?/p>
她叫我不要抗拒生活,但主要是她想讓我過上的生活,比如結(jié)婚,安穩(wěn)的工作,生一些小孩,在他們身上踐行我在心理學課上學過的那些知識。
她說過她支持我。也是她在我爸威脅著要撕碎我的報名表的時候,站出來擋住我爸滔天的怒意,也是她鼓勵我選心理學專業(yè),選擇讀研,雖然她說的都是“你覺得好就好”。我曾經(jīng)跟我媽坦白過讓自己十分悲傷的,喜愛的藝人自殺離世的消息。我也向她分享過我閱讀過的,一些底色有些悲涼的文學作品。我以為至少在情緒上她能看見我,接住我的。但我得到了什么?只有她一次次,叫我不要再看這種作品,不要再關注那些不好的新聞的回應。她說她怕我受到影響。但我又怎么可能不去看呢,那些信息就擺在我的眼前,而且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世界,而我無法裝作自己看不到,更不會,也無法置之不理。
是的,我曾經(jīng)背離了我的一些信念,但信念本來就是暫時的。我沒有變得穩(wěn)定,我在不斷變化,而我并沒有背叛過任何一個當下的自己。
為了準時趕上畢業(yè)典禮,我們踏上了回溫哥華的航班。登機前我一直扮演著稱職的導游:處理機票問題,為疲憊的父母找餐廳、買飲料、備零食,隨時應對他們對典禮的提問。周圍一切等著我去協(xié)調(diào),我沒有時間停下來面對自己。
當飛機升空,燈光調(diào)暗,開始平穩(wěn)行駛之后,我終于有了時間和精力關注自己了。幾天下來,我心中不可見的傷口又多了一些,有些剛剛被割開,袒露出來的血肉還有著鮮紅的顏色;有些卻已經(jīng)開始愈合,雖然按上去還是會隱隱作痛。我撫摸著它們,還有埋藏在這些傷口下累積多年的各種疤痕。我感受到它們像是一整罐搖晃過的蘇打水,藏在體內(nèi),苦澀,躁動,隨時準備炸裂。
時機到了。我跟著本能的牽引解開安全帶,離開座位,去往了前方的廁所。我推開門,閃身進了那件勘勘亮起燈來的小房間里。這里四四方方的,除了我自己沒有其他任何人。我鎖上了門,在這個密閉的,四四方方的小空間里,我終于可以把過載的感官傾倒出來。
我坐在馬桶蓋上,允許自己排山倒海般的情緒涌來,伴著斷斷續(xù)續(xù),顫抖著的呼吸,還有遲了很久才找來的,耳朵的刺痛。我開始哭泣,單純的痛哭,無法辨認來由和根源的,跟隨本能的痛哭。大概是空間太小,而氧氣過于稀薄,我頭痛欲裂。
淚流的足夠多了,多到時間變得模糊,我終于有精力思考我為什么在痛哭。
我問潮濕的空氣,問逼仄的小空間,問我自己,問聽不見我說話的父母。
為什么只有我在緊張?
為什么只有我在不斷偽裝?
為什么我的存在像一個需要隨時被修正的草稿,而執(zhí)筆人從來不是我?
為什么他們可以在這個時刻在座位上睡得香甜,而我卻在這里一邊壓抑著哭聲,一邊質(zhì)問自己?我到底做錯了什么,需要一直扮演一個不是我的角色?
偽裝讓我暫時安全,同時也讓我腐壞。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還要問自己這些問題,我以為過去四年的安全感已經(jīng)給過我答案,但現(xiàn)在看來,我依然什么都不確定。
時間很長了,怕是外面已經(jīng)有人在排隊等著了。我擦干了臉上的淚水,用涼水沖了把臉,試圖平復我哭泣后泛紅的皮膚。
我回到了座位,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誰也沒有多看一眼。飛機載著我們平靜地繼續(xù)駛向溫哥華,像這場情緒風暴不曾存在。
六
飛機降落在溫哥華機場,更加熟悉的,潮濕溫暖的空氣涌進鼻腔,但我以為會到來的自由卻沒有來。這次旅行中的回憶仍然時時找上門來,籠罩在這片我曾經(jīng)認為的自由地上。即使仍在六月,下意識看到彩虹旗和驕傲月的標語也仍會讓我短暫地陷入恐慌。和在溫哥華的朋友重新見面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對話中也不再像之前一樣坦白,酷兒朋友有了各種代稱,討論社會事件的時候我們也用上了各種諧音和代稱來指代自己認同的群體,曾經(jīng)能夠大聲發(fā)表的觀點,現(xiàn)在說出口之前也要思考一下;來自父母的審視的目光好像一直在身邊,如影隨形。曾經(jīng)在這座城市的放松,被一種隱秘的緊繃取代了。
當我走在溫哥華的街頭,坐在貼著酷兒友好標識的咖啡館里面的時候,時常想,只有我在偽裝嗎?當我忙著把自己的身份藏進心底的時候,爸媽是否真的一點都沒有察覺呢?他們的沉默甚至是攻擊,是真的來自于不理解,還是如同我懷抱著恐懼一樣,對我口中那個他們沒有生活過的世界,體察過的感受的不安呢?他們的聽不懂,是真的聽不懂,還只是假裝一切都好的逃避呢?
這次我一樣沒有答案,更不可能把問題問出口。
這趟旅程留給我了悲傷,疑問,還有一種復合的疲憊。久違的畢業(yè)兼家庭旅行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我不明白當時我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拒絕他們,但好像我從來沒有思考過拒絕他們的可能性,此時我也并不后悔這次與他們同行,畢竟我也不知道下一次家庭旅行會是什么時候了。好消息,又或者是壞消息是他們什么也沒看出來,我只是慶幸這次旅行在此時來到了結(jié)尾。他們在機場送別了首先起飛的我,祝我旅途一切順利。
我再次踏上了旅行,只不過這一次是獨自一人。我的手機壁紙重新用回了張揚的彩虹色。
我來到了另一個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在每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彩虹:雨后地上濕漉漉的彩虹;馬路上,窗臺上,街角公園的彩虹座椅,噴涂著彩虹的地鐵車廂,人們背的彩虹色飾品和背包,所到之處或早或晚都會進行的驕傲月游行。這里沒人會注意到你的彩虹壁紙,我可以舉起相機拍下每一個我看到的彩虹,我可以加入慶祝的隊伍,或者只是帶著笑意觀看。雖然一個月之后回到故鄉(xiāng)的土地之后,我的壁紙又變成了那一片空白的,沒有答案的,灰蒙蒙的綠色。
寫作感想
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寫下這些之前,我期待這個故事能帶給能共感的人哪怕一點點力量和陪伴,但寫到后來,這更像是給兩年前在飛機廁所里面痛哭的自己進行了一場遲來的療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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