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劇集《我們與惡的距離》(簡稱《與惡1》)橫空出世,一經(jīng)播出便引起熱議。故事以一樁無差別殺人案開場,卻不再單純以受害者視角出發(fā),直面最敏感、最沉重的問題,直到今天還霸榜經(jīng)典華語劇集榜單。
六年過去了,曾經(jīng)來過和即將到來的挑戰(zhàn),讓世界處于更加劇烈的變化中,但《與惡1》中所討論的那些問題——精神、代際、倫理等等一系列會轉(zhuǎn)移的創(chuàng)傷——至今仍懸而未決?!段覀兣c惡的距離2》(簡稱《與惡2》)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回歸了。
雖然主演大換血,從賈靜雯、吳慷仁,換成了周渝民、楊貴媚等,故事線也與前作沒有關聯(lián),但三封金鐘的編劇呂蒔媛顯然筆力不減。
在看似熟悉的社會題材包裝下,《與惡2》轉(zhuǎn)向描繪創(chuàng)傷如何在我們熟悉的日常里,一點點被建構起來——這些創(chuàng)傷,又是怎樣和我們每個人有關。
現(xiàn)實向的影視創(chuàng)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調(diào)子起得太高,難免脫離現(xiàn)實;完全照搬生活現(xiàn)場,觀眾又何必來看劇?!杜c惡2》在調(diào)和現(xiàn)實與理想這個永恒難題上,比第一部處理得更加巧妙:不再試圖制造一場大案的“多方視角”,而是順著前作留下的斷點,進一步逼近“惡”的根源。觀眾會發(fā)現(xiàn),我們與惡,其實沒有距離。
神作易爛?
談論《與惡2》,必然離不開和《與惡1》的對比。
“續(xù)作魔咒”難解,在全球影視圈都是普遍的情況。開篇兩集只有8.1分,相較前作50萬人打出的9.4分,算得上是滑鐵盧了,但劇集完結回升至8.4分,從評分人數(shù)來看卻只有《與惡1》的百分之一,相信熱度上來之后這部劇還有漲分的空間。
(圖/豆瓣截圖)
翻一翻評論區(qū),網(wǎng)友對《與惡2》的差評多集中在前4集:好無聊、看不懂占大多數(shù)。畢竟珠玉在前,《與惡2》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要扛住觀眾下意識與第一季的對比,表演、節(jié)奏、內(nèi)容、主題,感覺哪里都做得不錯,但是哪里都又差了一點。
《與惡1》圍繞法律、新聞界的精英,探討無差別傷人的司法鑒定爭議。《與惡2》將焦點放到臺灣南部一個虛構的農(nóng)業(yè)大縣——清云縣,講述鄉(xiāng)土社會、精神疾病、社區(qū)照護等更廣泛但也更深刻的議題。
雖然劇情關注點從傳媒轉(zhuǎn)向醫(yī)療,但《與惡2》議題繼承第一季,討論的重點從“什么是惡”轉(zhuǎn)向“是什么造成了惡”。
回到劇情,《與惡2》到底講了一個什么故事?
《與惡2》講述了6個家庭3代人橫跨22年的恩怨,聽起來似乎是沒有百八十集就結束不了的老派劇集,但主創(chuàng)卻用短短10集就利落收尾,這也是部分觀眾說不清楚演到哪了的原因。
《與惡2》的兩條主要線索,一條是超市縱火案,另一條的襲警案??v火案之間的矛盾主要集中在胡家和馬亦森之間,胡冠駿縱火燒死了他的少年保護官牛祐荷和兒子馬寶。在這條線索回溯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馬亦森與牛祐荷是如何因為胡冠駿相識相愛,最后甚至因為他天人永隔;我們也看到了胡家對抗式的教育和貶低放棄式的養(yǎng)育之下,胡冠駿的病情一步步加重,最終發(fā)展到縱火報復來發(fā)泄情緒。
襲警案的中心人物高政茗(陳又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身為私生女的她遭受大媽的苛刻對待,在保護她的祖父離世后還被大媽當作籌碼糟蹋。絕望的她離開高家,走投無路當上酒家女,改名嫁人后擁有了幸福家庭,卻因精神分裂的丈夫情緒失控殺死法警,不斷承受四面八方的輿論霸凌。
這兩樁慘案看似天南地北,其實都指向同一條暗線——高家的糾紛。
高政光被母親高張玉敏一步步推向從政的舞臺。其祖父死于鐵路事故,高張玉敏利用事故來攻擊政敵。看著母親被利益沖昏頭,為選票不擇手段,高政光雖不齒,卻也無從阻止。像精神衛(wèi)生法、社區(qū)安置、鐵路安全預防,他為民眾的付出卻被他人拿來攻擊,滿腦子理想的他一退再退,陷入正義與現(xiàn)實兩難全的無奈。
人物關系圖。(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梳理到這里,觀眾會發(fā)現(xiàn),與其說清故事主線是什么,倒不如說,根本沒有主線,主創(chuàng)想達到的是一種“呈現(xiàn)”,一種關乎社會現(xiàn)狀的呈現(xiàn)。劇集在安排上也做出了處理:每集關注一個人物困境,并聚焦一個主題,比如馬亦森是“復仇”,羅嶼是“未來”,玉敏則是“家后”。
《與惡2》關注了18個角色的悲歡離合,很容易讓人的注意力分散在辨認人物關系的層面上。再加上每兩集一切換的時間線,本就不長的篇幅不僅要描寫3個年代的故事,還被主創(chuàng)野心勃勃地塞進了大量伏筆和社會隱喻,對許多觀眾來說,第二部的觀劇門檻比第一部高出了許多。
人性的樣子
《與惡》系列區(qū)別于慣常犯罪類型劇的地方在其不以案情發(fā)展為突破,而是依靠涉案各方的反應來推進,但《與惡2》比第一季做得更突出的是,它帶有一種深刻的人性思辨和更細膩的情感刻畫。
因為父親發(fā)病襲警,在學校經(jīng)常遭到拳打腳踢的羅嶼面對老師的詢問,回了一句“你爸是神經(jīng)病嗎?”。此時人物對話很容易流于俗套,老師簡齊惠還是選擇耐著性子安慰他。
(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我們在后來的劇情中得知,老師并非輕飄飄的說教——當初許幸國投資印刷廠風光一時,與簡佳凌奉子成婚入贅簡家,后來因為事業(yè)和生活上的壓力產(chǎn)生了心理問題,最終走上了殺死妻兒的路,而活下來的女兒就是簡齊惠。而此時既是施害者、也是受害者家屬的簡齊惠的每一句話都承載著重量,每一個反應也都顯得真實可信。
回到縱火案這一條線上,導致妻兒喪命的兇手,卻要來到自己任職的醫(yī)院做心理鑒定。馬亦森能醫(yī)不自醫(yī),即使是最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也沒有辦法用冷靜理智的態(tài)度處理。甚至牛荷在胡冠駿縱火的當晚還跟馬亦森爭論說“他們是真的有想要變好,只要有那么一點點該做的理由,就不應該放棄,應該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結果沒想到她在去幫助胡的路上成為了受害者之一,所以馬亦森要怎么才能接受這個事實。
(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被詬病最多的“高家戲”,卻是最精彩的地方,核心人物高張玉敏與高政光代表了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較量。雖然同為“當權者”,但高政光完全不認同母親以及其他長輩的理念,還因堅持自己的初衷而得罪同僚,落得慘淡退出的結局。但正因兩人的母子關系,他們間的斗爭并非劍拔弩張,反倒帶上了一種相互妥協(xié)的微妙平衡。
《與惡2》中,主創(chuàng)在呈現(xiàn)制度對精神病人照護的影響時,是隱晦且克制的。劇集前半部分對此有段舉重若輕的處理:一黑一白兩臺汽車,里面坐著兒童時期的胡冠駿和他的朋友在玩耍,沒有對話,沒有情節(jié)。隨著高張玉敏的車駛過,黑與白,在路口分別,一切盡在不言中。
(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此外,我們也在高政光的困境中隱約看到了為什么與精神病人相關法條的修訂會阻力重重,為什么連修建一處社區(qū)照護所都多年未有結果。因為在“舞臺”之上,精神病人從來不是受關注的群體。
成就了高光戲份的不僅是劇情,演員的呈現(xiàn)也尤為重要,楊貴媚的表演稱得上滿分。她飾演的高張玉敏是不討喜的:家里只剩孤兒寡母的她,為了守護沒落家族的地位,只能全力武裝自己。對外她機關算盡、分毫不讓,對內(nèi)也沒少對私生女高政茗冷嘲熱諷,更為了提升權勢而不擇手段。
楊貴媚則早就料到自己會被罵,也吐露了高張玉敏這個角色的無奈和掙扎:“如果把小三的小孩放在家里,就代表她接受了過去的事實,她當然也有惻隱之心,但一個這么倔強的女人是不會去承認的,心一橫只能把她趕走。兒子當然沒辦法理解母親過去的情感和自尊。”
壞得不純粹,好得也不徹底,她的諸多行為依然無法讓人共情,但是她的境遇多少能讓人思考半分。
結局里,高張玉敏在清云政壇耕耘半生,依然面臨兒子被罷免的困境,而她只是將眼淚輕輕向上一抹,伴隨一句“因為沒人知,我的心有多痛”,似就印證了她孤獨但不服輸?shù)囊簧?,也賺足了觀眾眼淚。她終于不再是那個強撐著一切、百毒不侵的高張玉敏,作為政客、母親以及妻子三者之間的矛盾在她一曲高歌中被詮釋得淋漓盡致。
(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沒有人該是一座孤島
黑格爾認為,“悲劇的雙方各有為其辯護的理由。”前作始終沒有把筆墨放在描述兇手為什么行兇上,這個問題在《與惡2》中得到了很全面的探究,讓我們得以理解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掙扎與動機。
“眾生皆有病”,似乎是貫穿《與惡》兩季的核心命題。但兩季的處理手法有所不同,主創(chuàng)的觀點也在演進:從第一季的“撕下標簽”,到第二季的主題——“接住”,接住創(chuàng)傷后的情緒,接住苦難中的折磨,接住生活里我們無法承受的瞬間。
劇本設置得很巧妙的一點在于,“接住”始于游離在主線之外的一個小人物——柳少爺。本來是救人的精神科醫(yī)生馬亦森,彼時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卻岌岌可危,無意中被原本不洗澡的病患柳少爺一句“醫(yī)生,我洗好澡了”所觸動。百感交集的馬亦森道出“一定會好的,對吧!”,最后在病患懷中痛哭。此時,醫(yī)患關系發(fā)生了互換,曾經(jīng)是他走上心理醫(yī)生這條路契機的病人,如今卻接住了脆弱的他。
(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而從他開始,劇情里的人們也開始相互接住。
編劇呂蒔媛提及,她想傳達出“接住”的難,難在必須透過許多人的努力來一起完成,這同時也是社會中最難能可貴的集體力量。正如最后一集“烏托邦”所稱,結局有在變好,但沒有好太多,只好了一點點,但這就足夠了。
雖然《與惡2》的劇情是虛構的,但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比劇集要更加復雜。
(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劇集內(nèi)外,我們要處理的問題是:惡意、意外和病態(tài),是與人類社會伴隨的存在。而我們要如何面對?
我們應當做出什么樣的努力去避免家人或自己遇到已經(jīng)墜入深淵的“胡冠駿”?
“沒有人該是一座孤島”,所有人互為因果,看到最后觀眾才真正明白每集開頭這句話的含義。這句引用自英國詩人約翰·鄧恩(John Donne)的經(jīng)典詩句“No man is an island.”:
(圖/《我們與惡的距離2》)
“該是”兩字帶出一種倫理判斷,仿佛這是一種應然狀態(tài),而非事實陳述。這種處理使主題更具社會指向,不只是講述個體處境,更關乎社會責任與關系網(wǎng)絡。
劇中的人物,不論是加害者、受害者,都曾在“孤島”上自我困住。而劇集主題的提出,是要打破這種隔離,強調(diào)理解與共處的可能。主創(chuàng)不只是想表達“人與人之間本就互相關聯(lián)”,而是想強調(diào)“人不該彼此隔離”。
或許主創(chuàng)們在《與惡2》里,只想告訴我們一種人人理解、人人連接的期待,而上述一切都是做了過度闡釋;又或許是為了引出詩句的最后一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約翰·鄧恩)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可以自全
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整體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沖掉一塊
歐洲就減小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因此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為你而鳴
作者 | Fleming 編輯 | 程遲 運營 | 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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