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偷襲珍珠港后，1942年美國空軍16架B-25轟炸機奔襲日本，由于油料不足，杜立特中校等飛行員在中國棄機跳傘，中國軍民奮勇救助，日軍竟因此屠殺了25萬中國平民?！绹嗣褚矝]有忘記殊死營救美國軍人的中國人民。浙江衢州有一個杜立特行動紀念館，當(dāng)年獲救的美國軍人的后代經(jīng)常來到這里，向見義勇為的中國人民表達敬意。我相信，血與火鑄造的中美兩國人民友誼一定能夠代代相傳?！?strong>——習(xí)近平《匯聚兩國人民力量?推進中美友好事業(yè)——在美國友好團體聯(lián)合歡迎宴會上的演講》（2023年11月15日，舊金山）

2012年，杜立特1號機組副駕駛科爾，96歲高齡，在杜立特空襲東京70周年紀念會上說：“在我的人生中，有很多事情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但中國軍民營救我的那一幕幕，我至今記憶猶新。這是一段非常令我動情的歷史。我永遠感謝你們，偉大的中國人民！”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硝煙早已散去，但歷史不會忘記。1942年4月18日，杜立特率隊空襲日本；次日，延安《解放日報》刊發(fā)社論：“這次美空軍的奇襲，可以說是對日寇新冒險的一個打擊?！?/p>

“杜立特行動”是中美軍事合作的標(biāo)志性事件之一。軍事史學(xué)家鈕先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回顧與省思》中有言：“從邏輯上來分析，導(dǎo)致中途島會戰(zhàn)的主因即為杜立特的空襲東京，進一步說，如果當(dāng)時中國當(dāng)局不允許美機降落衢州機場，杜立特的計劃就根本不可能付之實行，于是中途島會戰(zhàn)就可能不會發(fā)生，因此歷史也就可能要重寫。”

我們回望歷史，不僅為了銘記，更為賡續(xù)友誼、世代傳承。

廖明發(fā)與蘇珊，猶如親兄妹一般。| 受訪者供圖

走進浙江衢州江山市長臺鎮(zhèn)金檀村廖明發(fā)的新家，89歲的他正背著身，從抽屜里翻出一沓資料，內(nèi)容是其父廖詩原救助美軍飛行員奧祖克的故事。

1942年4月18日清晨，日軍發(fā)現(xiàn)美軍“大黃蜂號”航空母艦，杜立特行動不得不提前，16架B-25中型轟炸機依次起飛，空襲東京、橫濱、名古屋和神戶。——“東京上空30秒”打破了日本本土“絕對安全”的神話，這是日本本土2600年來，第一次受到外國的直接打擊；也是1922年日本大地震以來，在日本國民中引起最大驚慌的事件。

“你們替我們打擊了日寇”

杜立特行動提前約10小時，由于保密、聯(lián)絡(luò)不暢等種種原因，彼時，中方未獲通知。18日夜，我國東南方遭遇大雨，除一架飛往蘇聯(lián)海參崴，15架飛機摸索著飛到了預(yù)定目的地附近空域。油料告罄之際，75名飛行員在浙江、江西、安徽、福建等地或緊急迫降，或棄機跳傘。中國人民奮勇救助，營救64名隊員（3人遇難、8人被日軍俘虜），其中51人在衢州集中后，被分批轉(zhuǎn)移至重慶后方。

時年25歲的奧祖克是杜立特行動3號機組的領(lǐng)航員，18日晚間在衢州著陸時，降落傘被鉤住，撞傷左小腿。

廖明發(fā)清楚地記得，19日上午9時許，自己和其他小朋友正在下堂念私塾，父親廖詩原、叔叔廖詩清、廖詩榮等人，用竹躺椅將一個渾身是泥的“怪人”抬進來。“大家不敢往前走，只能偷瞄。我媽給他打水洗臉。擦干凈才發(fā)現(xiàn)，他和我們不一樣，頭發(fā)棕紅、高鼻子、藍眼睛。我爸還到山上給他采草藥?！?/p>

廖詩原讓妻子周蘭花拿出平日省下的雞蛋下面條給奧祖克吃，為他補充營養(yǎng)。當(dāng)年，廖詩清尚未成家，便將房間讓給奧祖克住，自己到二層閣樓打地鋪。

廖詩原舊宅——江山市張村鄉(xiāng)龍頭店村小南坑3—1號，奧祖克當(dāng)年住過的房間仍保持著原來的格局。廖明發(fā)的兒子廖金榮指著靠窗的木床說：“這就是奧祖克當(dāng)年睡過的床鋪。白天躺在房門口的躺椅上，在堂屋一直能曬到太陽?！?/p>

23日一早，廖詩原組織村民從小南坑口出發(fā)，用轎子抬著奧祖克翻山越嶺，經(jīng)過近一天跋涉，送到長臺公所，轎夫肩膀、雙腳都磨出了血泡。在長臺，奧祖克被換上人力車，轉(zhuǎn)運至江山縣城。

采訪當(dāng)日，記者從奧祖克降落點走到廖詩原舊宅，花了半小時；從舊宅到長臺鎮(zhèn)政府，32公里的盤山路，蜿蜒曲折，乘車花了一個小時。遙想當(dāng)年，小腿受傷的奧祖克，若沒有廖詩原等人的幫助，怎能走出這深山……

奧祖克臨行前，特意將身上帶的兩個一美分硬幣留給廖詩原、廖詩清作為紀念?！皧W祖克希望，把好運傳給兩個爺爺?！绷谓饦s說。

奧祖克降落點。

比奧祖克身形高大的5號機組副駕駛威爾德，降落在浙贛交界處。今年81歲的江山市大橋鎮(zhèn)芳源村村民毛洪根說，父親毛光孝是裁縫。19日一早，毛光孝出發(fā)去鄰村湘壇村（屬江西省上饒市玉山縣下鎮(zhèn)鎮(zhèn)）給東家制衣，路遇一個“巨人”。毛光孝聽不懂他說話，順路就帶他一起去東家家里吃早飯。

到了湘壇村，暨南大學(xué)學(xué)生劉咸祺恰在村中，懂英語，經(jīng)交流得知：威爾德是美軍飛行員，剛空襲了東京。于是，劉咸祺與湘壇村保長劉志孟將威爾德送到下鎮(zhèn)火車站。在那，威爾德巧遇5號機組機長瓊斯。

原來，瓊斯落在玉山縣巖瑞鎮(zhèn)八都村，碰到懂英文的村民姜文中，得其指路，走到下鎮(zhèn)火車站。浙贛鐵路局的管理員沈伯軍，將二人用悶罐車送到玉山火車站。車廂門打開，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國紳士用英語說：“你好！我是玉山縣縣長王贊賢，我們專門來迎接美國的英雄?！痹谟裆剑耸艿矫癖姷臒崃覛g迎，彩旗上用英語寫著“你們替我們打擊了日寇”。

19日傍晚，瓊斯、威爾德與機組其余3人在衢州第十三航空總站會合?？傉鹃L陳又超、總站附狄志揚分別在瓊斯的日記本上簽字留念：“消滅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們患難的朋友”。

希望中美人民之間友誼歷久彌堅

14號機組的轟炸目標(biāo)是名古屋，機長希爾格少校是杜立特行動副領(lǐng)隊，執(zhí)行完轟炸任務(wù)，飛機來到上饒市廣豐區(qū)空域。

廣豐區(qū)吳村鎮(zhèn)前村村黨支書潘光獻辦公室里，珍藏著一封英文感謝信，出自14號機組領(lǐng)航員兼投彈手詹姆斯·馬西亞的兒子托馬斯·馬西亞：“非常感謝你們的款待和友誼，也感謝留存對我父親的記憶。希望中美人民之間友誼歷久彌堅?！?/p>

托馬斯·馬西亞手書的感謝信。

空襲當(dāng)晚，馬西亞降落在吳村鎮(zhèn)自家山村南的山上；次日，他被一位年輕人領(lǐng)進村莊，村民們給他泡茶、給他食物、幫他烘干衣服。馬西亞在筆記本上畫火車、飛機、降落傘，但語言不通、無法交流。接著，年輕人帶馬西亞去吳村公所，遇見了機械師艾爾曼。公所鄉(xiāng)長傅學(xué)立雇黃包車，陪同兩位飛行員去縣城，半路巧遇希爾格和副駕駛西姆斯。于是，有了4位美軍飛行員和中國軍民在廣豐府前街的大合照。

這張照片于1981年被希爾格帶回中國，1986年由美國《新聞周刊》駐北京辦事處轉(zhuǎn)送給廣豐政府。如今，這張穿越歷史的老照片，醒目地陳列在美國空軍國家博物館、衢州杜立特行動紀念館、上饒市博物館。

去年4月18日，衢州杜立特行動紀念館豐富展陳后，重新開館。館內(nèi)展出B-25飛機殘骸、徽章、報紙等200多件珍貴展品，以及400余張歷史照片。

今年7月7日，“杜立特行動大救援”主題影像展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舉行；8月13日，影像展在上海淞滬抗戰(zhàn)紀念館展出；最后一站初定11月15日在重慶展出。

開館7年來，令館長童麗娟印象較深的是，有位美國社會人士主動聯(lián)系紀念館，希望捐贈一套二戰(zhàn)時期美軍飛行員的服裝，“中美人民之間的友誼，真的割舍不斷”。

今年8月27日，童麗娟赴美參加一場音樂故事分享會。5號機組威爾德的外孫威廉·康特伯格及其妻子一起出席，三人共同上臺分享杜立特行動大救援的相關(guān)故事。8月30日，“杜立特行動大救援”主題影像展將在大黃蜂號航母博物館展出；11月15日，展覽還將在舊金山海外抗戰(zhàn)紀念館展出。

去年，衢州與上饒、黃山、南平等地組建杜立特行動歷史研究會聯(lián)盟。

血火淬煉的情誼奔涌在時光長河

不僅僅是友好館。早在1994年，因營救杜立特行動機組成員，衢州就與美國明尼蘇達州雷德溫市結(jié)為友好城市，被譽為“中美交流的典范”。

2015年9月6日，美國杜立特突襲者子女協(xié)會主席杰夫·撒切爾（其父為7號機組尾炮手兼機械師大衛(wèi)·撒切爾）與衢州二中師生代表共同種下一棵紅豆樹。

友誼樹下的石刻。 | 受訪者供圖

衢州二中教育國際交流中心主任南紅說，2016年以來，美國杜立特突襲者子女協(xié)會捐資設(shè)立獎學(xué)金，開展“杜立特行動”英語征文比賽?！敖衲晔罴?，我們創(chuàng)新形式，開展以‘杜立特行動’為主題的視頻比賽。”

衢州二中黨委書記翁勝華表示，未來計劃將歷屆獲獎?wù)魑木栀浗o杜立特行動紀念館，以呈現(xiàn)中國高中生對這段歷史的看法和對世界和平的美好祝愿。

衢州市杜立特行動歷史研究會會長韓強，老家山東，曾在部隊飛行21年，迄今跟拍“尋找杜立特”題材11年。“我愛好攝影。大家知道，杜立特行動機組跳傘被中國軍民營救，回到美國?？墒?，誰救的呢？怎么救的？我們現(xiàn)在做的就是還原歷史、填補空白、增進交流，讓世界看到中國在抗日戰(zhàn)爭、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所作的貢獻與犧牲?！?/p>

2023年，江山當(dāng)?shù)貙α卧娫f宅進行修繕，奧祖克之女蘇珊·奧祖克捐贈1.5萬美元，用于翻新這幢其父在戰(zhàn)火中棲身過的房屋。2024年4月17日，蘇珊再次來到舊宅。4月18日，托馬斯·馬西亞在中國駐美國大使館發(fā)表演講《傳承父輩結(jié)下的友誼》。

今年8月14日，杜立特行動上饒救援專題展在上饒市博物館試展。8月22日，紀實文學(xué)《英雄山河——1942年的衢州之約》作者周立文在北京舉行新書發(fā)布會，書中還原了中國軍民開展杜立特行動大救援的動人場景。衢州市文聯(lián)主席汪群介紹，10月，由衢州市委宣傳部攜手中國煤礦文工團共同打造的話劇《尋找杜立特》，將在衢州保利劇院首演。

衢州第十三航空總站防空洞門口，右側(cè)巖壁上刻著的FITZHUGH（菲茨休，2號機組副駕駛）、RADNEY（拉德尼，2號機組機槍手）字樣，歷經(jīng)80余載歲月洗禮，留下斑駁的痕跡。

廖詩原舊宅前，廖明發(fā)和蘇珊抱頭相擁——他們的父輩雖遠隔重洋，卻彼此惦念了半個多世紀，“我爸走前，還記掛說，不知道那個美國人后來怎么樣了”。

衢州二中校園的友誼樹，十年成木，亭亭如蓋，樹下石刻：“續(xù)‘杜立特突襲’傳奇，譜中美友誼新篇章”，歷久彌新。

中美人民之間，這段血火淬煉的情誼，注定在時光的長河中奔涌不息。

專家訪談

杜立特行動上饒救援：一場以命相護的救助

記者：兩位分別是從何時開始研究杜立特行動大救援的？

衢州市杜立特行動歷史研究會副會長鄭偉勇：高中看書知道杜立特行動和衢州有關(guān)。2008年，《衢州晚報》刊文提到，柯城區(qū)汪村有個衢州第十三空軍總站。實地發(fā)現(xiàn)，防空洞門口就是當(dāng)年飛行員合影的地方。防空洞口刻著兩個英文名字，經(jīng)考證是杜立特行動機組成員。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發(fā)到網(wǎng)上，突襲者后代們想知道當(dāng)年父輩在中國的經(jīng)歷。于是，我就開始收集資料，努力還原這一段歷史。

上饒市抗戰(zhàn)文化研究會名譽會長羅時平：1978年剛上大學(xué)，《人民日報》報道杜立特中校，我以為把杜立特中將翻譯成了中校，給《人民日報》寫信糾錯。后來，看了利德爾·哈特《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史》等著作才知道，杜立特轟炸東京時是中校。2018年，衢州杜立特行動紀念館開館，我與美國杜立特行動突襲者子女協(xié)會成員交流后，開始將杜立特行動與上饒救援關(guān)聯(lián)研究。經(jīng)查證，與上饒救援相關(guān)的美軍飛行員涉及4、5、12、13、14號機組，共18人。當(dāng)年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部在上饒，上饒是杜立特行動大救援的指揮中心，我們還找到了從上饒發(fā)出的第一道救援命令。

記者：有沒有令你們特別感動的救援故事，或者與飛行員后代交往的故事？

鄭偉勇：15號機在寧波市象山縣檀頭山島東南海面迫降，5名機組人員游泳登島，其中4人藏身于漁民麻良水家的豬棚內(nèi)。麻良水的妻子趙小寶用雞蛋、魚蝦做飯給飛行員吃，二人還將床鋪讓給飛行員休息。從沙灘找回失散的第5名機組成員后，為躲避日軍（石浦鎮(zhèn)有日軍據(jù)點），麻良水召集4個親戚，黑夜劃小舢板4小時，繞開日軍封鎖的海面，將飛行員送至南田島，轉(zhuǎn)交臺州市三門縣自衛(wèi)隊員。有人問，為什么麻良水帶去救人的都是親戚。麻良水的兒子麻才興答：“救美國人可能送命，不會拉外人?！边@句話，我很感動。

羅時平：我與托馬斯·馬西亞的交往始于2018年10月，迄今已互通郵件580多封。2018年，托馬斯到上饒廣豐追尋父親的足跡，并創(chuàng)作了《廣豐紀氏祠堂》和《父親與營救他的廣豐村民》兩幅水彩畫致謝。

記者：目前，讓你們最有獲得感的是什么？未來又有哪些計劃？

鄭偉勇：現(xiàn)在，我已基本找到15架飛機在四省墜毀位置和大部分美國飛行員的降落點。我寫的《降落中國：杜立特突襲東京》《非常營救——衢州與杜立特突襲行動》已出版，四次受邀到美國參加紀念活動，迎接多批美國飛行員后裔代表團訪衢。越來越多人知道杜立特行動飛行員在中國是如何被救的。

羅時平：2022年，我們牽頭舉辦中美六地紀念杜立特行動上饒救援80周年視頻會議，獲外交部表揚。2024年，紀實片《跨越時空的追憶與尋找》在美國舊金山海外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首映。今年4月18日，上饒抗戰(zhàn)救援杜立特圖片展展出280張珍貴圖片。8月14日，上饒市博物館杜立特行動上饒救援專題展試開展。后續(xù)，我們將邀請美國杜立特突襲者子女協(xié)會成員來上饒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