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臭老九
編輯丨歷史國編輯部
編者按: 所謂“拿破侖睡獅論”實非歷史定論,而是脫胎于晚清民族危亡之際的思想熔爐。這個被賦予異域權(quán)威的論斷,實質(zhì)上折射出近代中國人在救亡圖存道路上對歷史依據(jù)的追尋。上百年過去了,這個源于自救期許的文明寓言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
有個幾乎人盡皆知的說法提到,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上對彼時訪問中國歸來的阿美士德說:“中國是一頭睡獅,當它覺醒時,世界將為之震撼”。這個說法雖然人盡皆知,但拿破侖是否真的說過是值得懷疑的。事實上在學界其實早已有相關(guān)學者指出:“還沒有確切材料證明,拿破侖說過這樣的話?!盵1]
學界共識是整句話都和拿破侖沒有關(guān)系。該問題的專題研究,主要有大陸學者單正平的《近代思想文化語境中的醒獅形象》、臺灣學者楊瑞松的《睡獅將醒?:近代中國國族共同體論述中的“睡”與“獅”意象》、日本學者石川禎浩的《晚清“睡獅”形象探源》,以及張昭軍的《“中國睡獅說”是梁啟超發(fā)明的嗎?》等。
拿破侖在被囚禁期間,有一位被指派的愛爾蘭醫(yī)生奧米拉照顧他,后來成為拿破侖的朋友。他后來整理出版了拿破侖這段歲月的言論,即《來自圣赫勒拿島之聲》。武斌在他的書中引述了這位醫(yī)生的書中,關(guān)于拿破侖談到中國、包括和阿美士德談到中國的記錄。
武斌發(fā)現(xiàn)拿破侖并沒有“中國一旦覺醒,世界就會震動”這樣的話。他認為是后人誤傳了拿破侖說過這樣的話,并且又從這個話中引申出了關(guān)于中國的“睡獅論”。[2]
“中國是一頭睡獅,當它覺醒時,世界將為之震撼”,這樣類似的話,誤植給拿破侖的過程清末和最近幾十年有不太相同的傳播路徑。首先從最近幾十年的傳播說起。有學者認為流行的最完整的拿破侖睡獅論的故事,起自于2004年環(huán)球時報的一篇文章:
“將阿美士德的故事與拿破侖睡獅論進行完美結(jié)合的具體個案,2004年2月2日《環(huán)球時報》發(fā)表史鴻軒的《拿破侖的“中國睡獅論”怎么來的》。這篇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迅速被數(shù)十家媒體、上千個網(wǎng)站所轉(zhuǎn)載。目前流行的最完整的拿破侖睡獅論的故事,幾乎全部出自史鴻軒?!盵3]
有意思的是這篇文章,在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上已經(jīng)找不到了。但作為作者的施愛東肯定看過這篇文章,施愛東認為:“史鴻軒所做的,只是將傳統(tǒng)的無故事情節(jié)的拿破侖睡獅論與《停滯的帝國》中的拿破侖“中國覺醒論”進行了合乎情理的故事編創(chuàng)?!?/p>
這個故事又是怎么編創(chuàng)的呢?《停滯的帝國》是一個叫佩雷菲特的法國人幾十年前出的一個關(guān)于清朝末年題材的暢銷書,1993年首次被國內(nèi)翻譯引進。在這本書中涉及到了拿破侖關(guān)于阿美士德訪華的評論,經(jīng)我仔細檢索發(fā)現(xiàn),書中沒有提到拿破侖說過中國是一頭睡獅,只是提到:拿破侖可能說過:“當它覺醒時,世界將為之震撼?!盵4]
《停滯的帝國》( 佩雷菲特 )
可能畢竟只是可能,佩雷菲特自稱看過阿美士德未發(fā)表的日記也只能說可能,這表明這最多只能算是對一段話的意思的中心思想的提煉。這段話就是如下所示,據(jù)佩雷菲特所述是拿破侖講的:
“要同這個幅員廣大、物產(chǎn)豐富的帝國作戰(zhàn)將是世上最大的蠢事。可能你們開始會成功,你們會奪取地們的船只,破壞他們的商業(yè)。但你們也會讓他們明白自己的力量。他們會思考,然后說:建造船只,用火炮把它們裝備起來,使我們同他們一樣強大。他們會把炮手從法國、美國,甚至從倫敦請來,建造一支艦隊,然后把你們戰(zhàn)敗?!?/p>
1988年有名的電視專題片《河殤》第一集解說詞就有:“一個曾經(jīng)使馬可·波羅驚嘆不已的東方大國,一個讓歐洲君主們驚恐地虛構(gòu)出‘黃禍論’的龐大民族,也曾經(jīng)令蓋世無雙的拿破侖警告西方不要去驚醒的一頭睡獅,為什么會在近代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呢?”
紀錄片《河殤》片頭截圖
《河殤》播出之后,拿破侖睡獅論迅速成為全民共同知識,多數(shù)中國人很自然就把它歸入了“歷史常識”。我認為史鴻軒有可能就是把佩雷菲特提到的拿破侖可能說過的:“當它覺醒時,世界將為之震撼?!焙汀逗託憽分刑岬降脑缫延兄摹八{論”結(jié)合在了一起,進行了加工。
史鴻軒2004年的文章,完成了對“拿破侖睡獅論”故事最完整、最流行的現(xiàn)代敘事構(gòu)建。雖然無法確證作者本人是否直接受《河殤》影響,但從傳播效果和文本內(nèi)涵來看,他的文章客觀上起到了將兩個先前獨立存在的概念進行‘集大成’式融合的作用。盡管沒有直接證據(jù)表明史鴻軒參考了《河殤》,但他的寫作無疑是在一個《河殤》已經(jīng)參與塑造了的、普遍接受這一說法的文化語境中進行的。
史鴻軒的文章是距離當下最近的一次的傳播,單正平的書的151頁的注釋中也提到了這篇文章的存在,并且引起了聯(lián)合早報的作者發(fā)文反駁,可見其文章影響不小。史鴻軒的文章雖然代表了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睡獅論”,不過即使傳播的方式不一樣,但“睡獅論”很早就存在了。
“睡獅論”雖然早已有之,但其實也沒有多早,也就一百多年年的時間。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有很多人知道,比如國民黨元老中國學者朱執(zhí)信、他曾這樣寫道:“你如果說中國睡了幾百年,我是承認的。說中國現(xiàn)在醒了,我是很希望的。說中國沒有醒以前,是一個獅子,所以醒了以后,也是個獅子,我就不敢附合了?!盵5]
魯迅也提到:“那時是解作黃色人種將要席卷歐洲的意思的,有些英雄聽到了這句話,恰如聽得被白人恭維為“睡獅”一樣,得意了好幾年,準備著去做歐洲的主子?!盵6]
朱執(zhí)信和魯迅這樣的社會名流都提到,說明在他們記錄的時候“睡獅論“早就存在,并且已經(jīng)流傳很廣了。大致來說“睡獅論”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中國從沉睡中醒來,一個是獅子。首先要考察一下“中國從沉睡中醒來?!?/p>
朱執(zhí)信,廣州人。中國近代革命家、理論家。孫中山的文膽。他是最早把馬克思階級斗爭和剩余價值等理論介紹給中國讀者的理論家。
中國從沉睡中醒來,這種說法最早是從誰那里開始的呢?關(guān)于中國的覺醒有關(guān)的說法,學者費約翰認為和拿破侖沒有關(guān)系:“法文或其他語言的任何一手資料,都沒有記載拿破侖說過如下的話:‘中華帝國讓它沉睡,因為它一旦醒來,世界將會發(fā)抖?!盵7]
中國從沉睡中醒來,這一預言,費約翰認為是“清末的民族主義者波及世界”,“晚清官員們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辟M約翰說的晚清官員有代表性的就是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
單正平也認為:“中國人最早使用‘先睡后醒’此一說法的,大概是1878年出使歐洲的曾紀澤。”他1886年結(jié)束外交生涯回國時,在倫敦的《亞洲季刊》(The Asiatic Quarterly Review)發(fā)表Chi-na-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中文譯本以《中國先睡后醒論》的題目,于1887年2月8日在香港《德臣西字報》刊載。
曾紀澤文章中說:“愚以為中國不過似人酣睡,固非垂斃也。緣中國之意,以為功業(yè)成就,無待圖維,故垂拱無為,默想熾昌之盛軌,因而沉酣入夢耳?!庇⒎?lián)軍火燒圓明園后,“中國始知他國皆清醒,而有所營為?!盵8]
曾紀澤,清代外交家,同治中興名臣。曾國藩之次子;曾任清政府駐英、法、俄國大使,也是當時秉承“經(jīng)世致用”新思維的知識分子。
曾紀澤的文章提供了一個“中國從沉睡中醒來”的開始,接下來就和梁啟超有關(guān)了。單正平稱,梁啟超初次談及弗蘭肯斯坦(或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是發(fā)表于1899年的《自由書·動物談》。據(jù)日本學者石川禎浩的說法:“至遲在來日前即1898年4月21日在保國會上作演講時,梁啟超已在談論弗蘭肯斯坦和曾紀澤?!盵9]
1887年6月14日、15日《申報》就刊發(fā)了《中國先睡后醒論》的中譯文。[10] 鑒于申報的巨大影響力,石川禎浩認為:“當時關(guān)心時局的人,都已經(jīng)比較熟悉曾紀澤的這篇文章”,應該是準確的,關(guān)心時局的人,自然也包括梁啟超。
梁啟超通過了解到《申報》上曾紀澤的文章后,又看到了《國聞報》刊載的一篇文章。 據(jù)石川禎浩的說法,梁啟超看過這篇文章的依據(jù)是他發(fā)現(xiàn)后來:“梁在演講中幾乎原文引用了該文內(nèi)容”。 這篇文章中提到“佛蘭金仙之怪物(即弗蘭肯斯坦 ——作者注)”,并且說“中國物博人眾,用西國之法以困西國之民,其將為歐洲之害,迥非金仙怪物所可比者,是則大可畏也?!?/p>
這篇文章還有嚴復的按語(嚴按語:佛蘭金仙怪物者,傀儡也,見于英閨秀諧理之小說,傅膠革,挺筋骨以為人,機關(guān)棖觸,則跳躍殺人,莫之敢當,惟縱其酣臥乃無事。論者以此方中國,蓋亦謂吾內(nèi)力甚大;歐之人所以能稱雄宇內(nèi)者,特以吾之尚睡未醒故耳。)
顯而易見,用現(xiàn)在的理解看這其實是一種“黃禍論”,但對于當時的中國人來說是不一樣的。石川禎浩就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要將怪物弗蘭肯斯坦的形狀、印象準確地傳達給中國讀者,幾乎是不可能的”。
嚴復的按語又給了當時的讀者一種弗蘭肯斯坦式的怪物是強者的感覺,石川禎浩就認為:“梁啟超等想象中的怪物形象與我們現(xiàn)在通過各種途徑獲得的形象是有巨大區(qū)別的。而且,從他們將此形象投射到沉睡的中國身上這一點看,他們對這個怪物的理解似乎是正面的?!?/p>
石川禎浩,日本歷史學家。目前擔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教授。
梁啟超通過把《申報》上得到的信息,和《國聞報》上得到的對怪物的認識糅合到了一起產(chǎn)生了最早的“睡獅論”。接著才在1898年4月21日保國會作了演講。到了第二年《自由書·動物談》的文章中梁啟超再一次提到:
“梁啟超隱幾而臥,鄰室有甲乙丙丁四人者,咄咄為動物談……丁曰:“吾昔游倫敦博物院,有人制之怪物焉,狀若獅子,然偃臥無生動氣?;蛘Z余曰:子無輕視此物,其內(nèi)有機焉,一撥捩之,則張牙舞爪,以搏以噬,千人之力,未之敵也。余詢其名,其人曰:英語謂之佛蘭金仙,昔支那公使曾侯紀澤,譯其名謂之睡獅,又謂之先睡后醒之巨物。皆坐未深知中國腐敗之內(nèi)情,以為此龐大之睡獅終有撅起之一日也,而不知其一挫再挫,以至于今日?!菝粼鴮τ⑷舜笱栽恢袊人笮阎尬镆?。故英人亦有佛蘭金仙之喻?!?/p>
梁啟超提到是曾紀澤說的,但據(jù)石川禎浩的說法“考慮到他在保國會上的演講,幾乎可以肯定這是梁啟超自己創(chuàng)作的故事”。其實從梁啟超寫的“咄咄為動物談”中就可出這一點。單正平也認為:“1899年就出版的曾紀澤《使西日記》中,未有他參觀博物館給人形怪物命名的記載,曾氏是否見此怪物而稱其為睡獅,尚不敢斷定確有其事。”
暮年梁啟超
到了這里可以明確的是,中國是“睡獅”是梁啟超結(jié)合曾紀澤的文章和對弗蘭肯斯坦的認識創(chuàng)造出來的,并且通過他的其他文章進一步傳播。這個問題已經(jīng)解決,這個意象又是大概什么時候和拿破侖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呢?
1905年的《東京日日新聞》這樣說:“盛享清國近世大外交家之名,至今聲望不衰之曾紀澤氏,十數(shù)年前介紹清國于列強時曾稱,清國乃睡獅也。即臥龍二字譯作睡獅,由此于當時歐亞外交界風靡一時……”[11]
如前所述,曾紀澤并沒有說過,這是日本人被梁啟超影響得出的錯誤認識。但從中可以知道1905年比較流行的是“睡獅”,并沒有和拿破侖產(chǎn)生關(guān)系。
直到辛亥革命以后,拿破侖和中國才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據(jù)武斌在書中的轉(zhuǎn)引,加拿大傳教士邦德(Geo.J.Bond)在《我們在中國的一份責任》一文中說:“拿破侖曾經(jīng)說過:‘當中國動起來的時候,它將震動全世界?!袊F(xiàn)在就正在動起來,正在猛烈地動起來。多少年來它一直是面向過去,而且一直在設法效法過去。今天它正在面向?qū)恚以谠O法預先占有將來。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社會變革已經(jīng)在中國發(fā)生?!?/p>
這表明拿破侖和中國開始被關(guān)聯(lián)起來,可以明確的是這是在辛亥革命以后。1914年這種關(guān)聯(lián)更加明確,明確和中國是一頭睡獅聯(lián)系起來了。據(jù)武斌在書中的轉(zhuǎn)引,胡適在?1914?年?12?月作了一首《睡美人歌》,1915?年?3?月為這首詩補寫了一段說明,稱:“拿破侖大帝嘗以睡獅譬中國,謂睡獅醒時,世界應為震悚。百年以來,世人爭道斯語,至今未衰。余以為以睡獅喻吾國,不如以睡美人比之之切也?!?/p>
沒有直接證據(jù)能說明1911年左右,到1915年以前,拿破侖和中國是一頭睡獅最早是誰開始的。但可以明確的是這是在辛亥革命前后的輿論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
綜上所述,“拿破侖睡獅論”并非來自圣赫勒拿島的預言,而是誕生于晚清民族危亡之際的思想熔爐——曾紀澤奠其基,梁啟超塑其形。它于辛亥革命后誤植拿破侖之名,歷經(jīng)2004年《環(huán)球時報》的整合性轉(zhuǎn)述廣為擴散,最終層累為深入人心的現(xiàn)代“常識”。這一符號的百年嬗變,早已超越其虛構(gòu)的源頭,成為近代中國從“沉睡”走向“覺醒”的精神圖騰——其象征意義,正是歷史對民族自強渴求最深遠的回應。
參考資料:
[1]單正平:《晚清民族主義與文學轉(zhuǎn)型》,第150頁,南方出版社/海南出版社,2008年版。
[2]武斌:《新編中華文化海外傳播史(第五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之所以采用武斌的引述,因為第一手資料實在找不到。
[3]施愛東:《中國龍的發(fā)明:近現(xiàn)代中國形象的域外變遷》,九州出版社,2024年版。
[4]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3年版。
[5]《朱執(zhí)信集》上卷,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22頁。
[6]《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7]費約翰:《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
[8]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此文收入朱維錚、龍應臺編著的《維新舊夢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
[9]石川禎浩:《中國近代歷史的表與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10]李珊:《面向西方的書寫:近代中國人的英文著述與民族主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版。
[11]《清國外交之活歷史》,《東京日日新聞》1905年11月5日。楊瑞松:《睡獅將醒?:近代中國國族共同體論述中的“睡”與“獅”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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