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行對我不陌生。因為那里曾有我的“莊港公公”。
那時,沒有明顯標注地名的文字,奉賢本地人都將莊行叫作“莊港”。
我的曾祖父起先有個兒子,在他十來歲時,曾祖父領(lǐng)回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孩預(yù)備給兒子長大做媳婦,哪知道這個兒子——也就是我爺爺?shù)母绺缭谑粴q時,在屋后小河里游泳時淹死了。那時,我的爺爺還在吃奶。從此,曾祖父母就把這個童養(yǎng)媳當女兒養(yǎng)大。成年后,曾祖父母為女孩入贅了一個后生,他就是莊港公公。等我爺爺?shù)饺⒘擞H的年齡,看看房子不夠住,莊港公公就帶著妻小回到了他位于莊行的老家。莊港公公的妻子后來得病去世,他也沒再娶,當了莊行衛(wèi)生院里的燒飯頭,拉扯兩個女兒成人,依舊和我們家保持走動。
記憶就像做夢,回放出來的都是黑白膠片。然而,當回望的光束再次聚焦的時候,那氤氳的歲月卻慢慢地亮了起來。
記得我小時候,莊港公公每年會來我家兩次:清明和冬至。他給我的曾祖父母(也就是他的岳父母)上墳燒囤,來時,他總會帶上一包袱的面包,那面包雪白雪白的。我們平時吃的面包是標準面粉做的,黃黃的,吃起來有一股酸堿味。而他帶來的面包是用精白面粉做的,用鮮酵母發(fā)的,上口有股子奶香味。面包,是他工作的食堂自產(chǎn)的,更是他幾天里省下來,或者是用代價券買的。那時糧食緊貴,能吃上這樣的面包,終生難忘。
這便成了我的企盼。有時,我會無端地問奶奶:莊港公公怎么不來呢?其實,我是想那白面包。
清明或者冬至近了,奶奶和爺爺說,莊港大阿哥要來了。以后幾天,我就不時到村口張望。遠遠看見一個老頭,搿著首巾包袱,拎著草囤,扎著褲腳管匆匆著來了。他的腿似乎有些短,走起路來頻率顯得很快。這裝束樣子很精干利索。他舍不得錢乘車,一大早便從莊行走來,到我家多半已在午間。到了后,他先上墳燒囤,然后吃中飯。他喜歡喝點酒。爺爺前幾天就準備了一瓶土燒酒。桌上,兩個土地盅一放,爺爺陪著他喝起來。我則在邊上蹭花生米吃,聽他們嘮嗑。一頓中飯,話說了很多,可酒也就喝兩三盅。爺爺再倒,他說不要了,還得趕路回去。過午,他就匆匆走了。
有一次,奶奶帶我去莊行,我吵著要去莊港公公燒飯的地方。其實,我是想那面包了。門房間的人攔住我們,問找誰?我搶著說找莊港公公。那人自然不知道誰是莊港公公。奶奶說找姓戴,一個燒飯的。那人忙說:噢,是戴大。戴大是他的小名。真實名字是什么?我至今都不得而知。
食堂間內(nèi)蒸汽騰騰,人影影倬倬。還是他先發(fā)現(xiàn)我們。莊港公公正忙著做飯、切菜,束著白飯單,戴著白帽子,套著白袖套,看起來真像一個圖畫中的炊事員。這樣子我羨慕極了。他對奶奶說:“弟媳婦,你先去我家,我下了班就回去。”我想他該將面包拿出來了吧?可到我們離開,就是不見面包。我沒將小心思告訴奶奶,只是覺得沒面包吃,心里空落落的。
我失落地跟在奶奶后面,沿著街道往戴家橋方向趕,穿過整條莊行街往西。莊行也算是十字街,東西長,南北短。石板街兩面是店鋪,街面遠比我熟悉的柘林、新寺、法華橋開闊得多。東西街南面緊傍著市河。八月的天,依然燥熱。見我沒心思趕路,奶奶買一支赤豆棒冰哄我。我坐在石橋上舔著吃,慢慢把面包的事忘了。農(nóng)民們挑著籮筐,背著麻袋,或者提著籃子上鎮(zhèn)。市河內(nèi)很熱鬧,糧船、漁船、賣甘蔗的船來來往往。在八字橋的三角洋內(nèi),一個老頭撐著小劃子,驅(qū)趕著摸魚公捕魚。船板敲得乒乓響。
那多半是在“雙搶”結(jié)束后,這時,農(nóng)活有了一個空檔期,奶奶才有空帶上我去莊港公公家。莊港公公的大女兒阿秀姨媽,已有三四個孩子。最大的國明約莫大我五六歲,高瘦的個子,不聲不響的。國明養(yǎng)著兩頭羊,那是湖羊,沒有羊角,耳朵耷拉著遮著眼睛,屁股后面的大尾巴像嬰兒的尿布。剛落秋,正是水果成熟的季節(jié)。莊行那邊的水果多,除了有幾棵白胡棗樹,菜園地里還有幾棵蜜梨樹,還有菜瓜、西瓜。太陽偏西后,我們坐在屋子投下的陰影里,奶奶跟阿秀姨媽嘮家常,我們幾個孩子坐在小凳子上,吃蘆粟、瓜果。
離戴家橋大約一里地的西面,有一條大河,人們叫它“龍船港”。龍船港是我那時見過的最寬、最長的河。龍船港南北走向,河水清清。我們坐在河岸上,看南來北往的大船。那些船多半由機器驅(qū)動,開著開著,冷不丁地來一下汽笛。船過去后,飄來一陣油氣的香味,和汽車開過的氣味一樣。抑或還有一兩條魚,被機器聲驚起,躍出水面。
后來讀書了,每到清明節(jié),學(xué)校組織去掃墓。那里有莊行農(nóng)民暴動的烈士墓。我們?nèi)ツ抢锝邮芨锩鼈鹘y(tǒng)教育。一大早我們從學(xué)校出發(fā),十多公里路得走上差不多半天,走得腳踝子都酸痛,腳底蹭出水泡。想起莊港公公來我家,一個老人走那么多路,該是怎樣的辛苦呢!隨著長大,去莊港公公家漸漸少了。后來,莊港公公去世了,再后來,我奶奶去世,老的一輩不是作古,就是已老得不能走動了。到我們這一代已是二表三表親,幾乎沒什么走動。
盡管這樣,莊行對于我,依然是那樣的親切,不僅因為那里有我們的遠房親戚在,還在于我了解了莊行的歷史與發(fā)展,還有好多莊行的朋友。
莊行是有著厚重的歷史沉淀的。其域內(nèi)的潘墊,在唐五代已集聚起潘氏家族,前蜀宰相潘葛曾筑舍定居于此,潘墊由此成焉。在這里曾出土的古墓,墓的主人就是潘葛的妻子李氏。墓碑顯示“天漢四年葬”,“天漢”是前蜀年號。邊上那條南接倩舍塘,北通南橋塘的小河“冷涇”,也與李氏有關(guān)。那里還有個叫“煙墩頭”的地方,這是當年戚繼光抗倭修筑的烽火臺。
除此以外,在明清年間,一些官宦都曾歸隱厝葬于此。電影《火燒紅蓮寺》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這一些,雖為陳跡,已被歷史的煙塵淹沒,但地名還在,歷史記載還在。莊行鎮(zhèn)自古及今,還出過不少名人。古代有著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宋懋澄。他的哥哥,是明末松江畫派著名畫家宋懋晉?,F(xiàn)代有畢業(yè)于哈工大的魚雷專家蔣興舟;參加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籌建并成為副校長的專家刁正邦;曾任深圳市副市長、中國證監(jiān)會副主席的莊心一……
如今的莊行,正邁進在建設(shè)青山綠水新農(nóng)村的行列中。莊行自古就是江南糧棉集散地,有“花米莊行”之稱;莊行出品的染織土布從清代一直有名至今;莊行的三月有菜花節(jié),煙雨迷蒙,滿眼都是賞花人;七月大暑有伏羊節(ji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吃一頓羊肉,喝一鍋羊湯,佐以燒酒、啤酒。莊行還有傳承的胖阿姨粽子,其粽子叫榔頭粽,敦實得像個木榔頭。赤豆粽、豆沙粽能嚼出鄉(xiāng)愁的味道;大肉粽一口下去,滿嘴流油生香,糯而不膩,箬香與糯米香交融,你吃了還想吃。不要說端午節(jié)了,即便是平日里,購買者絡(luò)繹,快遞單子如雪片。
而更出名的,要數(shù)莊行的蜜梨了。菜花節(jié)滿地金黃時,也是清明季梨花帶雨的時光。菜花黃,梨花白,映出黛瓦白墻的鄉(xiāng)村民宿。農(nóng)諺說:菜花蠟黃,大姑娘在捏忙(懷春)。其實,何止是青春少女呢?置身其境的人們,都會被這如夢如幻的畫圖醉迷的。
有一天,看到我買胖阿姨粽子、蜜梨回家,母親念叨起莊港公公家。她說榮華伯伯和阿秀姨媽差不多九十歲了。不知現(xiàn)在怎樣?我憑兒時記憶,驅(qū)車去找過。坐標是龍船港東面,浦南運河北邊。但如今村莊歸并,宅基動遷,哪里找得到?為滿足母親的牽掛,我遇到莊行人就打聽。一次,與區(qū)殘聯(lián)的胡玨(她外婆家與我同村,她客氣地叫我舅舅)坐在一起,我打聽說了戴國明的名字,她說知道,他女兒叫“戴群妹”,曾與她同桌。我喜出望外,聯(lián)系了戴群妹,問起她父親國明,她說也過世幾年了。之前,聽說國明曾是鎮(zhèn)建筑公司的工程師,孝順勤勞。在我的記憶里,他還是個少年,瘦高的個頭,養(yǎng)著兩頭湖羊,不聲不響的。
想到兒時,莊港公公家菜園子里的梨樹。想到童年的我由國明帶著,到場角的棗樹上打白胡棗,吃莊港伯伯菜園里的蜜梨。那時為了節(jié)省,我們習慣了將東西切開了分吃,譬如咸鴨蛋、菜瓜、蘋果。但在吃蜜梨的時候,被阿秀姨媽攔住了,她說,吃梨是不能切開的,否則“分離,分離”口彩不好。必須整個吃。
這正合我意,我和莊行不“分梨”。
原標題:《【海上記憶】我和莊行“不分梨”》
欄目主編:沈軼倫 文字編輯:沈軼倫
來源:作者:湯朔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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