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先生
歲月荏苒,我對自己的厭惡不見種子卻生長起來了,林木入云了。隨手一梳理,就是一把,至少有八種。
1.錯別字將與我終生同行。不記得我發(fā)的第一篇小說中有多少錯別字,但現(xiàn)在寫作四十余年后,每篇小說無論長、中、短,其中的錯字或白字,哪怕我把那小說讀十遍,都還會亦一班一排、人五人六成建制地挺胸直立在小說敘述中。最常錯的字不僅是我們最常說的“的、地、得”,而且是“村”和“對”,這樣不沾親帶故的字,錯在文中不讀三五遍,我也很難將其找出來。
錯別字——討人厭而令人恨,可它們又有那么強的生命力。所以感激編輯和校對。如果有一天,各編輯部或出版社,設立一個作家錯字領獎臺,我大約是會獲獎的。是會站到臺上被人授牌的,說不定還會是冠軍。
2.音樂欣賞的品位之低低到塵埃里。如果酷愛地方戲,可解釋為因你自小生活在鄉(xiāng)村,地方戲是你唯一的音樂之養(yǎng)成,那么你已經(jīng)離開土地大半生,不僅離不開地方戲,而且對一切被人指為通俗、低俗、民間、口水的音樂和歌曲,都愛到一個孩子愛糖樣。尤其淺白、流暢、傷感的流行歌,倘若家里沒有人,我會邊聽邊哭邊掉淚,甚至蹲在地上哭到直不起身。三十幾年前,第一次在電視上聽到杭天琪唱《黃土高坡》時,我一個中午哭到?jīng)]吃飯,老婆、孩子回到家,見我泣不成聲,嚇得半晌說不出話。兩年前,偶然之機會,在手機視頻上,翻到土耳其與韓國的合拍片《艾拉》,聽到歌曲《心在哭泣》的音樂后,那煽情、那淚崩,當場抓起餐巾紙就捂在眼睛上。及至現(xiàn)在每每聽到無論是誰翻唱《此情可待》和《布列瑟農(nóng)》等,都會發(fā)呆愣下來。
說得具體一點兒,讓過去那頁掀過去,讓到來這頁翻過來。我對今天當紅的歌手王琪、刀郎、海來阿木們創(chuàng)作的那些煽情傷感歌,愛到即使只剩老涸枯干的最后一滴水,也堅持要去擁抱明日朝陽的大海洋。哪怕有人說你不像個嚴肅作家你不該這樣,你的深沉淺得蓋不住一個碗底兒,還是擋不住我愛聽那些傷感、煽情的歌曲,然后撲簌簌地掉出眼淚來。
我的淚點低,竟然低成這樣兒。眼淚不值錢如任何一條路上的一星塵灰兒。
3.總忍不住當眾去挖耳朵眼,這也是令人令己最厭惡的一樁事。
4.和人談論文學時,忍不住夸夸其談仿佛別人的觀點都不對,自己的不僅是對的,而且還是最新發(fā)現(xiàn)的正見和獨有。
5.愛吃又不會吃,吃飯如吞飯。關于吃,以我之實踐和判斷,最好吃的餐館一定是離我家最近那一家。最好吃的菜,是離我筷子最近那一盤。在家里妻子還沒把飯燒好,我已經(jīng)把先端到桌上的炒菜吃了一半,并已吃飽了。每天早上飯后坐到書房去寫作,寫作兩千字后走出書房吃零食。日日如此,雷打不動,而且什么零食都好吃。餅干、糕點、蠶豆、瓜子、巧克力、硬糖塊,或者早飯留下的半根油條、半個饃,如果這些都沒有,就打開冰箱去找黃瓜或番茄。
總之有零食生活就是美好的。
在《夏洛的網(wǎng)》中讀到小豬威爾伯的美食是:“麥麩、熱水、蘋果皮、肉汁、胡蘿卜皮、肉屑、不新鮮的玉米粥、干酪包裝紙和脫脂牛奶、干飼料,主人吃剩下的三明治、洋李皮、煎土豆、幾滴果醬和一塊烤蘋果,一碗泔水和他人吃剩下的煎餅或者炸面圈,隔夜吐司或姜味小甜餅,一條魚尾巴,一塊橘子皮,再加上幾根面條和榨過汁的椰子渣,抑或垃圾桶中的一張紙或者擦過油手、油嘴的餐巾紙?!比绱说鹊韧柌杖詹粎挼乩峭袒⒀蕰r,我都覺得那個該死的E·B·懷特寫的不是豬——而是我。
至少是以我為原型,寫了一個最愛吃的王牌豬。
E·B·懷特是應該給我一份稿酬的,以我為原型,一本薄書暢銷全世界??蒃·B·懷特忘掉的一個情節(jié)是,我稍微一挨餓,就能從我家的狗糧中嘗出香味來。跟著順便說一句,別人以為茅臺最好喝,我以為一切香檳都好喝。而在最好喝的甜味美酒中,最好最上乘的是日本梅子酒。我去日本餐館從來不是為日料,而是為了日本的梅子酒。去日本如果沒喝梅子酒,我就等于沒有去日本。
6.這一厭惡有些隱私了——我非常非常愛存私房錢。妻子、兒子從來不問我身上有多少錢,不問我把錢花到哪去了??刹恢獮槭裁?,我就是希望有筆錢放在自己身上別人不知道,好像唯有這樣才有安全感。這個令人厭惡的毛病是我相當年輕時,一提干調到集團軍的機關開始的。那時候軍機關的軍官無論職務高低,都把工資交到家里去,而把獎金悄悄鎖到辦公室自己抽屜里。于是我就有樣學樣到現(xiàn)在。
到現(xiàn)在,兒子發(fā)現(xiàn)我這個問題了,經(jīng)常打開我的手機看一看,發(fā)現(xiàn)我私房錢少了就悄悄轉給我一筆錢。
7.這樁自己厭惡自己的事情有點大,可上升為道德問題或者人生觀與世界觀——自己是完全地道的農(nóng)民或用詩意夸張的詞語說,我是土地的兒子、親兒子,可我離開土地大半生,連絲毫的鄉(xiāng)愁都沒有。倘若不是那塊土地上與我有血緣的親人在,我都不敢說我是那塊土地的兒子或說出生在那塊土地上。見過一個土地的兒子后來成了特別有錢的人,他說他在上世紀90年代,做房地產(chǎn)掙到的第一筆錢做下的第一樁事,是給他所有有血緣的親人每人四十萬或者六十萬元人民幣,從此讓他們營商,不讓他們和自己再有任何聯(lián)系或電話——除了父母親,其余人有事都和他的秘書說。
我不敢,也不愿去判斷這個巨商做得對不對,但我相信我若有錢我也會這么做。而且這樣做了后,會在挪威大峽谷的森林邊上買塊綠地或在瑞典的哪兒買個島,從此離開土地、離開這世界——也許那時候,我會培養(yǎng)出一點鄉(xiāng)愁感。
8.最最討厭自己的頂級事情是,我是一個非常怕死而又不想賴活著的人。
這種令人無奈而又令人厭惡至極的生命觀,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折磨我。而今天我找到最有效的應對方法是——安眠藥。
原標題:《閻連科:我對自己的“八厭惡”》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錢衛(wèi)
約稿編輯:劉芳
來源:作者:閻連科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