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疏禾
我目前是國內某高校的在讀博士生。研三上學期的秋季,我被確診為抑郁癥,至今已服藥近10個月,仍在努力康復中。
當時,因一系列壓力事件的觸發(fā),我每日極度疲憊、早醒,經常情緒崩潰、不顧體面地痛哭,開始以自殘發(fā)泄情緒,自殺念頭也頻繁閃現,不得已之下,我選擇了就醫(yī),被診斷為重度抑郁發(fā)作伴緊張,被迫回家休養(yǎng),在父母和男友的幫助下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但回想起來,但抑郁的根源其實藏得更早,在此,我將梳理自己的成長歷程,分享與病魔搏斗的經歷,希望能為有相似經歷的人帶來些許啟示或安慰。
小時候的我是個胖女孩,其貌不揚,絕大部分時間是奶奶在帶我。奶奶是包辦婚姻,跟爺爺關系冷淡,基本上孩子的養(yǎng)育和家里的財務全是奶奶經營,爺爺還曾家暴過奶奶。童年時期的我總是聽奶奶傾訴她的苦衷。她經常哀嘆“活著沒意思”的話,那時的我并不理解奶奶心里的寂寞和苦痛,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沉重。有一次,我隨口把“活著沒意思”這句話講給表妹聽,結果表妹的媽媽跑來把我堵到墻角,問我“怎么活著就沒意思呢”,嚴厲質問我為什么要給她女兒傳播負面思想。
奶奶和媽媽關系也不很和睦,奶奶甚至會拒絕媽媽進房間看我。即使到了少年期,我也不太敢親近媽媽,因為這樣奶奶會覺得我“背叛”了她——但不管怎么樣,我和奶奶感情很深厚,奶奶是我這輩子最愛與感恩的人之一,她以一己之力生兒育女,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即使她無意中對年輕一輩有什么不好的影響,那也是她自身遭遇的痛苦所致,應當同情,而非苛責。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慢慢成長,剛入小學時,我是妥妥的“社?!保抑饾u注意到,如果我上課舉手發(fā)言太積極、課間討論時話太多、沒有說其他小朋友們想聽的話,班里評各種“優(yōu)秀”時,大家就不會把票投給我。我非常畏懼那種無人投票的尷尬。
所以,我開始努力抑制多言的天性,變得盡量沉默順從,不要在課上過多表現,也不和同學們爭論,更不要當老師面前的紅人兒。有段時間,我甚至每天睡前都會念一遍自己編的“禱告詞”:不說非必要的話;不做讓大家討厭的事;希望大家喜歡我。
這樣的努力我已經忘記是否起效。大致是沒有,因為我依舊融不進一些女生的小團體,還被好些調皮的男孩叫做“丑女”或“肥婆”。有時我努力想說些討好大家的話,往往會馬屁拍到馬腿上,反而弄得尷尬——或許是因為不夠時尚、漂亮、會說話,也沒有很多的零花錢,課堂辯論上太爭強好勝了,所以不被人喜歡。
我曾多次蹲在操場旁的池塘邊想,如果人能不活在別人的看法中,該有多自在。但我為什么做不到呢?
更重要的是,從那時,我對人性的陰暗面有了觀察——孩子的天性中隱藏暴虐,兒童并非天然是天使。我曾看見幾位同班小男孩用竹簽刺穿一只麻雀,也常常聽聞小女生背后說的各種小話。那時我就已經萌生出了其他動物比人這種動物好的念頭,因為它們不會追名逐利和背刺。
還有小升初那段時間,由于奧數是升學的敲門磚,所以到了小學高段,我也加入了學習奧數的大軍。但我熱愛繪畫和寫作,其他科目表現平平。那時我的夢想還是做漫畫家或作家,常常在二者間糾結——猶如尚未經歷“內卷”洗禮的小孩天真地糾結著自己未來是上清華好呢,還是北大好呢。
雖然學得痛苦,但也能勉強跟上節(jié)奏,所以也順利地拿著這塊敲門磚,走進了當地一所重點中學的大門。
到了中學階段,我更加感受到社會重理輕文的潮流,我無力反駁、無力對抗,開始為自己曾經的愛好羞恥,不再看課外書,把一切時間奉獻給做數學題。
其實一開始我還算正常小孩,雖然依舊沒有什么朋友,但日常也自得其樂,甚至忙里偷閑地學了古典吉他,會彈致愛麗絲,周末給奶奶彈過不少民間小曲。我始終難以想起我是從什么時候變得心理有些扭曲,后來經仔細回憶,覺得這種改變可能是從一次統(tǒng)考開始。
那次區(qū)統(tǒng)考我莫名其妙地得了第一,比第二名高了近10分。新來的班主任不厭其煩地對我大肆表揚,我覺得很不自在,同時感受到了同輩微妙的敵意與老師們期待中暗含的壓力。從此,我課間休息時也會學習,會逃體育課,在自由活動時間做作業(yè),隨時拿著小本子背單詞,吃飯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后跑著回教室??傊?,我按老師們期待的樣子活。
最瘋狂的時候,我每天會做十多個小時的數學題,不聽所有的政史地課,只為跟上數學競賽班的進度。當時上數學競賽班并非完全出于自愿,而是學校要求年級前30名最好都參加,學校免費提供補課。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初二下提出了退出數學競賽班的請求。老師勸我留下,說我很不錯,加油努力會有希望,說不定未來能靠這條路進清北復交,但我還是退出了——我真的撐不住了。
更重要的是那種失敗感,因為在省會城市重點中學的數競班中很容易遇見“天才”。我曾經親眼看見那位總是提前交卷的數學“小王子”光是盯著一道填空題就寫出了正確答案。而同樣的題目,我算幾頁紙也未必能命中目標。
當然,為了前途,我還是沒有退出,甚至高中時期我的努力變得更加瘋狂,寢室熄燈后,我會打著手電筒在廁所學習到凌晨。為了早上能早起,我會故意在睡前喝很多很多水,確保自己第二天會迫于上廁所而早起。
這樣沉迷學習的我,自然沒有朋友,我甚至將每一位努力學習的同窗視作假想敵,看見有人比我先到且在學習,我會心跳加速到感到呼吸困難;當然,我也沒有周末,因為周末要補習或寫作業(yè),甚至以休息為恥——直到如今,我仍在與這種羞恥感作斗爭。
學業(yè)壓力外,逐漸進入青春期的我也開始產生了容貌焦慮。我覺得自己丑,并開始刻意減肥,偷偷逃掉午餐或晚餐;面對不可避免的聚餐,我甚至會把食物包在嘴里,然后在趁眾人不注意時去廁所吐掉。為了防止被老師或同學們發(fā)現異樣,我會在就餐時間去廁所寫作業(yè)或背書。
到了高中,這樣的情況更加嚴重,我甚至會餓著肚子連續(xù)幾天不吃東西,在一種眩暈感中一直機械地刷題,直到實在撐不住的那一刻,再去暴飲暴食一頓;吃多了又吐不出來時,我會瘋狂地跑步,這讓我在初上本科時反而給同學們留下了是“運動健將”的形象。
這場與食物博弈逐漸終結于我大二時談戀愛,那時似乎覺得我有人愛了,終于有了安全感,也可能因為已經過了青春期,再或者,由于長期受情緒困擾,我變瘦了——真的好諷刺。
高二下學期,我頭一次感覺我快要到極限了,我忍著饑餓和困意聽課、做題、考試,常常走神,成績下滑非常多,甚至好幾次到了班級倒數的程度。教室在我眼中變得十分壓抑,完全沒法集中精力學習。
我開始常常想到死。我想,我考不好了,一吃東西又會變成人人討厭的肥婆,我為什么要活著?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我總是很害怕,在自習期間一個人溜到操場流淚,胡亂徘徊,邊哭邊想我這樣子怎么可能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未來怎么辦,大家都會嘲笑我都會幸災樂禍。為什么我要是爸媽唯一的女兒,如果我有兄弟姐妹幫我去成功就好了,如果有人替我活著就好了。
到了高三上,有一次因為一位同學的眼神,我不知道為什么被刺激到了,于是瘋狂亂推桌子,尖叫著跑出教室,跑到校門外的馬路上,直到幾位男生把我拉回去。經歷了幾次類似情緒崩潰后,學校覺得我太影響大家學習了,特別在高三這樣的關鍵時期,所以叫我爸媽把我領回家去,在家自學。
本來,連我爸媽也做好了讓我復讀的打算。但也許是之前底子過硬,又也許是家里平和安靜的環(huán)境,我慢慢恢復了一些,最后還是硬著頭皮參加了考試,當時我想著,就當練手吧,反正大概率還要復讀。
高考結束后,所有人在撕書和準備旅游時,我重新制定了下一年的復習計劃,開始準備復讀。分數出來后,我考了600多分,可以考上一所家鄉(xiāng)的一所雙一流大學——雖然無論我還是爸媽,都不很接受。
但這一次,我退縮了,我擔心萬一明年我又控制不好情緒怎么辦,萬一我考前摔斷了胳膊或者感冒發(fā)燒了怎么辦。那些高考釘子戶的新聞開始在我腦海里回放。最終,我還是沒有復讀。
從進入本科的那一刻,我就想著我一定要靠保研“一雪前恥”。所以我的本科生涯并不豐富多彩,而是一切以保研為導向。大到每一場期末考,小到每一次課堂發(fā)言,都是為了爭取到保研名額。除了卷績點,還要卷科研實習競賽,我一刻不停,終于如愿當上了年級第一,拿到了國家獎學金,最終被保研到了現在我碩博就讀的學校。
但我并不快樂,也并不覺得自己優(yōu)秀,我還是很自卑。這聽起來很矯情,卻是實話——同樣一批面試者中,精通幾門外語、知識豐富、見識廣博、愛好廣泛、海外交流經歷好幾段的人大有人在。更關鍵的,是那些人身上流露的松弛感與舉重若輕。他們學得好、玩得好,關心國際局勢,具有家國情懷,時時放眼未來。相比之下,我像一個囿于書齋,只關心分數排名課本習題又疲于奔命的卑鄙小人。
經歷完北大群面的那一刻,我恨我自己。
如果這世上我恨什么人,那就是我自己。
除了這些之外,我還有專業(yè)自卑。我本科院校是理工科院校,卻是英語專業(yè),因為一貫的重理輕文觀念,一邊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的專業(yè),一邊還要努力學習它,這樣分裂的觀念直到最近才慢慢調整過來,為此大一時我甚至做著轉到計算機專業(yè)的迷夢,占用周末時間,修讀了C語言程序設計基礎、離散數學等課程,雖然無完全不喜歡,也不擅長。于是我又放棄了,像當初放棄奧數一樣。其中也有實用性考慮,因為我無法在學好計算機的同時保持本專業(yè)的成績不下滑。
在本科期間,還有一件事情使我備受打擊——我的奶奶在家中自殺了。
在自殺前一晚,奶奶還很平常地和我聊了我的男朋友如何如何。現在想來,其實奶奶自殺前有很多信號,但是當時大家都沒有察覺。比如我?guī)棠倘ダ戆l(fā),理完發(fā)后奶奶很高興,要求我給她照相,并說以后等她去世了,我們就可以看這個照片。我只當這是老年人常見的說辭,只道別那么說,這話不吉利,卻沒有進一步關心奶奶。
奶奶沒有確診過抑郁癥,那時家里對精神心理疾病的認識很淺薄。我對抑郁癥的科學認識也是在我讀研之后,出于某些機緣我閱讀了相關科普書籍,逐漸開始對心理健康有所了解,也正是這種科普讓我踏上了主動求醫(yī)的第一步。
奶奶去世后我并沒有立馬崩潰。相反,我顯得很呆滯、很沒良心。我沒有哭得撕心裂肺,滿地打滾,以致暈厥等。我甚至不敢在靈堂前守著,只敢躲在汽車里遠遠地看吊唁的人來來往往。我覺得我是個不孝女,從那時起,我總覺得所有人都在責怪我,他們怨我沒有拯救奶奶,在心里惡狠狠地罵我是個“白眼狼”。奶奶死后幾年,我常常會在半夜夢見她,然后哭醒。
我感到既憤怒又自責,進而是一種悲哀和絕望。我學了那么多,最后卻沒能挽救我最愛的人。
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重感,我開啟了研究生生涯。
研究生生涯伊始并不順利。由于疫情緣故,我被隔離了十天,錯過了報到和新生歡迎。來到宿舍,又因為作息、生活習慣等問題,跟舍友鬧矛盾,換了宿舍,師門的氛圍也很壓抑,向一些同門師兄師姐訴苦,他們只是淡淡地回答:都是這樣過來的。
這樣高壓的氛圍讓我的身體先于精神出問題。我常常感到十分疲憊,身體萬分沉重,一天喝幾杯咖啡也打不起精神,還飽受飛蚊癥和干眼癥的折磨;我開始害怕自己會瞎掉,害怕自己成為廢人,也頻繁自問:人為什么要這樣活著?有將近一兩年的時間,早上醒來腦海里第一句話就是,我還好失敗,我不配……
研二我開始希望讀博,因為我真的很熱愛讀書寫作,但競爭也極為激烈,終于在研三上學期,我崩潰了。
那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對人性與未來都極致悲觀,至今沒有勇氣詳述,世界變成了灰色,一切都沒了意義,但我還是靠著多年來的慣性像機器人一樣地學習工作著。
我在筆記里寫道:
“人生實苦,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放不下,求不得,老病死,哪一個不苦?從客觀上來講,財富分配不均,環(huán)境惡化,疾病戰(zhàn)爭饑餓橫行……從主觀上來講,人類欲望無限、他心不可通達、誤解多于交流……內因和外因造就人本身的存在就像地球的癌。人生充滿了苦,人人有病,人人有罪,人人痛苦。
生命實苦,人也不是什么好動物。那么,為什么不死?第一,命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我還有父母要贍養(yǎng)。年紀輕輕就去死,是極端自私的做法。第二,很多死法難以死透,而且所有主動結束生命的做法都很痛苦,無一例外。死不透有后遺癥,事后還要麻煩親人等等,很不道德,很不體面。所以,人被拋入這世間,只有面對,活著本身無可選擇。
現在看來,上述理解未免偏激?;蛟S,在認清“人生實苦”與“人性之?!焙?,既不應只見苦難,也不應否定生命,而是應在承認荒誕與局限的前提下,探索如何于黑暗中點燃微光,在“不得不活”中尋找“值得活”的瞬間,在承擔責任的同時不放棄對意義與超越的追問——這或許才是對“被拋入世”最深刻的回應。
如今,寫作成為了我對抗抑郁的重要手段之一,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解釋了文學的意義吧。文學,永遠是失意者的港灣,所謂病蚌成珠,大抵如此。即使無法成珠,書寫也給予了我某種平靜的力量。
在生病的過程中,我被很多人誤解,但被更多人理解;我遭受了很多冷眼,也偶遇了許多溫暖。我最感謝一直對我不離不棄的父母和男友,他們陪我輾轉于各大醫(yī)院,承受了太多我的不堪。
現在的我,依舊在努力康復的過程中,正因為抗郁處在進行時,我暫時無法給出一個總結和升華,但是想在文章的最后分享我發(fā)病期間偶遇的暖心小事。
有一天,出于自我懲罰和內心痛苦無法排解,我在自己的手臂上用美工刀劃了二十多刀。
去醫(yī)院簡單包扎后,我坐在街沿邊哭邊吃巧克力。一個小男孩騎著滑輪車從我面前經過。我和他簡單對視了一下,下意識覺得他是不是想找我要巧克力吃。結果他反而塞給我一塊糖。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就滑走了。我現在還記得,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神色平靜,看不出悲歡。
還有一件事是我在一場講座上偶遇的一位漢學教授。那位教授滿頭銀發(fā),但是身材挺拔,言辭幽默,舉手投足間顯示出他對教學的熱情。
他在講座中提到了Z世代是極為抑郁的一代。我對他的講座產生了深刻的共鳴,于是在講座后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大致詢問了關于心靈與物質的關系、信仰與現代人心理健康的問題,同時我也提到了自己患抑郁癥的經歷,表達了抗抑郁藥物的些微不信任。
教授給了我上千字的回信,他寫道:
完成那些為了就業(yè)
而需要
的工作,但不要將自我價值感寄托在發(fā)表結果上。學術可以是你從事的工作,但不要讓它定義你是誰。圣經中耶穌告訴他的門徒:
在世上,卻不屬世
,我認為這是很好的忠告。
當然,還有來自博后、師妹、同窗乃至舊識的善意。它們匯聚成暖流,悄然重塑著我對人與人聯(lián)結的信念。
想必生活也是如此——我將努力成為想要自己活著的人。向死而生,總比不知死生好。
征稿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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