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聊80年代的老電影《美食家》,沒想到會收到那么多人的評論。
看來這類早就失傳絕版的老電影的高清修復確實很受人期待。
這一期繼續(xù)這個話題,確實活久見,沒想到這部電影會得到高清修復。
作為一枚老電影愛好者,筆者近日偶然才發(fā)現(xiàn)——
許鞍華導演的金庸武俠電影《書劍恩仇錄》居然有了數(shù)字高清修復版。
這部1987年的老電影是內地首部金庸武俠電影,由香港銀都與內地的天津電影廠合拍。
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金庸小說和電視劇在內地的風靡,加之八十年代香港電影人和大陸的合拍片熱潮,很快就有內地制片廠試水將金庸小說改編成電影,于1987年推出了這套《書劍恩仇錄》。
該片改編自金庸原著小說,由金庸親自授權,撰寫劇本大綱并為片頭題字。
電影全程在內地取景,前后制作周期長達三年之久,光是拍攝周期就耗費十一個月。
電影在當年分成上下兩集《江南書劍情》和《戈壁恩仇錄》上映(香港叫做《書劍恩仇錄》和下集《香香公主》),兩部時長加起來近180分鐘,在當年可說是武俠電影中的鴻篇巨制。
可惜的是,影片上映后,口碑票房都不理想,香港票房更是慘敗。
但筆者認為,這部金庸電影中的野心之作,其實被嚴重低估了!
而且這部電影的高清修復非常難得,因為它是左派公司銀都的電影。
左派電影在香港影壇曾經輝煌過,但進入八十年代以后逐漸式微,影響力變小,而且左派公司的電影更多面向大陸,缺乏海外市場,因此這些年修復工作非常緩慢。
相較于邵氏、嘉禾、金公主等大公司出品的電影常有修復片源問世,而左派電影的修復版幾乎很少面世,這也就導致了很多給內地觀眾留下深刻記憶的左派電影,已經近乎失傳。
簡單舉幾個例子,像《嶗山鬼戀》、《云崗游俠》等電影,別說高清修復了,就是個DVD的標清畫質片源都沒有發(fā)行過(倒是有古早畫質的錄像帶版本)。
所以左派電影的高清修復版片源很稀缺,譬如本期要講的這套《書劍恩仇錄》,此前只有電影頻道播出的標清版本,畫質很糟、有很多噪點,導致觀感很不佳。
好在銀都公司近些年終于開始修復自家的片庫,《書劍恩仇錄》在去年完成了數(shù)字高清修復工作,更曾在香港資料館和港臺一些影展上做過放映過。
如今這部電影終于能夠被內地觀眾看到,因此臨時起意聊聊這部電影——
《江南書劍情》
《戈壁恩仇錄》
作為改編自金庸首部長篇小說《書劍恩仇錄》的上下兩部曲,這套電影在香港電影史上占據(jù)了一個獨特而略顯孤寂的位置。
這不僅是首部由內地與香港合拍的金庸武俠電影,也是金庸親自授權并題寫片名的作品。
然而,這部耗資巨大、歷時三年制作的影片,在當時遭遇了票房與口碑的雙重冷遇,成為了一顆被時代塵埃暫時掩埋的遺珠。
如今回望,這部作品恰恰彰顯了許鞍華一以貫之的作者性——
在商業(yè)類型片中執(zhí)著地進行人文探索與美學實驗。
原著《書劍恩仇錄》是金庸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電影基本遵循了小說的框架與故事脈絡。劇情緊密圍繞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與乾隆皇帝之間錯綜復雜的兄弟關系與民族矛盾展開。
上集《江南書劍情》始于紅花會舵主于萬亭向乾隆呈上其生母陳夫人的遺書,欲逼迫這位身世隱秘的皇帝反清復明。于萬亭遭乾隆暗殺后,其義子陳家洛繼任舵主。
在營救四當家文泰來的過程中,結識了回疆部落首領木卓倫及其英氣勃發(fā)的長女霍青桐,兩人暗生情愫。
在杭州,陳家洛與化名“東方耳”的乾隆偶遇,撫琴論詩,惺惺相惜,直至他發(fā)現(xiàn)這位知音竟是當今圣上,同時也是自己的胞兄。
得知身世真相的陳家洛一度天真地相信了乾隆的承諾,銷毀了母親遺書,卻招致了清軍對紅花會的圍剿。
最終,陳家洛設計將乾隆劫持于六和塔上,在外部肅親王炮轟塔身的絕境中,乾隆被迫暫時應允與紅花會結盟。
下集《戈壁恩仇錄》則延續(xù)了這場政治博弈的悲劇性發(fā)展。
陳家洛遠赴回疆,與霍青桐的妹妹、純真絕倫的香香公主相愛,這使霍青桐將愛意深藏心底。
乾隆背棄盟約,派重兵進剿,木卓倫戰(zhàn)死,香香公主被俘。
乾隆以香香公主為人質,誘騙陳家洛勸說她順從自己,實則布下陷阱意圖將紅花會一網(wǎng)打盡。
識破陰謀的香香公主為保全陳家洛及其事業(yè),選擇自盡。
影片以紅花會眾英雄幾乎全軍覆沒、陳家洛孤身突圍重返大漠復仇的蒼涼結局告終。
這個龐大故事的幕后,匯聚了一批極具才華的創(chuàng)作者。
導演是獲得金像獎導演榮譽最多次的大導演許鞍華,作為香港新浪潮的中堅力量,彼時已憑借《投奔怒?!返葘憣嵶髌穽渎额^角,此次挑戰(zhàn)武俠巨制,是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次重要轉向。
許鞍化與武俠片的淵源很深,師從武俠宗師胡金銓,胡金銓的文人式武俠和歷史寫實風格,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許鞍華的創(chuàng)作理念。后來胡金銓和徐克聯(lián)合指導《笑傲江湖》,期間兩位導演鬧得不可開交,許鞍華也曾替師上陣,參與了副導演的工作。
她力排眾議,摒棄了當時香港武俠片流行的棚拍和夸張寫意的動作設計,堅持大規(guī)模實地取景,從錢塘江潮、西湖園林到新疆戈壁、大漠孤城,不惜工本地還原原著中的地理風貌,賦予了影片一種同時代武俠片少有的歷史厚重感與地域真實感。
編劇工作由許鞍華本人與香港著名編劇秦天南共同完成,后者曾經創(chuàng)作過《七劍》、《投名狀》等電影劇本,而根據(jù)報道,當年許鞍華最初找的編劇是邱剛健,但邱剛健的劇本初稿還沒寫完,就因進度問題而被擱置。
之后,許鞍華又找到了金庸本人親自改編劇本,但金庸最終只寫了故事大綱,具體劇本撰寫都交給了秦天南來接手,而本片也因此成為金庸唯一一次親自參與自己小說改編的電影。
演員陣容上,許鞍華做出了一個在當時頗為大膽的決定:啟用全內地演員班底。
新人張多福飾演陳家洛,其俊朗外表與略帶青澀的書卷氣較好地捕捉了人物優(yōu)柔寡斷又心懷理想的特質;
內地著名演員達式常飾演乾隆,其精湛的演技將帝王的權謀機變、身份困惑與內心掙扎刻畫得入木三分,并因此成為首位提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內地演員;
尤其是兩位女主角,“李煥英”年輕時候真是美極了,劉佳飾演的霍青桐英氣颯爽,來自新疆的阿依努爾飾演的香香公主則帶來了難得的異域風情與天然純真,我一直覺得她是所有版本中最符合原著氣質的選角。
影片的攝影黃仲標(提名金像獎最佳攝影)的鏡頭沉穩(wěn)而克制,美術指導何群等人則精心再現(xiàn)了清初的歷史氛圍。
盡管在當年,金庸小說已經被港臺改編過不少影視劇,《書劍恩仇錄》也已經被拍過幾次,但許鞍華認為去內地拍金庸電影,有一個巨大的優(yōu)勢,可以實地取景。
因此許鞍華堅持采用實景拍攝,將書中的不少名場面給還原在電影中,如錢塘江觀潮、黃河夜戰(zhàn)、西湖花艇、六和塔囚乾隆、大漠迷城和長城上勸香香公主犧牲等,全部實地取景呈現(xiàn),在那個年代難度可想而知。
從視聽語言與美學角度審視,許鞍華的這部《書劍恩仇錄》與邵氏武俠的濃烈奇觀化或徐克后來代表的浪漫主義新武俠截然不同,它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文人武俠”氣質。
其最顯著的特征是寫實主義美學的貫徹。
電影中,廣袤壯麗的實景景觀不僅是背景,更是參與敘事、烘托情緒的重要元素。錢塘江潮的洶涌澎湃映照著人物內心的激蕩與歷史的無常;西北戈壁的蒼涼遼闊則成為英雄悲歌與命運無奈的宿命隱喻。
動作設計上,影片追求“樸實近乎笨拙”的真實感,摒棄了飛天遁地的特效,強調兵器的碰撞與實戰(zhàn)的力度,如陳家洛的劍術被形容為“翩若游龍”,但整體上更注重武打背后的政治較量和人性沖突,而非視覺刺激。
在敘事節(jié)奏與影調上,許鞍華顯得從容甚至遲緩,她不惜用大量篇幅展現(xiàn)人物對話、心理掙扎和環(huán)境空鏡,大量黃昏、陰天、夜景的運用,以及低飽和度的色調,共同營造出一種沉郁、悲愴的整體氛圍,這與當時主流商業(yè)武俠片追求的明快節(jié)奏和強烈戲劇沖突背道而馳。
這種處理方式,強化了歷史洪流中個體無法自主的悲劇感。
此外,影片的文學性與歷史感極為突出。
它不僅僅是一個江湖恩怨的故事,更深入探討了權力、血緣、民族、身份認同與理想主義的覆滅等宏大主題。許鞍華通過其知識分子的視角,對金庸原著中的文人情懷和歷史反思進行了放大和深化,使得影片散發(fā)出一種深遠的詩意和哲學思辨色彩,如同胡金銓美學遺產的某種延續(xù)。
盡管如此,這部野心之作在當年卻遭遇了滑鐵盧。
如今回頭再看這部電影,其票房慘敗的原因在于——
許鞍華的藝術堅守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在商業(yè)上,它的寫實風格、緩慢敘事與缺乏明星效應的內地演員陣容,難以滿足80年代香港觀眾對武俠片快節(jié)奏、強沖突和娛樂化的期待;
在文化上,全內地班底和淡化港味的處理使得香港觀眾缺乏代入感,而當時的內地電影市場又尚未成熟,無法提供足夠的票房支撐;
在改編接受度上,彼時的觀眾更習慣于TVB劇集式的戲劇化改編,對于許鞍華這種高度文學化、去浪漫化的嚴肅處理,普遍感到不適應和錯位。
甚至金庸親自改編的劇本,也因敘事的跳躍和轉場的突然(可能源于剪輯或版本問題)而受到劇情不連貫的批評。
但三十多年過去,當我們重新審視這部作品,作為一部金庸武俠電影,這套《書劍恩仇錄》無疑是一部被低估和埋沒的杰作。
它不僅是許鞍華作者生涯中一次珍貴而執(zhí)著的嘗試,更在于它極大地拓展了武俠類型片的表達維度。
眾所周知,金庸小說固然早已成為流行經典,但金庸電影能夠成為經典的卻少之又少。
金庸小說因為大多卷帙浩繁、角色眾多、故事宏大,導致改編上難度很大。
在邵氏時期,邵氏金庸電影受限于制作和經費,導致大多比較流水賬,期間還有張徹這種不追求歷史細節(jié)的導演負責改編,已經完全悖離了原著精神。
到了九十年代,徐克固然憑借《笑傲江湖》系列而開啟新武俠浪潮,但也因為“魔改”讓當時的金庸電影徹底放飛自我,無論是王晶的《鹿鼎記》,還是巨星云集的《天龍八部之天山童姥》,亦或是《飛狐外傳》、《新碧血劍》,無一例外都是“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產物。
此外還有劉鎮(zhèn)偉的《東成西就》與王家衛(wèi)的《東邪西毒》,這已經完全與原著無關了。
所以當時的金庸電影,要么忠實原著卻淪于平庸,要么過度魔改而脫離小說精神氣質。
當我們回頭再看這些電影——
真正拍出金庸小說內核的電影,只有這套《書劍恩仇錄》。
它證明了武俠片不僅可以制造視覺奇觀,更可以成為承載歷史思考與文化反思的嚴肅媒介。影片相較于原著對傳統(tǒng)道德存有質疑和反思,復國大業(yè)的忠、孺慕之思的孝、手足之情的悌、幫會兄弟的義,構成兩位主角心理沖突的核心。
乾隆的國族認同,該是對漢還是對滿?“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但要成全俠義而破壞當下的太平盛世,又是否為百姓所望?這些金庸在原著中探討的議題,在電影中都得到了細致刻畫與還原,而這正是影片最出色的地方。
甚至可以說,這套電影影響了后來內地的金庸?。ㄖ饕菑埣o中出品的《笑傲江湖》),其宏大的實景拍攝和深沉的歷史敘事,無疑對后來張紀中版的金庸電視劇創(chuàng)作產生了影響;而其對人性的深刻刻畫和悲劇性的美學追求,也在某種程度上為《臥虎藏龍》等作品提供了啟示。
所以總的來說,《江南書劍情》與《戈壁恩仇錄》或許不是最娛樂、最受歡迎的金庸改編電影,但它很可能是最特別、最值得深思的版本之一。
它如同一幅用工筆細細描繪的歷史長卷,需要觀眾靜下心來,沉浸其中,方能領略其蒼涼、厚重而又充滿文人理想的獨特韻味。
文章的最后,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書劍恩仇錄》的這版數(shù)字修復,應該是以港版片源為基礎,剪輯和配音與內地版略有不同。
港版下集的結尾,以陳家洛目睹香香公主自殺后的絕望表情的特寫來結束,強調悲情意味;而內地版《戈壁恩仇錄》則增加了一組鏡頭,陳家洛孤身返回大漠,踏上尋找霍青桐的旅程,這個結尾意猶未盡同時留有一絲美好的希望。
左派公司在當年的香港影壇其實相當高產而且藝術水準很高,可惜這些年左派電影的修復很少,導致很多經典電影都被埋沒遺忘,這套《書劍恩仇錄》的修復版的問世,無疑是讓影迷慶幸的一件事,也期待更多左派電影得到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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