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這一年,我迎來了自己的中年叛逆,首先受到?jīng)_擊的就是我的母親。
“孩子的事情你讓他自己去做,不要總是跟在后面啰啰嗦嗦。”“這些事情你不要再管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決定?!?/p>
“你別說這些了,我聽著心煩,一點用都沒有?!薄皝y就讓它亂著去,你不要再管了,這是我自己的房間?!?/p>
我關(guān)上房門,再一次將拿著拖把,站在門口絮叨的母親隔在外面。
這時的母親,無論是她對孩子還是對我的所有關(guān)注,都會以這種方式終結(jié),對我自己而言,這該算作自我的覺醒。但這種覺醒讓母親感受到的,就是一個懂事聽話的好女兒突然之間滿身是刺地沖向她,刺痛她。
1
母親有四個女兒,我排行老三。
母親是家里不受歡迎的那個女兒,我也是;母親是那個受盡婆家冷眼與丈夫輕視的兒媳,我是用命運去討好父母的那個女兒。
母親生于20世紀(jì)60年代,是外婆的第二個女兒。在她之后,外婆又生了小姨,所以嫌她沒帶來一個弟弟。而在小姨之后到來的舅舅,在外婆眼里,就完全是小姨的功勞了。在物質(zhì)極度貧乏的年代,家里的白面先是緊著外公和舅舅,然后是小姨,至于我母親和大姨,就只有看著的份。母親總會因此生氣,起沖突,外婆也就更不喜歡她了。這是母親向我們永恒談?wù)摰脑掝}之一。
另一個主題便是她結(jié)婚后,公婆兇惡,丈夫懦弱。母親與爺爺奶奶之間的斗爭此起彼伏,尤其是在連生幾個女兒被強制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之后,爺爺奶奶誓要趕母親出門替父親重娶。母親竭力抗?fàn)?,最終在這個家站穩(wěn)腳跟。
80年代,母親出嫁、生女;90年代伊始,父親被招去煤礦做工人,同一年,妹妹出生,母親被結(jié)扎。至此,母親生兒子的希望完全破滅。
我出生于1988年,在我出世之前,母親一直覺得自己會生一個兒子。臨生產(chǎn),除了父親,母親沒有通知任何人,結(jié)果生下來之后還是女兒。母親要借此翻身的希望破滅之后,她陷入了巨大的失望中,她和父親沒有將我出生的消息告訴家里人。直到一天過后,聽到小孩的哭聲,與母親一墻之隔的奶奶才知道我出生了,成了這個家的第三個女兒。
在我成長的記憶中,也許是迫于生存壓力,母親一直很難親近,我倆溫情的時光極其稀少。唯記得的是,七八歲的光景,母親早起挑水的路上撿回兩個凍橘子。那是冬天,橘子凍得如同石頭,但母親遞給我們時,臉上難掩喜悅。我們吃掉橘子。而這兩個撿來的橘子,成了母親辛勞不易的具象化載體,讓我充滿了對母親難以言表的虧欠。后來的很多的日子里,我最喜歡做的就是想盡辦法讓母親開心。我認(rèn)真學(xué)習(xí),懂事聽話,在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為一家人做飯。
面對生活的困窘,母親最重要的發(fā)泄方式就是咒罵,尤其是涉及錢的時候。
我高二那年,為了少交書費,我選擇不要新書,而是用姐姐的舊書。但一開始交學(xué)費的時候,我連同書費一起交給了老師。母親知道后,逼我把新書還給老師,然后把錢要回來。我把書還給了老師,但錢沒有要回來。
某個下著大雨的中午,得知書費依然沒有要回來,隔著窗戶,母親的咒罵此起彼伏。我忘了她具體罵的什么,只記得當(dāng)時一口飯吃到嘴里再難以下咽的堵塞感。蹚著泥濘,淋著雨,我餓著肚子去了學(xué)校。我自責(zé)不已,對母親充滿畏懼與愧疚。
那個時候,我并不確定地知道母親是否愛我,但我渴望得到母親的愛和撫慰。
20多年前的農(nóng)村都是蹲廁,水泥地板上堆滿灰塵和雞糞,我上完廁所起身時,因為低血糖栽倒在地。母親在一旁咒罵說我笨,我忍著不回一句嘴。而卷在長頭發(fā)里的雞糞味兒,和淚水一起成為在那個成長時期最苦澀的味道。
當(dāng)然,母親是辛苦的,這點毋庸置疑。
我出生不久,奶奶帶大姐跟隨爺爺去礦區(qū)生活。爺爺是老一代的煤礦工人,他安排父親參加煤礦招工。1990年妹妹出生,同年父親被招工到煤礦成了一名水暖工。從那之后,我們姐妹三人的養(yǎng)育和家里家外田間地頭的所有活都落到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 。
父親一年回家兩次,農(nóng)歷三月,種洋芋的時候回家待一個月,到八月份收洋芋時,再回家一個月。收完洋芋種上小麥,父親便離家,再待到來年三月。剩下的日子,母親是家里唯一的勞力。
我們姐妹長大一點后,就跟隨母親上地干活。在西部農(nóng)村地區(qū),割麥?zhǔn)乔f稼人一年中最辛苦的勞作,但父親這個時候回不了家。六月,我們仨跟著母親一起收麥子,從割麥到麥粒出場,最艱難的是用木架子車將麥子從地里拉回到打麥場。家里沒有男性勞力,母親就要請求別人的幫助,這期間的冷眼流言自不必說。有一年,母親在幫人扛車時用力過度,最后累到吐血。
我渴望自己能做點什么,把她從如此沉重的辛勞中拯救出來。
2
母親沒有兒子,在閉塞的鄉(xiāng)村,這個事實成為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口充斥著她的前半生。外婆去世下葬,依照習(xí)俗,兒女都要頂靈。但因為沒有生兒子,母親被她母家的叔父阻止頂靈。當(dāng)母親痛哭著說出這些事的時候,未來像一團巨大的傷疤,覆蓋了還是小女孩的我對人生的選擇。
“那是我的娘??!就因為沒兒子,我就不能給她頂靈?!蹦赣H說著這些話,然后哇哇大哭。
這個畫面一直揪著我的心,即使當(dāng)時的我無法理解所謂的“無后”究竟能有什么意義。但從那時起,我對愛情的期許就是有一個人,愿意與我支撐起我的家庭,用母親的話說就是“頂起這個家的門戶”。那年,我17歲。
日子一天天改善,父母也著手翻修家里的舊房子。父親干活干累的時候,會責(zé)備母親沒有把大姐生成兒子。母親心有不快,但是她從不會在父親面前表達自己的不滿,即使她對父親有很大的怨恨。她自己從心底也覺得,沒有生出兒子是對這個家的虧欠,是她命不好。命不好,是我們這個地方對生女兒多的家庭的定義。而頭胎生兒子以及多生兒子,被定義為“命大”。
母親總會向我們姐妹說起對父親的舊怨,比如在她生完妹妹后,父親把外婆帶給她補身子的白糖和雞蛋自顧自吃完;在有人想要抱養(yǎng)妹妹的時候,父親想把妹妹送出去。在她的哭訴中,我們會怨恨父親,也會厭惡自己的女性身份,我們四姐妹曾經(jīng)都有過一個執(zhí)念——如果我是個兒子該多好。
大學(xué)前三年,我一直沒有談過戀愛。在這期間,我也向母親承諾,我不會外嫁,我會找一個人做上門女婿。不到20歲的年紀(jì),在對愛情沒有任何實際觸碰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了獻祭自己婚姻的決定。
大四那年,愛情出現(xiàn)了,與愛人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因愛而許諾愿意入贅的諾言。
認(rèn)識愛人那年,我21歲,他23歲。當(dāng)時他是一個靦腆的人,戀愛之后,我介紹他和我朋友見面,他都會臉紅。后來,我和他說起我的家庭情況,我家有四個女兒,一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另一個姐姐也定好了出嫁的日子,妹妹太小,只有我,最適合留在父母身邊。那時他出于疼惜,也因為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老家會有一份穩(wěn)定的教師工作,對于他來說,也是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所以,他主動說,以后我們結(jié)婚,如果生兒子就跟我姓,生女兒跟他姓。
愛人父親在他上初中時受傷癱瘓,在他剛上大學(xué)那一年去世了。他父親生前也是教師,所以他對教師這個行業(yè)也有特殊的感情。此外,雖然同在農(nóng)村,我的學(xué)歷比他高,家庭條件也比他好一些,再加上還不錯的外形條件,都促使還很年輕的他做出入贅這一選擇。但是無論出于何種原因,當(dāng)時的我很感激他,也對他因為愛我愿意入贅有很強的虧欠感。
除了我主動承諾不會出嫁要留在父母身邊,我的家人從來沒有正面討論過這個問題。大姐從小是由奶奶帶,和父親在煤礦區(qū)長大,15歲才回到母親身邊。當(dāng)她談了戀愛,朋友告訴她作為老大她可能需要留在家里時,她說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二姐則選擇逃避,最早結(jié)婚外嫁。
我始終是那個最聽話懂事孝順的好女兒,那時,在我的認(rèn)知里,所有的女兒都外嫁,對父母是最嚴(yán)重的打擊,我不能讓他們遭遇這種打擊。尤其是母親,我要成為她的依靠,讓她不再恐懼外界的嘲笑,不必?fù)?dān)憂后半生無人可依。
我上班后,談及婚事,我和對象各自都默認(rèn)了入贅這種形式。母親會在外說,是我男友主動提起往后生兒子跟我姓的事情。在別人的恭維中,她說自己不會為難女兒,是孩子選擇留在她身邊。
是的,是我自己選擇的。那時候的我覺得,只要能讓母親滿意,我自己的生活幸福不幸福都不重要。
3
我們四姐妹大學(xué)畢業(yè)后,都進入我們縣的事業(yè)單位。在我們相繼上班后,母親的自尊也開始慢慢生長。大姐和二姐相繼出嫁,雖然她們都嫁在本縣,離家不遠,但父母覺得她們已經(jīng)成了別人家的人。這時的母親,投諸在我身上的期待,以一種詭異而可憐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
一次,母親在市場給外公挑選完衣服后,我付了錢。店老板問母親,這是女兒還是兒媳,母親搶先回答:“是兒媳……”在店老板的艷羨與贊嘆中,母親以一個婆婆的身份向聽眾虛構(gòu)著她從未經(jīng)歷過的婆媳相處之道。
“做大人的,要把別人家的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自己能幫娃娃的時候就幫,不能幫了就少說幾句話?!?/p>
“不要干涉孩子的事情,只要人家兩個人過得好就行了?!?/p>
“人家女兒嫁到自己家,都還是小孩子,做大人的要能容人?!?/p>
在她的故事里,她是那么完美的一個婆婆,她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時,作為女兒的我是不存在的。整個過程,讓我失語尷尬,卻又滿心憐憫。
也是在這一刻我意識到,比起一個讓人稱贊的女兒,母親更愿意有一個讓人認(rèn)可的兒媳。我內(nèi)心的那個小女孩默默地對自己說:如果她覺得將我當(dāng)成兒媳,能夠讓她更好受一點,我也可以在她需要時扮演她的好兒媳。按照她需要的劇情,在一個好女兒和好兒媳之間不停變換,只希望能填補她心中那個沒生兒子的創(chuàng)口。
在這個過程中,我高估了自己的背負(fù)能力,低估了婚姻的復(fù)雜性,更是完全地將“我自己”牢牢地捆綁在母親的創(chuàng)口上,試圖去安撫、填補它。2014年元月,我進入婚姻,年底生下兒子,按母親的希望,兒子隨我姓。那一刻,那種自我獻祭般的崇高感,讓我又滿懷深情地憐憫自己。
我結(jié)婚后,身邊的人在母親面前稱呼我愛人的時候都稱作“你兒子、你后人”,母親很喜歡這種稱呼,我能看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高興。我也會因此覺得欣然,但我忽視了另一個人——我的丈夫。
母親最想要的兒子,畢竟不是她自己親生的。她也不是愛人真正的血親媽媽,愛人那邊親戚來我家,母親會表現(xiàn)出明顯的厭煩情緒,她會躲出去,讓我和愛人招呼。愛人因此向我表達不滿時,我會替母親辯解。愛人對人情往來非常在乎,再加上因入贅分外敏感,他因母親送他舅舅沒有走出大門口,就和我大吵一架,并說出自己在我們家不如一條狗這樣的話。
有一年,愛人的母親和弟弟來我家,我母親因為要照顧孩子也不愿招呼。我一個人迎來送往,招呼接待。恰好,那個時候智齒發(fā)炎,我無暇顧及自己,最后半邊臉腫成饅頭樣,智齒發(fā)炎化膿。醫(yī)生說,“再晚一點治療的話,臉會直接爛掉?!?/p>
母親覺得是愛人的家人拖累了我,我太重視愛人的家人,耽誤了自己的病情。愛人也不滿,他覺得我沒有向單位請假全心陪伴他的母親和弟弟一家。
4
婚后,我和愛人一直是異地。2016年年底,他去深圳做工程類行業(yè),我一直留在甘肅老家當(dāng)老師。剛開始,他兩個月回家一趟。次年,他考上工程師證之后帶項目,收入變多,也越來越忙,半年回來一兩趟。
2018年,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是個女孩,跟愛人姓。
其實,兒子剛出生時,愛人就提出,還是想讓孩子跟他姓。我父親沒有同意。愛人去給孩子上戶口,最終還是隨了我的姓。后來他說,他有過猶豫,但想到我和我的家人,最終還是選擇沒有隨自己的姓。
兒子一天天長大,愛人在叫他的時候,從來不會稱呼他帶姓的全名。有他在身邊的時候,我和母親也只稱孩子的小名。
2021年,愛人又提出兒子改跟他姓。他說,隨著孩子的長大,兒子不和自己一個姓,讓他在外人面前對孩子的姓名難以啟齒。有一回,他弟弟來家,稱我兒子全名時,加了愛人的姓。弟弟意識到后,一下子改了好幾次口,最終稱了孩子的小名,愛人臉色通紅之后,旋即變得陰沉。
也是在那個瞬間,我意識到兒子隨我姓這件事,丈夫是極度排斥的。孩子慢慢長大后,他都極力避免可能稱呼兒子姓名的場合。外出會友,也因為怕別人問及孩子的名字,從來不帶兒子去;女兒長大后,會帶姓稱呼哥哥全名,對此,他也是一力阻攔,尤其要面對他的家人和朋友時,事先總會囑咐女兒只能叫哥哥,不能叫名字。
當(dāng)我明確看到孩子的姓會影響我們小家的穩(wěn)定時,孩子姓什么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我贊同他給兒子改姓的決定,但是他一定要將這件事情提出來和我父親商量。他逼迫我讓我和父母攤牌,但面對父母,我實在說不出口。
在爭吵中,我說這是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的事,不能總把我推出去,需要他自己解決。
后來,他自己打電話給父親說這件事。父親電話響起,我知道是他,父親接起電話時,一碗面條剛端上餐桌,一通電話后,那天的面條沒人咽得下去,全部倒掉。
這事如核爆一樣沖擊到了我的原生家庭。愛人以離婚威脅,他把微信編好,說了自己這么多年的付出和想法,然后發(fā)給我,我再發(fā)給父親。父親又把信息發(fā)給我的姐妹,姐妹們又一個個給我發(fā)微信,大段大段的長信息。
大姐說婚姻好的時候確實好,但變的時候也確實是變了,在愛人當(dāng)初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們家能同意我們的婚姻就是因為上門這件事,他考上工程師收入高了就變心,是不負(fù)責(zé)任。二姐說心疼我,原本入贅這條路應(yīng)該是她走的,愛人是一個好娃娃,但父母確實也不容易。小妹指責(zé)愛人的膨脹,說他因為我脾氣好,好拿捏就PUA我,無論對我還是對孩子,他都沒有盡到責(zé)任,是我全部的家人一力支持我,我一力支持他,他才能有現(xiàn)在的成就。
父母毫不讓步,父親說改姓是不可能的,要離就離了。母親說離了讓他再找,讓他試一試經(jīng)營一家人有多么不易。
母親細(xì)數(shù)她為孩子的付出,如何精心照料,如何知冷知熱,生病了如何擔(dān)驚受怕;又指責(zé)愛人是如何不講信用如何拿捏我,我又是怎樣的軟弱好欺……如果改了孩子的姓,她所有的付出就白費了,她只是在替別人家養(yǎng)孩子。母親因此事吃了很久治療心臟病的藥,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覺得愧疚,覺得是我的問題才導(dǎo)致這樣的局面,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讓她承受了這么多的痛苦。
這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臨近2021年的中秋節(jié)。中秋節(jié)那天,我們姐妹一起吃飯,我無法敞開去聊這件事,只能壓在心里。我喝了很多的酒,在床上躺了兩天。去理發(fā)店洗頭,閉上眼睛,眼淚一直不停地從眼角流出,洗頭小哥會拿紙巾擦掉。
現(xiàn)實的痛苦促使我開始看見自己,在女兒和妻子的外殼下,那個一直蜷縮的我,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么。
5
孩子改姓這件事導(dǎo)致了我婚姻最大的裂隙,這次風(fēng)波讓我第一次審視自己的婚姻。
在這場冠姓權(quán)的斗爭中,自始至終,都是父權(quán)與夫權(quán)同時以我的婚姻作為工具來博弈,我成了那個無法發(fā)出聲音的犧牲品。母親站在父權(quán)一邊,孩子父親的名字一時成為我原生家庭的禁忌。
直到婚姻真的出現(xiàn)問題之后,我才看到了自己一直不曾發(fā)覺,也不曾在乎的自我生命被蠶食與圈禁的憤怒。
在這之后,與母親的相處,也讓我覺得窒息而痛苦,我開始無所顧忌地頂撞她、排斥她、喝止她。我拒絕她給我盛飯,即使她盛出來我也會倒掉,自己盛;原來事事要匯報請示,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和她說,因病去醫(yī)院輸液沒有按時回家,我沒有事先告訴她并拒接她的電話,最終回家的途中碰到她安排出來找我的父親的時候,內(nèi)心的堵塞感,讓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曾是那個被傷害被輕視的人,她一再拉著我們姐妹進入她的受害者劇情,她抱怨父親的不體貼不關(guān)心,抱怨?fàn)敔斈棠痰钠难?,控訴自己因為生了四個女兒受到的所有歧視與嘲笑。她用生命將“生而為女,我不配得到”的讖語像鋼印一樣烙進我們的思想。這種思想之下,我們在最初進入婚姻的時候,會做的只有對夫權(quán)完全的畏懼與臣服。
大姐高中戀愛,到婚后一味隱忍,丈夫嗜賭嗜酒,不務(wù)正業(yè)。懷孕時,她大著肚子半夜去賭場尋人,坐月子時,求助公婆去尋人,生下孩子后,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去尋人。最終離婚。
二姐生孩子坐月子期間,頭胎生了女兒,嫌棄的除了婆家人,還有我父親。她自己的工資卡被丈夫卡在手里,花自己掙的錢還要受盡冷眼與奚落。最初,她也只會忍耐討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抗?fàn)幒?,才把自己的工資卡拿回來。
小妹從小就被母親當(dāng)成精神上的兒子養(yǎng),母親給她打扮成男孩子的樣子,在聽到別人誤稱小妹是個兒子的時候,她不會糾正,反而樂在其中。所以小妹對自己的性別認(rèn)知,在她的成長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模糊的。在她成年后,有近十年的時間陷入了嚴(yán)重的抑郁。
我因為入贅對孩子父親有虧欠感,所有的事情都以他為先。經(jīng)濟最拮據(jù)的時候,我也會把大部分的錢給他母親,連我生孩子醫(yī)保報銷的錢,我都讓他拿去給他弟弟還債。
到改姓這件事,我依然以他的需要為重,但他還是把這段婚姻中對入贅這條路的不滿,轉(zhuǎn)化成對我的攻擊。他會說出“你能和人家比嗎,人家就可以在我弟面前叫囂”。這里的“人家”是他弟弟的妻子,生了跟他們家姓的兒子,我們之間任何事情的爭吵最終都會落在“我就是個上門漢,活該被瞧不起”上。
這樣的婚姻,越來越痛苦。
兒子的姓最終沒有改成。孩子父親再一次因改姓的事情埋怨我父母的時候,我提出我們自己改,不再詢問父母的意見。后來,我配合辦理了所有改姓需要的手續(xù),但因為之前兒子名字太難寫,改過字,所以,派出所的審核系統(tǒng)無法通過。孩子父親走關(guān)系打聽,最終確認(rèn)改不了之后,他提出再生一個跟他姓的兒子。
“萬一懷不上呢?”
“萬一懷上生出來還是女兒呢?”
“我已經(jīng)剖宮產(chǎn)兩次了,再生肯定得繼續(xù)剖,大齡產(chǎn)婦有風(fēng)險怎么辦呢?”
他說,吃藥,去醫(yī)院做檢查,調(diào)理身體,多回家增加在一起的時間,次數(shù)多了,總會懷上。懷上之后可以孕早期去香港驗血,如果是女兒就不要,是兒子就留下。
每次他回家都是算好我的排卵時間,這樣備孕兩年多,一直沒懷上。在我心底,壓根不想再生孩子,更無法接受查性別然后流女胎這種事,但我做不到和他在這件事情上抗?fàn)帯N易约耗J(rèn),我就是欠一個跟他姓的兒子。
后來我們開始考慮做人工輔助生殖,先是在2022年7月做了一次人工授精。失敗后,他說等我把這屆高三帶畢業(yè),那個暑假直接做試管,這期間,先自己試。
2022年10月,我發(fā)現(xiàn)他出軌,掙扎崩潰后,沒有離婚。但少女時代對婚姻與愛最初的憧憬破滅,原生的那個我被婚姻的變故也完全擊垮。它摧毀了那個事事以父母為先,事事都想讓父母滿意的我,也摧毀了時時都想自證作為女兒可以做到一個兒子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一個兒子還要做得好的“我”。
婚姻帶來的直接創(chuàng)傷,觸發(fā)了我的自救意識,我選擇做心理咨詢療愈自己,又通過心理咨詢接觸了心理學(xué),然后一直自學(xué)。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不斷地推著婚姻生活中情緒的巨石一步一步向上攀去,然后又眼睜睜看著它滾落,在這個過程中,自我的樣子也逐漸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當(dāng)我看到自己之后,我的內(nèi)心生出一些力量,這些力量讓我想到了一種可能——逃離自己“苦命母親好女兒”的身份。
6
34歲那年,我開始想到可以把自己從與父母的生活中剝離的時候,我充滿了負(fù)罪感與背叛的羞恥感。這種罪感讓我無法喘息,讓我只想逃離,逃離他們的不解、追問。
2023年報名參加深圳教師招考,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勇氣向父母開口。備考時學(xué)習(xí)的快感以及對未知的期許讓我暫時地放下這些心里的負(fù)擔(dān)。一直到臨考試去機場的前一天,我準(zhǔn)備好行李告訴父母我要去考深圳的教師。
母親臉色陰沉沒說一句話,父親忐忑不安,嘆著長氣問我如果考上怎么辦。我笑說,考上的可能性很小,如果真考上,我就去深圳……父親臉色更沉,問我,現(xiàn)在這一切,你都要扔下嗎?是啊,在這個西部小縣城里,我有熟悉的圈子,在全縣最大的學(xué)校,做我熱愛的工作,帶出了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
但逃離母親的渴望和想結(jié)束異地婚姻的嘗試,讓我毅然決定出發(fā),到飛機場后,看到無限廣闊的天地,被罪感封固的內(nèi)心,裂開了一道光明的縫隙。
那個在心底忠誠于父母的小女孩,從縫隙中緩步走來,可是,她還是一直被恐懼與內(nèi)疚包裹,她瑟瑟縮縮地想要聽到母親說:孩子,你沒有拋棄我們,去追尋你想要的生活吧!這么多年,做出所有決定之前,先要征得母親的許可的我,終于認(rèn)識到要這種模式是不正常的,是需要我打破的。
備考到考試的過程,給予了我前所未有的希望,生命突然有了另外的選擇讓我備受鼓舞,我非常努力地復(fù)習(xí)考試。報考了深圳中山大學(xué)附屬學(xué)校,筆試成績是第一名,并且比第二名高出很多,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突破過程讓我感受到了快樂,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感受到這樣的我也不那么糟糕。
我志得意滿地準(zhǔn)備面試,沒想到在資格審核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審核需要5年的社保繳納記錄,我在體制內(nèi)工作十多年,社保一直繳納,但因為縣城落后的社保系統(tǒng),錄入的繳納信息只有兩年的記錄,也只能打出兩年的信息,最終因此被刷,沒能進入面試。
當(dāng)確定這次嘗試無望之后,我的內(nèi)心達到了另外的平衡,我努力嘗試過了,盡力去做過了。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在這些嘗試中明白了,需要我背負(fù)的,只有我自己的命運。
最終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縣城,繼續(xù)干自己的工作,依然和母親住在一起,囿于各方面的原因,我想要的逃離在物理層面,并沒有實現(xiàn)。而婚姻,依舊在瀕臨破碎與備孕生三胎的夾縫里存續(xù)著。除了逃離父母,參加深圳教師招考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生三胎,我必須得結(jié)束異地的婚姻生活。而結(jié)束異地,只有我自己做出努力,因為孩子父親并沒有這一意向。2023年底,我再次發(fā)現(xiàn)他的婚外情關(guān)系一直都在持續(xù)。
最終,我選擇離婚。
7
離婚的事是我推進的,孩子父親配合辦手續(xù)。
所有手續(xù)辦好之后,我把結(jié)果告訴了父母。我婚姻的失敗給父母的打擊很大,尤其是母親,突然之間蒼老了許多,我只告訴了她結(jié)果和大概的原因,并要求她不要追問,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指責(zé)他們的父親。
婚姻破裂讓我沒有力氣關(guān)注除了孩子之外的任何人,對母親的不滿也就這樣散去了。
我不再對抗她,也不想親近她。她默默地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躲避她想安慰和關(guān)懷的意圖。但她對我和孩子日常生活的照顧,又讓我心里覺得安穩(wěn)。
她想幫助我做些什么,又怕自己給我添了負(fù)擔(dān)。
女兒要上小學(xué)的這個暑假,在給孩子洗腳的時候,我聽到母親手機視頻上拼讀漢字的聲音。我在衛(wèi)生間里,聽到“大山”“石頭”反復(fù)誦讀的聲音。洗完出去,母親還在看著手機,恰好讀到“猜”字,看到我出來,她迅速把它劃過去了。那是一個寫在米字格里帶著拼音的漢字,“c-ai---cai”,視頻里的聲音讀著。
目不識丁的母親在學(xué)著認(rèn)字,但并不想被我看見。后來,她會和女兒一起認(rèn)一些字,女兒還會嘲笑她讀得難聽。她大聲笑的時候,我能看到她空蕩蕩的牙床。
面對生活中的新事物,她顯得笨拙無措,使用智能手機,彈窗出來關(guān)不掉,她會特別緊張地向我求助。有一次,她使用洗衣機,時間結(jié)束后洗衣機停不下來,她不知所措,非常緊張地給我打電話。我告訴她先拔掉電源,等我回家再看。
我回家,簡單處理之后,洗衣機可以正常運行,但她還是很緊張,直說不用洗衣機了,要自己用手?jǐn)Q。我調(diào)好洗衣機,衣服脫水結(jié)束之后她才放心。然后,她告訴我,中午洗衣機不停她有多著急,又自責(zé)說,她應(yīng)該在第一遍停下的時候就直接把衣服拿出來。
她一遍遍說自己笨自己怕的時候,是一個無助而又蒼老的女人。
她的情感越來越脆弱,尤其是涉及我們姐妹和孩子,簡單的頭疼腦熱,都會讓她恐慌;因為我們的老師身份,聽到別人罵老師,她會憤怒好久;與我相關(guān)的不好的夢境,都會讓她非常不安。當(dāng)做了我陷進泥里要被水沖走,她怎么拉也拉不出來的夢之后,她好幾天不敢睡覺。
小妹說,她問母親我肚子上剖腹產(chǎn)的刀口恢復(fù)得怎么樣了,剛問出來,母親就淚流不止,說她不敢問,也不敢看。
后來她的打工經(jīng)歷,又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母親。
她在家附近的燒烤店打工,一天掙了近200元。在此之前,她沒有如此輕松地賺過錢。她并沒有把自己掙到錢的事情告訴其他人。給我說起的時候,還有一些羞澀,但是她也很自豪。她說到了自己在干活時的細(xì)心和講究,也說了老板對她的肯定和感謝。
在她興奮的講述中,我心底升起一些溫暖的酸澀。在她近60年的人生里,她從最在乎的人那里獲得過多少真誠的贊美和認(rèn)可呢?我對她說,只要你覺得高興,想做什么就去做。
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生活能有獨屬于她自己的樂趣,也是我非常渴望的。
至此,我們的生命不再相互糾纏索取抱怨,我們依然互相倚靠。我不再以一個受傷的女兒的身份去她那里尋求安慰和認(rèn)可,而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去理解另一個曾經(jīng)受盡輕視、現(xiàn)在日漸衰老的女人。也終于體會到,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最終其實也是我和自己的關(guān)系,當(dāng)我不再苛求自己成為一個母親想要那種女兒的時候,我也不再期待她成為我想要的那種母親。
從“好女兒”的身份中出走之后,我才看到了生命本身的樣子,寬廣而綿長。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都挺好》,圖片與文章內(nèi)容無關(guān),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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