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里煙霧繚繞,空氣沉悶。局務會開得冗長,人人臉上都掛著點疲憊。鄭副局長——剛被公示為局長候選人,只差最后那紙任命——坐在長桌頂端,聽著一個科長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匯報材料。窗外蟬鳴聒噪,鄭副局長的眉頭無意識皺緊了些。
“這段數(shù)據(jù)……”他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面,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表述是不是有點……粗了?”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死水。滿屋子昏沉的氣息瞬間被驅(qū)散。剛才還念得磕磕絆絆的科長猛地頓住,額角滲出汗珠,連聲道:“是,是!表述不夠嚴謹,我馬上修改!”其他幾位副職和科長們,眼神飛快地交流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皮,或盯著筆記本,或若有所思地點頭,仿佛都從這簡短的幾個字里,咂摸出了某種深意。
隔天,鄭副局長剛走進辦公樓,就察覺到一絲異樣。走廊里安靜得過分,平時堆放雜物的角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光潔的地磚幾乎能映出人影。宣傳科的小趙正帶著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將墻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活動海報一張張撕下。
“鄭局早!”小趙臉上堆著笑,動作麻利地將剛撕下的海報卷成一卷,“按您指示,清除這些……呃,粗制濫造的宣傳品,提升局里整體形象!”
鄭副局長腳步頓了一下,有些茫然。他昨天只隨口提了句材料表述“粗”,何時說過這些?他張了張嘴,話到嘴邊,看著小趙那殷勤又篤定的眼神,終究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這股“去粗取精”的風,無聲無息地刮遍了全局。老李桌上的文件夾,一夜之間全換成了嶄新的深藍色硬殼本,棱角分明,統(tǒng)一朝向門口,擺放角度如同用尺子量過,分毫不差。隔壁辦公室的打印機聲音也消失了,聽說所有對外文件,一律送到打字室重新排版打印,確保字體、字號、行距統(tǒng)一規(guī)整,連一個標點符號的間距都透著股刻板的精確。甚至后勤科也行動起來,把各個辦公室窗臺上那些蔫頭耷腦、形態(tài)各異的綠植全收走了,換上了清一水的小盆綠蘿,每盆都一般大小,葉片碧綠油亮,盆沿貼著小小的編號標簽,整齊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鄭副局長坐在自己寬大的辦公桌后,環(huán)視著窗明幾凈、整齊劃一的辦公室,心里卻莫名地有點發(fā)虛,像踩在棉花上。他隨手拿起桌上一份新打印的文件,紙張挺括,墨色均勻,排版一絲不茍。他翻了幾頁,指尖傳來的是一種陌生的、過于精致的冰冷觸感。那些曾經(jīng)帶著點手寫潦草、帶著點修改痕跡的舊文件,仿佛帶著某種活氣,消失了。
日子在這種刻意營造的“精致”中滑過。任命的消息卻遲遲沒有動靜,像一塊石頭懸在每個人頭頂,落不下來。局里的空氣越來越緊繃,那份過度的整潔和規(guī)整,漸漸透出點刻板和僵硬的意味。
終于,一個普通的周五下午,上級的正式通知來了。文件傳閱,上面赫然寫著:任命某處室李處長為新局長。
消息像無聲的沖擊波,瞬間掃過整個樓層。鄭副局長——現(xiàn)在只能叫老鄭了——坐在椅子上,手里捏著那份通知,指尖冰涼。他抬頭,目光緩緩掃過自己的辦公室。嶄新的文件筐,統(tǒng)一擺放成45度角;窗臺上那盆編號“07”的綠蘿,葉片在陽光下綠得晃眼,綠得……那么刻意,那么不真實。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盯著那盆過分鮮亮的植物。樓下院子里,后勤科的老吳正指揮著兩個人,費力地把那些收走不久、形態(tài)各異的舊花盆又搬出來,重新往各辦公室窗臺上送。其中一個花盆里,一株半死不活的仙人球,灰頭土臉地探著幾根刺。
走廊里傳來一點壓抑的騷動,是紙張被揉搓、文件筐被挪動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卻又透著一股急于恢復原狀的倉皇。老鄭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盆編號“07”的綠蘿上。它綠得那么飽滿,那么努力,每一片葉子都竭力伸展著,映在窗玻璃上,像一幅凝固的畫。
他無意識地抬起手,指節(jié)輕輕碰了碰那冰涼的、光潔的盆沿。指尖傳來一陣細微的麻意。窗外,搬運花盆的聲音還在繼續(xù),那株仙人球灰綠色的身影,在視線角落里一晃,不見了。辦公室里異常安靜,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和一種什么東西正在無聲碎裂、又無聲重組的聲音。那盆綠蘿的葉子在風里微微搖晃,老鄭恍惚覺得,這綠,好像……太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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