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南京朱狀元巷，一戶名門大宅里，一個小姑娘正被祖母緊緊壓住雙腿，粗布條一圈圈纏繞上去。

腳骨被生生勒斷，她疼得全身冒汗，卻一句哭聲都不敢發(fā)出。

這是清末世家的規(guī)矩，要養(yǎng)成“三寸金蓮”，才算得體。

這個小姑娘，就是黃素瓊，后來改名黃逸梵。

誰能想到，這雙被折磨得幾乎變形的小腳，竟有一天能踩在阿爾卑斯山的雪地里飛馳，能走進(jìn)巴黎的畫室，與徐悲鴻夫婦比肩作畫，能漂泊到印度、馬來西亞、倫敦，成為秘書、老師、乃至地下室里做皮包的女工。

她的一生，不是賢妻良母的教科書，而是一本真實的、跌宕的傳奇。

而世人提起她，往往只說一句：“她是張愛玲的媽媽?！?/strong>

可這個女人，用某人的母親來形容，未免太過草率。

1896年，黃素瓊出生在南京朱狀元巷。

她的祖父黃翼升，曾是長江七省水師提督，還是李鴻章的副手。家族聲名赫赫。

可家世顯赫，并不能改變她作為大家閨秀的命運。她從小裹足，學(xué)女紅，讀《女誡》。

那個時代女人的價值，是婚姻和家族的延續(xù)。

黃素瓊是庶女，自小寄養(yǎng)在祖母家，孤獨又壓抑，她常常望著院子里跑動的男孩子們，心里生出說不清的怨與不甘。

清末民初，五四新文化的浪潮正在涌動，“婦女解放”“娜拉出走”已經(jīng)成為時代議題。

可對于這位名門女子來說，那些激烈的思想尚停留在報紙與街頭講演，她的現(xiàn)實仍是小腳和針線。

但不甘的種子，已經(jīng)埋在心底。

1915年，她22歲，嫁給了張志沂。

張志沂是李鴻章的外孫，父親張佩綸是清末名臣。

表面上，門當(dāng)戶對，金童玉女。更巧合的是，兩人還是遠(yuǎn)房表親。

可婚后的生活，卻讓黃素瓊很快看清了幻象。

張志沂是典型的清末遺少：出口成章，滿口之乎者也，卻沒有謀生的能力；白天吟詩作賦，夜里沉迷鴉片，甚至流連煙花場所。

這個家中，充滿鴉片燃燒的刺鼻氣味。

黃素瓊想要的，是清新空氣和讀書聲；張志沂追逐的，卻是醉生夢死的煙霧。

她多次勸丈夫戒煙、振作，可對方只會應(yīng)付幾句，然后重蹈覆轍。慢慢地，她心灰意冷。

名門、世家、婚姻，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囚籠。

1924年秋天，28歲的黃素瓊終于下定決心。

她以監(jiān)護(hù)人的身份，陪同小姑張茂淵留學(xué)，借此機會，踏上了去歐洲的輪船。

出發(fā)那天，上海碼頭人聲鼎沸，汽笛轟鳴，傭人一次次催促，她卻久久不動。兒女的身影在眼前閃過，淚水模糊了視線。

終于，她擦干眼淚，邁上舷梯。

這一刻，她不是某人的妻子，不是某人的母親。她要為自己而活。

從此，她拋下“素瓊”這個舊名字，給自己取了個新名“逸梵”。

“逸”，自由不羈；“梵”，清凈出塵。

歐洲的生活，讓黃逸梵仿佛換了一個人。

在巴黎，她住在學(xué)生公寓，跟隨老師學(xué)習(xí)油畫和雕塑，她常常把畫架架在塞納河畔，任由陽光在畫布上跳躍。

她與徐悲鴻夫婦成為朋友，在畫室里切磋畫技。談?wù)摰牟辉偈恰搬樉€女紅”，而是色彩與光影。

在阿爾卑斯山，她第一次嘗試滑雪。纏過足的小腳塞進(jìn)雪鞋，她跌跌撞撞，卻比年輕的留學(xué)生還要滑得快。

同行的人看呆了：一個裹過小腳的女子，居然能在雪場上飛馳！

在社交場合，她穿著洋裝，出入沙龍。有人打趣說：“這是東方的奇女子?！彼恍?，舉止優(yōu)雅，卻眼神堅定。

她開始明白，人生，不該只是家庭的附庸。

1928年，黃逸梵收到了張志沂的來信。

信里滿是悔意，說“痛改前非”，懇求她回來，她心頭一軟，帶著憧憬回國。

剛開始，生活似乎有了轉(zhuǎn)機。

全家搬進(jìn)新式洋房，女兒張愛玲在鋼琴旁笑聲朗朗，她一度以為，幸福終于回來了。

可幻象很快破滅，鴉片的氣味再次充斥屋子，丈夫又回到老路，他甚至故意不付生活費，想耗盡她的陪嫁。

終于，在律師面前，她冷冷說：“我是非離婚不可了。”

這是她的決絕。

離婚，不是輕率，而是自救。

擺脫婚姻，黃逸梵的人生完全打開。

她把生活過成藝術(shù)。地毯，要織成畢加索的畫；瓷器，要從英國訂購；梳妝臺，要自己設(shè)計。

更重要的是，她不再局限在一地。

在法國，她繼續(xù)學(xué)習(xí)藝術(shù)，加入留法藝術(shù)學(xué)會。

在埃及和南洋，她與美國男友合伙做皮具生意，練就了自食其力的本領(lǐng)。

在印度，她成了尼赫魯兩位姐姐的秘書，親歷殖民地的民族運動。

在馬來西亞，她在僑校任教，講課時依然神采飛揚；

在倫敦，她住在地下室，以制作皮包維生。

一個曾經(jīng)的名門貴婦，竟能在全球多個身份間切換。

她不在乎別人眼光，只在乎自己是否活得痛快。

黃逸梵與女兒張愛玲的關(guān)系，是她一生最大的遺憾。

當(dāng)黃逸梵第一次遠(yuǎn)行時，張愛玲才4歲，她在《私語》里寫道：“最初的家里沒有母親這個人。”

后來，母親回來，卻又過于苛刻。黃逸梵要求女兒聰慧、優(yōu)雅，不許笨拙，甚至說過：“我寧愿當(dāng)初沒救你傷寒，你死了也比現(xiàn)在好?！?/strong>

這句話，成了張愛玲心底的陰影。

她在小說里寫盡冷漠與孤獨，或許正源自這段母愛中的傷。

母女之間，既有付出，也有傷害。愛得深，要求得多，最后卻兩敗俱傷。

1957年，倫敦帕丁頓圣盧克醫(yī)院。

病榻上的黃逸梵，寫下最后一封寄給張愛玲的電報：“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見你最后一面。”

張愛玲沒有來，只寄了一張100美金的支票。

10月11日，黃逸梵孤獨去世，年僅61歲。

她留下的一箱古董，成為女兒在美國漂泊時的經(jīng)濟(jì)支柱。母女的緣分，最終以這種諷刺的方式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