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的電話?”他走過來,很自然地從我手里接過那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包。
“嗯,讓我們帶點砂糖橘,嫂子想吃?!蔽艺Z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波瀾。
他點點頭,也沒多想,只是催促道:“那快點吧,童童,穿鞋子了,去爺爺奶奶家嘍!”
童童歡呼一聲,丟下小火車,噠噠噠地跑到玄關,自己學著大人的樣子,費力地往腳上套他那雙紅色的、鞋帶上還有個奧特曼頭像的運動鞋。
我看著他們父子倆,心里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很快就平復下去了。
每年的春節(jié),都是這樣。我們一家三口,拎著大包小包,去公婆家吃那頓象征著團圓的年夜飯。這是規(guī)矩,也是多年的習慣。我一直覺得,家和萬事興,一家人,和和氣氣地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我把最后一包給侄子買的樂高玩具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然后拉上了背包的拉鏈。
這是一種穩(wěn)定的,甚至可以說是牢固的家庭秩序。每年如此,就像地球自轉(zhuǎn),日升月落,自然而然。
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01
車子停在公婆家樓下,還沒熄火,我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混雜著油煙和各種調(diào)味料的香氣。
是那種只有過年才有的,隆重又溫暖的味道。
童童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往單元門口跑。陳輝提著大包小包跟在后面,我則拎著那袋金燦燦的砂糖橘,不緊不慢地走著。
門一開,熱氣夾雜著麻將牌碰撞的清脆聲響,撲面而來。
“哎喲,我的大孫子來啦!”婆婆一把抱住童童,在他臉上親了好幾口。
客廳里,公公和大哥陳強,還有幾個不常走動的親戚,正圍著一張桌子“壘長城”。嫂子蕭莉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瓜子。
她看到我們,抬了抬眼皮,算是打過招呼:“來了啊?!?/p>
“嫂子,新年好?!蔽野焉疤情俜诺讲鑾咨?,“你愛吃的。”
“哎呀,還是小林細心?!彼笃鹨粋€,剝開,橘子皮的清香瞬間在溫暖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我笑了笑,沒接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廚房里像是一個戰(zhàn)場。灶上兩個鍋都“咕嘟”著,一個燉著湯,一個在燒著什么,蒸鍋也冒著白氣。婆婆跟了進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指揮我。
“小林,你把那盤洗好的蒜苔切一下。陳輝,把你帶回來的那個醬鴨斬了,擺個盤?!?/p>
我們倆就像兩個熟練的幫工,立刻投入了戰(zhàn)斗。
人多,菜也多。等到所有菜都端上桌,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
一張巨大的圓桌,被二十多道菜擺得滿滿當當。冷盤熱炒,蒸的炸的,紅的綠的,看起來確實豐盛。
公公站起來,舉起酒杯,說了幾句慣常的祝酒詞,無非是祝大家新年好,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大家就動了筷子。
氣氛很熱烈。大人們的勸酒聲,孩子們在一旁追逐打鬧的笑聲,交織在一起。
我給童童夾了一塊他愛吃的排骨,又給陳輝盛了一碗湯。做完這些,我才開始慢慢打量這一桌子的菜。
第一道是清蒸石斑魚。婆婆把魚肚子上最嫩的一塊肉,小心翼翼地夾出來,越過好幾個人,直接放進了嫂子蕭莉的碗里。
“小莉,快吃,這個對皮膚好。你大哥專門去市場挑的活魚。”
嫂子笑著應了:“謝謝媽?!?/p>
第二道是油燜大蝦。個頭很大,顏色紅亮。公公舉著公筷,一筷子下去,夾了五六只,堆在了大哥陳強的碟子里,又給嫂子也夾了三四只。
“你們倆多吃點,今年生意做得好,辛苦了?!?/p>
然后是辣子雞丁,婆婆知道嫂子是鄰省的人,口味偏重,特意放了很多干辣椒,炒得噴香。
還有一道是板栗燒雞,也是嫂子之前在家庭群里提過一句“好久沒吃了”的菜。
我默默地看著,筷子在自己面前的幾道素菜里來回。蒜蓉西蘭花,涼拌黃瓜,清炒藕片。
我喜歡吃甜,口味清淡。陳輝隨他爸,愛吃海鮮,但不喜歡太油膩的做法。童童最愛的是可樂雞翅,每次去餐廳都必點。
我視線在桌子上掃了一圈,又一圈。
沒有可樂雞翅。
沒有糖醋里脊,沒有松仁玉米,也沒有任何一道菜,是偏甜口的。
也沒有白灼蝦,或者清蒸類的海鮮。那道石斑魚,用的是豆豉和重油蒸的,是嫂子家鄉(xiāng)的做法。
就好像,我、陳輝,還有童to'n童,我們?nèi)齻€人的口味偏好,被完全遺忘了。不,或許都不能叫遺忘,因為可能根本就沒被考慮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扎在了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很清晰。
童童很誠實,他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抬起小臉,大聲問:“奶奶,今天沒有可樂雞翅嗎?媽媽最喜歡吃了?!?/p>
飯桌上的聲音,有那么一瞬間的凝滯。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
我有些不自然,想開口說點什么圓一下場。
婆婆“嗨”了一聲,笑得有點干:“哎呀,看我這記性,給忙忘了!菜太多了,做不過來。童童乖,吃這個大蝦,奶奶給你剝?!?/p>
她說著,就真的戴上一次性手套,剝了一個蝦仁,塞進了童童嘴里。
嫂子蕭莉瞥了我一眼,嘴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她對婆婆說:“媽,沒事,小孩子嘛,能吃飽就行了。小林又不是外人,不會計較這些的。”
她的話聽起來像是在為我解圍,但那個“又不是外人”的說法,卻讓我覺得,自己被牢牢地釘在了“外人”的身份上。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碗里那幾根綠色的西蘭花,忽然覺得,滿桌的珍饈美味,都變得沒什么味道了。
02
我選擇了沉默。
在這種場合,在所有親戚的注視下,任何一點情緒的流露,都會被解讀為“不懂事”和“斤斤計較”。
我不想讓陳輝為難,更不想讓這個本該喜慶的年夜飯,因為我而變得尷尬。
于是,我抬起頭,對婆婆和嫂子笑了笑,說:“沒事,媽,這么多菜,哪兒吃得過來。童童瞎說的,他什么都吃?!?/p>
說著,我夾了一塊離自己最近的豆腐,放進童童碗里。
一場小小的風波,就這么被我親手撫平了。
飯桌上的熱鬧氣氛很快又回來了。大家繼續(xù)推杯換盞,談天說地。
可我卻像被一個無形的罩子隔絕在了外面。那些笑聲、說話聲,都變得很遙遠。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公公在給大哥敬酒時,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能感覺到,婆婆在聽嫂子講她單位里的趣事時,那種全神貫注的親昵。
他們才是一家人。
而我,還有陳輝,更像是每年春節(jié)回來,需要被招待一下的“客人”。不,甚至連客人都算不上,因為主人是不會忘記客人的喜好的。
我們更像是一種功能性的存在,負責把“團圓”的拼圖,補上那一塊缺失的角。
我機械地吃著飯,味同嚼蠟。每一口食物咽下去,都覺得喉嚨里堵得慌。
我看到婆婆又一次站起來,端著一碗剛出鍋的,冒著熱氣的湯,那是一碗精心燉煮的鴿子湯。她先給公公盛了一碗,然后是大哥,再然后是嫂子,接著是幾位重要的親戚。
輪到我們這一圈的時候,湯碗已經(jīng)見底了。她象征性地給我們每人碗里倒了一點湯底。
陳輝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看了看我,我對他搖了搖頭,示意沒事。
可真的沒事嗎?
我的心,像被浸在冰冷的檸檬水里,一陣陣地發(fā)酸。
我開始觀察一些以前從未在意的細節(jié)。
比如,嫂子面前的茶杯,是她自己帶來的那個印著卡通貓的保溫杯,婆婆一早就給她泡好了她愛喝的紅棗枸杞茶。而我的杯子里,是和其他人一樣的,統(tǒng)一的待客茶葉。
比如,飯后水果,除了我買來的砂糖橘,還有一大盤切好的草莓。紅彤彤的,看著就很甜。童童伸手想去拿,被婆婆輕輕拍了一下手。
“這個給你嫂子留著,她這兩天就愛吃這個?!?/p>
我終于明白,這不是“忘了”,也不是“忙不過來”。
這是一種長年累月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習慣。一種資源的,理所當然的傾斜。
大哥陳強是家里的長子,從小就受重視。他生意做得比陳輝好,會給公婆買更貴重的禮物,說更漂亮的話。嫂子蕭莉,性格外向,嘴甜,會哄人。
而陳輝,性格內(nèi)斂,是個典型的理工男。我呢,也不太會說那些場面上的話。我們倆,就像兩只不會叫的鳥,默默地盡著自己的本分。
原來,本分,是換不來平等的。
那頓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完的。
回家的路上,車里異常安靜。
平時總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童童,也許是累了,也許是感受到了車里沉悶的氣氛,靠在兒童座椅上睡著了。
陳輝專心地開著車,路燈的光一排排地從他臉上滑過,照出他緊繃的下頜線。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霓虹燈閃爍著,卻照不亮我心里的那片陰影。
快到家的時候,陳輝忽然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
“今天……委屈你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熱了。
我扭過頭,看著窗外,不想讓他看到我的樣子。
“沒什么,都習慣了?!蔽艺f。聲音很輕,像嘆息。
是啊,習慣了。
習慣了過年回家,他們問的永遠是大哥的生意賺了多少錢,嫂子的單位發(fā)了多少獎金。而問到我們,就只剩下一句“工作還順利吧?”。
習慣了他們給侄子買上千塊的樂高,卻只會給童童幾十塊錢的紅包,美其名曰“你們自己給他存著”。
習慣了家庭聚會時,嫂子永遠是眾星捧月的主角,而我,只是一個安靜的,負責微笑和點頭的背景板。
以前,我總告訴自己,不要計較,都是一家人。陳輝對我好,就夠了。
可今天那頓飯,像一個放大鏡,把所有這些“不計較”的細節(jié),都放大成了無法忽視的,尖銳的現(xiàn)實。
它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這種家庭結(jié)構(gòu)里,我的位置在哪里。
車子駛?cè)胄^(qū)的地下車庫。
陳輝停好車,沒有立刻熄火。
車里只有空調(diào)出風口輕微的“呼呼”聲。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很少見到的,混雜著歉意和無奈的情緒。
“小林,對不起。”
03
陳輝的那句“對不起”,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里那個積攢了許久情緒的盒子。
但我沒有哭,也沒有抱怨。
我只是覺得很累,一種從心底里透出來的疲憊。
“不關你的事。”我解開安全帶,“我們回家吧,童童睡著了。”
回到家,陳輝把童童抱進兒童房,給他蓋好被子。我則開始默默地收拾東西,把從公婆家?guī)Щ貋淼?,他們“賞”的一些年貨,分門別D地放進冰箱。
大多是一些我們不愛吃,但又不好意思不收下的東西。
整個過程,我們倆一句話都沒說,但空氣里卻充滿了沉甸甸的,需要被討論的東西。
等一切都收拾妥當,我們倆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零星的炮竹聲,提醒著我們,今天是大年三十。
“你是不是早就覺得不舒服了?”陳輝先開了口。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問。
我認真地想了想。
“可能……從我們結(jié)婚后第一次回去過年,媽讓我一個人在廚房忙活,嫂子和她們在客廳嗑瓜子聊天的時候,就有點感覺了?!?/p>
“也可能,是有一年童童生病,我打電話想讓媽過來幫把手,她說她要陪嫂子去逛街,沒空的時候?!?/p>
“也可能,是每次我們買東西回去,他們都覺得理所當然。而大哥大嫂偶爾帶點水果,他們就會在親戚面前夸贊半天?!?/p>
這些事情,像電影的碎片,一幕幕在我腦海里閃過。
以前,我把它們都歸結(jié)為“小事”,是我自己太敏感。我總勸自己,婆婆不是親媽,不能用親媽的標準去要求她。
可當這些小事,一件件堆積起來,就成了壓在我心頭的一座山。
而今天這頓飯,就是那陣風,吹散了山上的迷霧,讓我看清了它的全貌。
“為什么以前不告訴我?”陳輝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責。
“告訴你又能怎么樣呢?”我看著他,很平靜地說,“去跟你爸媽理論嗎?說他們偏心?然后呢?他們會覺得是我在挑撥離間,覺得我小題大做,只會讓你的處境更尷尬。”
“我不想讓你夾在中間為難?!?/p>
這確實是我的真實想法。婚姻是兩個人的事,但也是兩個家庭的融合。我一直努力想做一個好兒媳,維護這個大家庭表面的和平。
陳輝沉默了。
他站起身,走到陽臺,點了一支煙。這是他有煩心事時才會有的動作。
我看著他站在夜色里的背影,忽然覺得,我的沉默,我的“懂事”,也許并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它沒有換來尊重,反而讓這種不公平成了常態(tài)。
我犧牲了自己的感受,去維持一種虛假的和諧。而這種和諧,脆弱得不堪一擊,一頓飯就能讓它原形畢露。
現(xiàn)在,問題不再是“他們?yōu)槭裁催@樣對我?”,而是變成了“我和陳輝,我們這個小家,要如何面對這個問題?”
我不再是被動地感到委屈和難過。
我的心里,開始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在萌芽。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公婆的寵愛,也不是要和嫂子爭個高下。
我想要的,只是平等的尊重。
我希望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在這個大家庭里,能得到他們應有的那份關注和愛護。
我希望我的付出,能被看見,被認可。
如果這些都得不到,維持這種表面的“團圓”,又有什么意義呢?
陳輝抽完煙,走回客廳。
他掐滅了煙頭,坐在我身邊,身上的煙味和外面的寒氣混在一起。
“小林,”他看著我,眼神很堅定,“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p>
我看著他,心里那棵剛剛萌芽的小苗,仿佛被注入了力量,開始向上生長。
“你想怎么做?”我問。
“我得跟他們談談?!彼f,“不是去吵架,是去溝通。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一個獨立的家庭,我們有自己的感受。你不是我的附屬品,你是我妻子,是童童的媽媽,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他們必須尊重你?!?/p>
聽到他這番話,我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了下來。
原來,他都懂。
他不是沒看見,也不是不在乎。他只是和我一樣,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維持著一種平衡。
而現(xiàn)在,我們倆都意識到,這個天平,已經(jīng)失衡得太厲害了。
“好,”我說,“我支持你?!?/p>
那一刻,我不再感到孤單。我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戰(zhàn)斗。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
04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按照慣例,我們應該去親戚家拜年。
但陳輝一早就說,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在家休息。
我知道,他是在給我時間,也是在給自己時間,來消化和思考這件事。
我們倆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提昨晚的事,就像平常的周末一樣,陪著童童看動畫片,玩玩具。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給客廳的地板鍍上了一層金色。家里很安靜,也很溫暖。
這種安寧,讓我覺得無比踏實。
下午,陳輝的手機響了。是婆婆打來的。
陳輝拿著手機,走到了書房,關上了門。
我坐在客廳,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我知道,這場談話,終究還是來了。
書房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我能隱隱約約地聽到陳輝在說話,他的聲音很平穩(wěn),語速不快,聽起來是在努力克制著情緒,條理清晰地在陳述著什么。
“媽,我不是在指責你……我只是想告訴你小林是什么感受……”
“這不是一頓飯的事,是很多事情累積起來的……”
“她也是我孩子的媽媽,是我的妻子……”
緊接著,婆婆的聲音猛地高了起來,尖銳得幾乎要穿透門板。
“陳輝!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為了一個外人,來教訓你媽嗎?”
“我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她還想怎么樣?就因為沒做她愛吃的菜,就給你吹耳邊風了是不是?”
“她就是太矯情!太小家子氣!我們老陳家怎么就娶了這么個兒媳婦!”
我聽到了隱約的哭聲。
是婆婆的哭聲。那種充滿了委屈和控訴的哭聲。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預想過他們會不理解,會辯解,會說我們小題大做。
但我沒想到,婆婆的反應會這么激烈。
更讓我覺得冰冷的,是她那句脫口而出的“外人”。
原來,結(jié)婚這么多年,為這個家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在她心里,我始終都只是一個“外人”。
而我所有的隱忍和懂事,在她看來,不過是理所應當。一旦我表現(xiàn)出任何不滿,就是“矯情”,是“小家子氣”,是在“挑撥離間”。
書房里的通話還在繼續(xù)。
我聽到陳輝的聲音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媽!你怎么能這么說小林!她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
“我清楚?我只清楚我兒子被她帶壞了!為了她,連自己的親媽都不要了!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
電話,是被婆婆那邊掛斷的。
書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很久,門才打開。
陳輝走了出來,他的臉色很不好看,眼睛里布滿了紅色的血絲。他看起來疲憊不堪,像是剛打了一場硬仗。
他走到我面前,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站起來,輕輕抱了抱他。
“沒關系,”我說,“我都知道了。”
他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身體在微微發(fā)抖。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最難受的人,可能不是我,而是他。
一邊是含辛茹苦養(yǎng)大自己的父母,一邊是發(fā)誓要共度一生的妻子。當這兩邊產(chǎn)生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時,他就像被夾在石磨中間的豆子,承受著雙倍的碾壓。
客廳的電視里,還在放著喜氣洋洋的春節(jié)特別節(jié)目。
窗外的陽光依然明媚。
可我卻覺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了。
我一直努力維系的美好家庭的假象,被這場通話,徹底撕得粉碎。
我所珍視的親情,我所信奉的“和為貴”,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可笑。
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們只是想要一份最基本的尊重。
可換來的,卻是“外人”的指控,和“忘恩負義”的罪名。
我看著陳輝痛苦的樣子,心里一片茫然。
接下來該怎么辦?
是繼續(xù)忍耐,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讓一切回到原點嗎?
還是就此決裂,老死不相往來?
似乎,無論哪條路,都是錯的。
我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黑漆漆的,沒有出口的房間里。四面八邊都是墻,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會撞得頭破血流。
05
之后的好幾天,家里都籠罩在一種低氣壓里。
公婆那邊再也沒有打來電話。陳輝的哥哥陳強,在微信上問了陳輝一句:“怎么跟媽吵架了?大過年的,讓她哭了一場,像什么樣子?!?/p>
陳輝只回了兩個字:“沒事?!?/p>
那邊也沒有了下文。
他們一家人,似乎在這個問題上,迅速地達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
錯的,是我們。
不懂事的,是我。被媳婦“挑唆”的,是陳輝。
我開始失眠。
一到晚上,躺在床上,白天的事情就會在腦子里反復播放。婆婆那句“外人”,嫂子那個若有若無的微笑,大哥那句輕描淡寫的指責。
像一根根刺,扎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
陳輝也沉默了很多。他會花更多的時間陪童童,給他講故事,陪他搭積木,仿佛想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一些什么。
但我知道,他心里也很亂。
那幾天,我?guī)缀鯖]怎么出過門。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不敢見人。
我甚至開始自我懷疑。
我是不是真的太計較了?是不是真的太敏感了?
也許,大部分家庭都是這樣的?是我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這種內(nèi)耗,快要把我整個人都掏空了。
直到大年初五那天下午。
那天天氣很好,出了太陽。我?guī)е窍碌男』▓@玩。
冬日的公園里人不多,很安靜。童童在草地上跑來跑去,追著一只被風吹起的塑料袋。
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他。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驅(qū)散了一些心里的寒意。
不遠處,有一對年輕的夫妻,也在陪著他們大概兩三歲的女兒玩。那個小女孩穿著粉色的羽絨服,像個小糯米團子,正在努力地往一個滑梯上爬。
她爬得很吃力,爬兩步,就滑下來一步。
她爸爸就站在下面,張開雙臂護著她,但并不伸手去抱她上去。他只是溫柔地鼓勵她:“寶寶加油,你自己可以的?!?/p>
她媽媽在旁邊,用手機錄著像,臉上是那種藏不住的,溫柔又驕傲的笑容。
小女孩試了好幾次,終于成功爬到了滑梯頂端。她高興地沖著爸爸媽媽揮手,然后“哧溜”一下滑了下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爸爸的懷里。
一家三口,笑成了一團。
我看著他們,忽然之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咯噔”一下,豁然開朗。
我一直糾結(jié)的,是什么呢?
是公婆的態(tài)度,是他們的偏愛,是那句“外人”。
我一直試圖做的,是去改變他們,是想讓他們看到我,認可我,像對待嫂子一樣對待我。
可我為什么要去追求這個呢?
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他們的觀念,他們的處事方式,是幾十年生活積累下來的結(jié)果。我憑什么認為,我可以通過一次談話,或者幾次爭論,就去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思想?
我改變不了他們。就像我無法讓一棵長歪了的樹,一夜之間變得筆直。
強行去修正,只會讓樹折斷,讓彼此都受到傷害。
我真正應該做的,不是去修剪別人的樹,而是應該用心澆灌好我自己的這棵小樹。
我,陳輝,還有童童。
我們?nèi)齻€,才是一個最核心的,不可分割的整體。
我們是一個獨立的家庭。
一個家庭的幸福與否,核心不在于我們從原生大家庭那里得到了多少,而在于我們內(nèi)部,是否足夠堅固,足夠溫暖。
我一直以來,都把眼光放在了外面,放在了如何融入那個“大家庭”上。我渴望他們的認可,渴望那種看起來很美的“一團和氣”。
我把自己的喜怒哀樂,都寄托在了他們的態(tài)度上。
他們對我好一點,我就開心。他們忽視我,我就難過。
我完全搞錯了重點。
我真正的家,在這里。在這個有陳輝,有童童的地方。
我的價值,不需要通過他們的認可來證明。
我看著在草地上奔跑的童童,他笑得那么開心,無憂無慮。我忽然意識到,我應該為他營造一個什么樣的家庭環(huán)境?
是一個充滿了計較、委屈、和看人臉色的環(huán)境嗎?
還是一個充滿了愛、尊重、和獨立人格的環(huán)境?
答案不言而喻。
所謂的“頓悟”,可能真的就是一瞬間的事。
沒有電閃雷鳴,沒有高人指點。就是那個下午,看著那普通的一家三口,我心里那個糾結(jié)了很久的死結(jié),忽然就自己解開了。
我不必非要去擠進那個不屬于我的中心。
我可以,也應該,建立屬于我自己的中心。
一個以我們?nèi)谥覟閳A心的,溫暖而堅固的世界。
想通了這一點,我感覺心里那塊壓了許久的大石頭,被搬開了。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
我站起身,沖著童童喊:“童童,我們回家吧!媽媽給你做可樂雞翅吃!”
童童聽到“可樂雞翅”四個字,眼睛都亮了,邁著小短腿就朝我飛奔過來。
“好耶!媽媽最好啦!”
我把他抱進懷里,陽光灑在我們身上。
那一刻,我心里無比篤定。
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了。
06
回到家,我系上圍裙,走進了廚房。
我翻出冰箱里的雞翅,解凍,焯水,然后起鍋燒油。當可樂倒入鍋中,發(fā)出“滋啦”一聲,甜甜的焦糖香氣瞬間充滿了整個廚房時,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滿足。
這不是做給誰看,也不是為了證明什么。
我只是在為我的家人,做他們喜歡吃的菜。
陳輝看我狀態(tài)好像恢復了,也松了一口氣。他走進來,從背后抱住我。
“想通了?”他問。
我點了點頭,把鍋里的雞翅翻了個面。
“嗯,想通了?!?/p>
“我們不能要求別人來愛我們,但我們可以決定如何愛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小家?!?/p>
陳輝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
“小林,你比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
那天晚上,我們的餐桌上,只有三菜一湯。
一盤我做的可樂雞翅,一盤陳輝炒的西紅柿雞蛋,一盤清炒的蔬菜,還有一鍋童童愛喝的玉米排骨湯。
沒有山珍海味,卻是我這些天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童童吃得滿嘴是油,舉著一個雞翅,含糊不清地說:“媽媽做的可樂雞翅,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我看著他,又看了看身邊正在給我剝蝦的陳輝,笑了。
是啊,這才是我的全世界。
又過了兩天,生活似乎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平靜。
一個晚上,我和陳輝陪童童讀完睡前故事,把他哄睡著后,回到了客廳。
陳輝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或者電腦,而是很認真地坐在我對面。
“小林,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彼谋砬楹車烂C。
“你說?!?/p>
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組織語言。
“這幾天,我也想了很多?!?/p>
“我給我哥打了個電話,很平靜地跟他聊了聊。我沒指責,也沒抱怨,我只是告訴他,以后我們家會有我們自己的安排?!?/p>
“我發(fā)現(xiàn),我爸媽他們,不是壞人。他們只是習慣了用他們那一套方式來生活。在他們眼里,長子為大,會賺錢的兒子更有出息,嘴甜的兒媳更討喜。這可能是他們那個年代傳下來的觀念,很難改?!?/p>
“我們?nèi)ヒ笏麄兏淖?,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冒犯。對我們自己來說,是一種折磨?!?/p>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話,幾乎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非常清晰。
“我決定了。從明年開始,過年,咱們各過各的?!?/p>
“大年三十,我們就在自己家,我們一家三口,做我們自己喜歡吃的菜,看我們自己想看的電視。不用再去看任何人的臉色,也不用再委屈自己去迎合誰。”
“初二,你想去我爸媽那兒,我們就去,就當是正常的走親戚。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可以去你爸媽家,或者我們出去旅游,都行?!?/p>
“我們的家,我們自己做主?!?/p>
他說完,屋子里很安靜。
我看著他,看著他眼睛里那種堅定而澄澈的光。我知道,這是他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
這不是一句氣話,也不是一時沖動。
這是一個男人,在家庭關系中,為自己的小家庭,劃下的一道清晰的,保護性的邊界。
我的眼眶,又一次熱了起來。
但這一次,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一種深深的,被理解,被愛護的感動。
我一直以為,我需要的是公婆的公平對待。
但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我真正需要的,是我的丈夫,能夠堅定地和我站在一起。
是他在看清了所有的問題之后,能夠勇敢地站出來,對我說:“沒關系,有我。我們自己,就是一個家。”
我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
“好?!?/p>
就這一個字。
但我們都知道,這個字背后,意味著什么。
它意味著,我們告別了過去那種試圖融入?yún)s遍體鱗傷的模式。
它意味著,我們開啟了一種新的,更獨立,也更健康的家庭關系。
我們不再強求一棵歪脖子樹長直,而是選擇在旁邊,種下我們自己的,筆直又茁壯的小樹。
也許,真正的成長,不是讓所有人都滿意。
而是懂得,在復雜的關系里,守住自己的核心,定義自己的幸福。
那晚之后,關于過年的所有不愉快,都好像被畫上了一個句號。
我們開始討論,明年過年,我們自己的年夜飯,要準備一些什么菜。
“可樂雞翅肯定要有?!蔽艺f。
“那必須的,”陳輝笑著說,“我再學一個你愛吃的糖醋小排?!?/p>
“好啊!那童童呢,童童想吃什么?”
我們倆一起看向兒童房的方向,仿佛已經(jīng)能聽到他歡快的笑聲。
窗外,夜色溫柔。
我知道,屬于我們一家三口的,一個新的,真正意義上的“團圓”,已經(jīng)開始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