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天,我去爬了一趟江西的廬山。記得那時候去,天還下著細雨,廬山的云霧就悄然流動起來。從鄱陽湖面升騰起的縷縷白紗,順著九十九座山峰的輪廓緩緩攀爬,不多時,整座山巒便仿佛被裹進了一幅未干透的山水墨畫里。
我站在含鄱口的觀景臺上,望著云海在五老峰前翻騰舒卷,山風(fēng)也帶來了一絲涼意,心中忽然想起:難怪古人要叫它“匡廬”?眼前這云霧繚繞的峰巒,可不就像是神仙用竹籬笆圈起來的一處世外天地么?
我踩著濕潤的青石板路走向牯嶺鎮(zhèn),兩旁那些十九世紀(jì)的歐式別墅,在薄霧里若隱若現(xiàn)。我看到有些墻皮已經(jīng)斑駁,露出底下的紅磚;有些則爬滿了郁郁蔥蔥的常春藤。但奇妙的是,這些異域風(fēng)情的建筑,竟與周圍的山水畫卷意外地和諧共生。
1895年,當(dāng)英國傳教士李德立在這里開辟避暑地時,他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種下的不只是英式鄉(xiāng)村花園,更悄然埋下了一顆中西文化交融的種子。如今,我站在“美廬”別墅前,望著金錢松與凌霄花,在同一個庭院里靜靜生長。我忽然明白了廬山為何能成為不同時代、不同立場最高決策者的共同青睞——這座常年浸潤在云霧中的山,骨子里就帶著一種超越世俗的永恒詩意。
當(dāng)我轉(zhuǎn)過花徑,看到白居易當(dāng)年親手種下的桃花,如今只余滿地繽紛的落英。這多令人遺憾啊!我不禁遙想,詩人在被貶江州后,在大林寺寫下了“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千古名句。那份心境,仿佛穿越了千年時光,仍能在枝頭覓得一絲顫動。
我沿著錦繡谷繼續(xù)前行,嶙峋的怪石間忽然出現(xiàn)一掛飛瀑,如銀河般直瀉而下——這不正是李白筆下“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景致?三疊泉的水聲在幽深峽谷里回蕩不息,讓人不禁遙想那位詩仙,他五次登臨廬山,是否每次都要在香爐峰前暢飲盡興?當(dāng)他揮毫寫下“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千古絕唱時,可曾預(yù)見到,這份豪情與浪漫早已深深融入了中國人的血脈?
午后時分,我漫步至東林寺。這里是慧遠大師開創(chuàng)凈土宗的源頭。寺前的蓮花池雖已干涸,但那株晉代種下的古松,枝干依舊遒勁有力,訴說著千年的滄桑?;厮菀磺Я倌昵?,慧遠大師在此與僧侶、文人結(jié)下白蓮社,共同探討佛理精微,連陶淵明、謝靈運這樣的高士也常是座上賓。
我不禁遐想,那位吟詠著“采菊東籬下”的隱逸詩人,是否也曾揣著一壺新釀的菊花酒,在某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來此與高僧談玄論道?寺后的虎溪橋依然靜臥。傳說中慧遠大師送客從不過此橋的故事,讓這座樸實的石橋,悄然化作了中國文人心中一道無形的精神象征。
快離開的時候,我登上了五老峰頂。恰在此時,云霧倏然散開,腳下鄱陽湖的萬頃碧波,霎時鋪展開來,泛著粼粼金光。蘇軾那句“不識廬山真面目”的詩句瞬間涌入腦海。望著眼前浩渺的云卷云舒,我似乎感受到了這山水的真諦:它原是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維系著一種精妙的平衡。
正如山腳下的白鹿洞書院一樣,朱熹當(dāng)年在此講學(xué),既傳授著“格物致知”的儒家正道,也包容學(xué)生們探討佛道思想。這種海納百川的氣度,恰似廬山的云霧本身——它既能遮蔽,也能顯現(xiàn);既顯朦朧,又透清澈,在有無之間成就了大美。
下山途中,遇見幾位挑山工。他們肩上的竹簍里裝著新采的山貨,步伐穩(wěn)健地踏在石階上,口中哼著當(dāng)?shù)氐男≌{(diào)。那質(zhì)樸的音調(diào)里,似乎藏著比任何詩詞歌賦都更為鮮活、真實的廬山氣息。此情此景,讓我驀然想起徐霞客在《游廬山日記》中的感慨:“余始入廬山,觀其山川形勢,車馬之跡絕,竹筏之凌虛,非人間世?!?/p>
轉(zhuǎn)眼間,廬山三百年的光陰流轉(zhuǎn),如今盤山公路與纜車早已穿行其間。然而,那些沉淀在云霧深處的詩意,卻從未消散。它依然凝結(jié)在每一顆清晨樹葉的露珠里,閃爍在每一代人駐足凝望山景的時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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