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8月21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參觀白宮“人民之家”博物館時透露，計劃向國會申請20億美元的專項資金來“美化與清理”華盛頓特區(qū)。

“我們將在12個月內美化這個地方?！碧乩势照f。他頭戴一頂紅色棒球帽，上面寫著“特朗普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特朗普多次公開表示要恢復華盛頓特區(qū)的“干凈與秩序”。據白宮發(fā)布的簡報，自2023年以來，他已不下20次作出類似承諾，稱要把美國首都從“謀殺和犯罪的噩夢”改造為“世界上最安全、最美麗的城市”。

此前，特朗普還在社交平臺上貼出四張無家可歸者所在營地的照片。這些照片是他在乘車前往高爾夫俱樂部途中所拍。配文中，特朗普表達了強烈不滿：“無家可歸者必須立即搬走！我們會為他們提供住所，但必須遠離首都！”

8月中旬，特朗普宣布華盛頓特區(qū)進入公共安全緊急狀態(tài)，由聯邦政府接管特區(qū)警察局，并部署國民警衛(wèi)隊員以應對當地暴力犯罪案件頻發(fā)和流浪人員過多的問題。截至8月底，特區(qū)已部署有近兩千名國民警衛(wèi)隊成員，以及來自聯邦調查局、移民和海關執(zhí)法局、緝毒局等10多個聯邦機構的特工。

8月11日，美國華盛頓特區(qū)，自稱無家可歸者在街頭搭的帳篷。圖/視覺中國

首當其沖的群體

按美國住房與城市發(fā)展部的界定，無家可歸者是缺乏固定、規(guī)律且足夠夜間住所的人群，既包括在緊急避難所或過渡性住房中過夜的“有遮蔽”人群，也包括在橋下、車內、公園、廢棄建筑等不適居場所露宿的“無遮蔽”人群。

據統計，2024年華盛頓特區(qū)無家可歸者數量為5616人。其中，個人無家可歸者人數下降了4.5％，家庭無家可歸者人數下降了18.1％。從安置形態(tài)看，進入緊急避難所或過渡性住房的人群占84％。無遮蔽人群約有900人，而他們也是本次清理行動中首當其沖的群體。

通常，露宿者會選擇能遮蔽風雨、靠近生活設施的地點，以便獲取水、食物、充電等援助。在華盛頓，無家可歸者主要集中在繁忙的市中心區(qū)域，包括市區(qū)、聯合車站、喬治城和霧谷等一些游客和居民交匯的地方，以及美國國家廣場草坪、安納科斯蒂亞河岸等聯邦轄管綠地。

“我在火車站和地鐵附近經常能看到流浪漢，有些人會躺在能排熱氣的下水井蓋旁取暖?！本妥x于華盛頓喬治城大學的張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偶爾也會遇到乞討和被騷擾的情況?！?/p>

喬治城大學法學院校園緊鄰聯合車站。作為美國國家鐵路客運公司總部所在地，聯合車站四周人流密集，空調、衛(wèi)生間、餐館、照明等基礎設施一應俱全，車站門口的草坪也因此成為不少露宿者的落腳點。

8月20日，美國副總統萬斯也來到聯合車站慰問執(zhí)勤軍警，稱自己數年前帶孩子來到車站曾遭到流浪漢騷擾，呼吁強化特區(qū)的治安管控。

“我想要有一個家”

今年3月，白宮發(fā)布行政命令，指示內政部長立即向國家公園管理局發(fā)出指令，在法律允許的最大范圍內迅速清理華盛頓特區(qū)聯邦土地上所有無家可歸者的營地和涂鴉。截至8月中旬，美國公園警察與市政部門已在華盛頓特區(qū)拆除了至少75處帳篷營地和60至80處涂鴉。

白宮新聞秘書卡羅琳·萊維特稱，無家可歸者可以選擇進入收容所，接受戒毒或心理健康服務，拒絕的話則面臨罰款或監(jiān)禁。

這一強硬態(tài)度引發(fā)不少救助團體的擔憂。社會服務組織“米里亞姆的廚房”（Miriam's Kitchen）宣傳總監(jiān)達娜·懷特認為，這是一種“聞所未聞、令人不安”的做法?！皼]有說明無家可歸者為什么被趕出這座城市，也沒說要把他們安置到哪里?！?/p>

華盛頓特區(qū)方面表示，特區(qū)將根據需要擴大收容能力，積極與無家可歸居民合作，為他們提供服務和庇護所。美國國家無家可歸者法律中心的杰西·拉比諾維茨卻指出，華盛頓特區(qū)的床位非常少，“在城市偏遠地區(qū)，只有少數幾張收容所床位可用。人們通常不愿待在這些地方”。

“他們堅持把我送到收容所，但我不適合住在那里。”在國會山街頭流浪三年的伊西斯·伯內特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想要有一個家?！?/p>

全國無家可歸者聯盟執(zhí)行董事唐納德·懷特黑德則擔心，很多無家可歸者最終會被迫流離失所，甚至遭到監(jiān)禁?！叭藗儞?，這可能與那些因移民身份而被圍捕者的遭遇類似?！?/p>

據多家美媒報道，美國國防部長皮特·赫格塞思日前下令，授權特區(qū)國民警衛(wèi)隊開始攜帶武器。國會“黑人核心小組”主席、眾議員伊薇特·克拉克認為，軍事化的過度警務將不可避免地加劇非洲裔等少數族裔社區(qū)的恐懼和不信任。

數據顯示，華盛頓的人口中，非洲裔占比41％，但無家可歸者中非洲裔比例卻高達82.5％。在各類無家可歸人群中，非洲裔均占比最高，其次為西班牙裔。

“動用警察權力驅逐人們之類的懲罰性措施會適得其反，”無家可歸者社會組織Homeless Link高級項目經理亞歷克斯·史密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只會讓人們進一步遠離那些可以幫助他們結束無家可歸狀態(tài)的支持服務?！?/p>

2024年，美國最高法院針對加利福尼亞州“格蘭茨帕斯案”作出裁定，即便庇護床位不足，地方也可執(zhí)行公共禁宿法規(guī)，不構成第八修正案意義上的“殘酷與非常懲罰”。該判決為特朗普更強力的露宿取締與營地清理提供了“合法性窗口”。

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道，華盛頓特區(qū)多家援助團體正在向政府施壓，要求擴大收容能力，并嘗試通過法律途徑阻止聯邦層面過于強硬的做法。

“用國家力量打擊政治對手”

自今年年初再次執(zhí)政以來，特朗普一直力圖留下鮮明的政治遺產：改造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開建白宮新宴會廳，放話要將肯尼迪中心更名為“特朗普—肯尼迪中心”，再到如今高調宣稱要給華盛頓特區(qū)的公園全部重鋪草皮，配建全新噴灌系統。

“總統對特區(qū)外觀的關注，與他做開發(fā)商時的關注點一致?！痹翁乩势照晤檰柕倪~克爾·卡普托認為，特朗普擔心城市面貌會影響投資、建筑和租戶，“他一直關注著這一點。”

卡普托還表示，特朗普在華盛頓特區(qū)的系列大動作也意在為2026年美國建國250周年活動提前做準備。此外，華盛頓特區(qū)超過85％的公園由聯邦國家公園管理局管理，特區(qū)國民警衛(wèi)隊更是直接隸屬于總統。因此，特朗普清理營地、加強巡邏等舉措，能夠在特區(qū)迅速落地并形成可見成效。

此外，《大西洋月刊》評論認為，這一系列舉措凸顯出特朗普“長期渴望動用國家力量打擊政治對手”的傾向。保守派策略師格雷格·凱勒則指出，特朗普對那些民主黨得票占絕對優(yōu)勢的城市采取強硬姿態(tài)“并不意外”。

長期以來，民主黨牢牢掌控華盛頓特區(qū)。2024年，約九成注冊選民登記為民主黨人；自2015年首次當選以來，穆麗爾·鮑澤已連任三屆華盛頓市長。

在最新行政命令中，特朗普稱拜登政府任期最后一年，美國單夜露宿街頭的人數超過27萬人，創(chuàng)歷史新高。對此，加州州長加文·紐森辦公室回應稱，這份命令“與特朗普的許多行政命令一樣，更像是在制造轉移視線的新聞與清算舊賬，而非帶來任何積極影響”。

8月22日，特朗普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表示，聯邦政府還將出手整頓由民主黨執(zhí)政的其他城市?！爱斘覀儨蕚浜昧耍覀兙蜁M去整頓芝加哥，就像整頓華盛頓特區(qū)一樣?！彼f。

《華盛頓郵報》評論稱，特朗普長期把民主黨領導的城市描繪為“需要占領的混亂反烏托邦”，而如今宣布在這些城市推進類似行動，是他試圖在這些地方留下個人印記的一部分。

先“住”還是先“治”？

圍繞無家可歸者的治理，長期存在兩條思路：“治療優(yōu)先”（treatment first）與“住房優(yōu)先”（housing first）。

“治療優(yōu)先”要求個人在獲得長期穩(wěn)定住房前先完成戒酒、戒毒與精神健康等康復，達到“住房準備就緒”狀態(tài)后，依序從應急庇護過渡到臨時住房，再進入永久住房；一旦復發(fā)，相關資格往往被取消?！白》績?yōu)先”則強調先為露宿街頭的弱勢群體提供穩(wěn)定住房，再以自愿、個性化的服務“隨住隨治”，不把戒治或就業(yè)設為前置門檻。

“如果人們長期依賴救助，不必通過工作維持生活，往往會滋生懶散，進而更容易陷入酗酒、吸毒和犯罪。并非所有人如此，但這一現象客觀存在?！泵绹鼐壵闻c經濟政策專家托馬斯·W.波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穩(wěn)定帶來信任，而信任則為康復、工作和融入社區(qū)打開大門?！狈姨m“住房優(yōu)先”國家發(fā)展網絡首席協調員尤哈·卡希拉指出?？ㄏ＠跓o家可歸治理領域有十余年一線經驗，長期關注美國等地的相關問題。他所在的芬蘭也長期采用“住房優(yōu)先”模式，是歐盟中唯一一個無家可歸者人數正在下降的國家。

美國對“住房優(yōu)先”的制度化則可追溯至小布什時期，依托聯邦跨部門機制，在“慢性無家可歸者”群體中推進永久性支持性住房，并推動地方“十年規(guī)劃”。

奧巴馬政府隨后將快速安置等機制寫入《無家可歸者緊急援助與快速轉入住房法》，并發(fā)布首部聯邦層面的《終結無家可歸戰(zhàn)略》，確立了“住房優(yōu)先”的治理框架。

進入拜登任期，聯邦政府通過《美國救援計劃法》向全國下發(fā)近7萬張“緊急住房券”，用于快速安置高風險人群。2022年12月發(fā)布的新版《聯邦預防與終結無家可歸戰(zhàn)略》進一步重申“住房優(yōu)先”為國家指導原則。

與之相比，特朗普在第一任期便開始弱化“住房優(yōu)先”的做法。2019年，白宮經濟顧問委員會報告指出，無家可歸者的根源更多是地方住房供給約束與監(jiān)管、街面執(zhí)法與庇護結構的問題，公開質疑將“住房優(yōu)先”視為唯一解決方案。

同年，特朗普還任命長期反對“住房優(yōu)先”的羅伯特·馬布特出任美國無家可歸者跨部門委員會執(zhí)行主任。馬布特向來支持執(zhí)法部門加大逮捕涉嫌輕度違法無家可歸者的力度，呼吁各城市停止街頭供餐，引發(fā)廣泛爭議。

特朗普再度執(zhí)政后，這一傾向被進一步制度化。2025年7月24日，白宮發(fā)布行政令《結束美國街頭犯罪與失序》，要求在無家可歸援助與過渡項目中“提高問責”，在法律許可范圍內終止對“住房優(yōu)先”的支持，并優(yōu)先資助嚴格執(zhí)行露營、游蕩、占屋與公開吸毒禁令的轄區(qū)。

聯邦資金的進一步收縮，也使無家可歸者的救助體系面臨更大壓力。2026財年，白宮對住房與城市發(fā)展部的總體請求較2025年擬削減約44％，并提出將部分租房援助項目改為州級區(qū)塊撥款，為非老年或非殘障家庭設置兩年時限等。

“無家可歸者的社會治理是一個廣泛的系統性問題。很多人還面臨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這些結構性不平等以不同方式交織在無家可歸、藥物濫用、家庭暴力、犯罪以及精神疾病等一系列經歷中?！笔访芩垢嬖V《中國新聞周刊》。

“在美國，無家可歸問題的治理體系碎片化，聯邦和州、市等地方層面各自為政。資金分散，效果參差不齊。公眾與政治關注往往集中在短期可見的動作，而非長期預防與住房供給?！庇裙たㄏ＠f，“特朗普的清理計劃是缺乏解決方案的強硬措施。它可能吸引頭條新聞，但無法終結無家可歸問題?！?/p>

發(fā)于2025.9.1總第1202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特朗普“奪回首都”

作者：殷晨浠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