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袁蒙沂

很久沒端詳母親的手了。

那天回老家，到家時已是晚上6點多。母親開始忙活做飯。我的情緒在這個超級熱的夏日立馬被引爆，埋怨母親沒聽我提醒，埋怨母親做飯晚了。大兒子晚上6點50有網(wǎng)課，一直上到9點半，我多次跟母親強調(diào)下午早做飯，讓大兒子早吃飯、早準(zhǔn)備。

眼看著趕不上吃飯了，我很著急。如果等兒子上完課再吃飯，得晚上10點，吃完飯接著睡覺，對胃腸不好；若吃完飯休息一會兒再睡，睡得又太晚。

母親啥都沒說，抓緊炒菜?；蛟S，即使我不說話，母親也已清楚耽誤孩子吃飯了。我和妻子下午5點下班，帶了點吃的，從鎮(zhèn)上著急忙慌往老家趕，心里想著，如果到家時大兒子已吃完飯，趁上課前的一點時間，我再給他講幾道昨天做錯的數(shù)學(xué)題。如果等他上完網(wǎng)課再交流探討，一是不利于他洗漱早睡，二是我們得一直陪著等他，待講完錯題，我跟妻子再返回鎮(zhèn)上，最早也得到晚上10點半左右。

正當(dāng)我悶悶不樂時，小兒子突然湊過來，說：“老爹，你往后別再讓我奶奶上山摘酸棗了，手上都扎破了，光淌血！”我這才注意到，門后一側(cè)靠墻的縫紉機上，放了一小包野酸棗。那些酸棗裝在一個白色塑料袋內(nèi)，多數(shù)是青的，個別剛泛白。

農(nóng)村老家在小山腳下，出我家院門往北即是上山的斜坡，順著斜坡往上爬，二三十米即出村，大大小小的酸棗樹，就這么零零星星一棵棵或一片片地分布在附近。這個季節(jié)，絕大多數(shù)野酸棗還未成熟。

今年7月，我們這里的氣溫都在三十三四攝氏度，有時甚至能達到三十八九攝氏度。因為擔(dān)心中暑，我在電話里跟父母說過很多回，“現(xiàn)在天太熱，不能出門，一旦得了熱射病，很難治療，很危險。”怕他們閑不住，我還特意強調(diào)說：“如果真要去地里干活，一早一晚的可以，中午到下午4點之前，千萬別出門?！?/p>

因為鎮(zhèn)上陸續(xù)有中暑的，父母也聽說了。那陣子，他們倒還挺在意的。這段時間，氣溫稍微一降低，父母又開始去地里干活了，有時是噴藥，有時是除草，反正都是他們口中“急等著干的”。母親去山上摘酸棗，若非小兒子說起，我壓根兒不知道。

野酸棗熟透后，酸酸甜甜的，挺有滋味。只不過它們個頭小，皮薄肉少核大，枝條上到處有刺，不光有長刺，還有短鉤刺，徒手摘很容易被扎傷。如果用木棍敲打，然后去翻找撿拾，確實不扎手，但也同樣不容易。有些混入雜草叢中的，藏得嚴(yán)實，很難扒拉出來。酸棗的味道與大棗不同，肉卻比大棗少很多。因為采摘困難，加上天熱，有那工夫還不如去超市買些大棗吃，雖然大棗代替不了酸棗。

我的抱怨，本來就是一時情緒化的。想想母親，大熱天去摘酸棗，挨曬受累不說，手上被酸棗刺扎得這兒一道那兒一道的，又疼又麻又癢，肯定難受。我解開塑料袋，抓了一把野酸棗，捏了一個放進嘴中。野酸棗是青綠色的，證明還不熟。吃進嘴里的那個，略感青澀，像嚼木渣渣。又挑略泛白的嘗了幾個，不酸不甜，皮還發(fā)柴，沒一點兒滋味。

這一包，是母親挑選出來的，都是大個兒的，是留給她的兩個孫子吃的。那些小的，肯定更沒滋味，裝在大袋子里，留著去賣，賣出去，也不是流進市場供人食用，而是賣作藥用的。酸棗的用途很多，酸棗樹的嫩芽可做茶葉，果實可食用，酸棗仁有寧心安神、養(yǎng)心補肝、生津斂汗的功效。我小時候見鄰居大娘家用石碾軋過酸棗核。被軋碎成顆粒狀的酸棗仁，用白糖炒一炒，做成粗糙的小餅，甜滋滋、酸溜溜的。

母親上山采摘野酸棗，不必晾曬，鮮著即可賣給集市上收購藥材的。母親說：“前段時間集上2.5元一斤，現(xiàn)在2元一斤，有點便宜了，暫時先不賣！”

可能跟年齡小有關(guān)吧，看到奶奶的手被扎破了，小兒子湊過去問這問那，還告訴奶奶，等他長大了會如何保護奶奶、如何照顧奶奶。小家伙頑皮、淘氣，有時卻也很貼心。

當(dāng)我再一次強調(diào)天太熱不能出門時，母親解釋說，“就在里山彎摘的，沒上山?！蔽也蛔尭改赋鲩T，是出于安全考慮。母親的回答，是想讓我心安。在她看來，不走太遠就是安全的。小兒子看到的，是奶奶的手被扎破淌血了，他覺得奶奶的手肯定很疼。而我，根本就沒看母親的手。

母親的手，是不需要刻意去看的。

一日三餐，那是一雙洗菜、淘米、燒火、做飯的手；一年四季，那是一雙不分早晚、不挑輕重、不問寒暑，幫著父親在家里家外務(wù)農(nóng)的手；面對全家老少，那是一雙縫縫補補、洗洗刷刷、不知疲倦一直忙碌的手。那雙手，是一雙瘦瘦的、干干的、皺皺的、黑黑的、癟癟的將近七十歲的手。這次我沒看，但我常見，我清楚地知道。

母親的手上，肯定有許多劃痕、裂口和“針眼”。也可能，手背或有的老繭處，里面還沉睡有斷進去許久沒來得及挑出的酸棗刺尖尖，很深、很黑、很硬的那種。

(作者為平邑作協(xié)副主席，現(xiàn)供職于臨沂市平邑縣地方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