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春天的北京軍博展廳里，一名年輕解說員忍不住問旁邊的老人：‘陳再文的飛行服為什么單獨陳列？’”老人沉默片刻，只吐出兩個字：“擔當?！边@個極短的對話，把在場人的目光拉回到17年前的那個悲傷清晨，也將陳錫聯(lián)一家人“公而忘私”的家教，呈現(xiàn)在一眾參觀者面前。

追溯時間，1982年4月26日，桂林山口機場上空云層很低。當天值飛的三叉戟266號客機請求下降，塔臺批復后不到一分鐘，雷達里的光點驟然消失。8名機組加上104名乘客的生命，在撞山那一刻定格。副駕駛員陳再文——陳錫聯(lián)的次子——年僅32歲。事故通報傳真到北京，中央軍委立即組成工作組，從空軍和民航兩條線同時趕赴現(xiàn)場，善后與技術排查并行。

云貴高原的雨季說來就來。慰問組抵達桂林第二天山路泥濘，工作人員擔心老將軍情緒失控，專門向北京請示是否要“先安撫再解釋”。北京的態(tài)度很明確：按規(guī)定辦，實事求是。于是，一行人調整航班，直接飛往首都機場，當晚10點抵達陳府。陳錫聯(lián)穿著舊式中山裝在門口等候，他抬手敬禮，先聲奪人：“同志們辛苦！空軍出事，組織最操心，你們先喝口熱水?！?/p>

握手時，慰問組負責人低聲致哀，并準備轉交承諾補償與撫恤的文件。沒想到陳錫聯(lián)擺擺手，把文件推回去：“章程怎么定，就怎么發(fā)；若有突破，后面工作還怎么展開？”緊接著他一句話點破全場：“再文犧牲，說明我們飛行安全警鐘還要敲響。請各位把事故原因弄清楚，這比給我家送什么都更重要?！蔽堇镌究嚲o的空氣瞬間緩和，年輕工作人員深深吸氣，心里暗道“不愧是劉鄧大軍的‘三陳’之一”。

這種平靜并非天生，而是幾十年戰(zhàn)火淬煉出來的。從洪湖蘇區(qū)走出來的陳錫聯(lián)，15歲入黨，20歲當師長。有意思的是，他自己常說“打仗主要靠大家伙”，可部隊里都知道這位師長經常沖在最前線。抗美援朝后期，志司討論“誰去守最薄弱的左翼”，陳錫聯(lián)舉手：“我去?！边@句輕描淡寫的“我去”，成為后來指揮員作風學習班的經典案例。或許也正因如此，他對子女的要求一直苛刻：想當兵，行；想飛行，更行；但所有待遇必須與普通戰(zhàn)士無差別。

1959年國慶十周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前瞧見稚氣未脫的陳再文，笑稱“窯里燒出的同一批磚坯”。一句玩笑卻成了少年心里的承諾：得像父輩那樣經得起烈火。1968年，他報名到空軍，先在地面勤務班摸爬滾打，再到飛行學院刻苦訓練。飛行日志里，他寫過一句話——“天高云闊，若我不去，誰來丈量？”同批學員回憶，陳再文在低空領航課上經常主動要求執(zhí)行“復雜地形繞飛”，技術分排名前列。

然而再嚴謹?shù)挠柧氁驳植贿^設備老化疊加氣象突變。266號客機事后被查出無線電高度表失靈，加之機組判斷誤差，最終釀成慘劇。空軍安全局向中央遞交的八千字報告里，第一條建議便是“加速國產大型運輸機列裝”。陳錫聯(lián)得到文件，仔細批注兩頁，最后一句寫：“一條生命換來的結論，應當寫進法規(guī)，貼在機坪。”

悲痛之余，他并未忘記家人。第二天，他單獨把老伴王璇梅拉到書房，語速很慢：“再文已盡忠，咱還得抬頭做人。孩子們要急用錢，跟組織借；記住，不能借著哀思鋪張?！蓖蹊凡翜I點頭。外界看似冰冷的原則，其實是他覺得對兒子最好的告慰——“他是飛行員，最怕規(guī)矩壞掉。”

陳家三子皆為軍人，大兒子陳再強當時已在邊防團任連長，接到電報后想請假奔喪，卻被父親電復四字：“守好哨位。”多年以后他回憶，那天夜里巡邏線的風比往常大得多，耳邊卻總響著父親在電話里的低吼：“軍人不能兩頭顧。”家教有多嚴，可見一斑。

值得一提的是，陳錫聯(lián)的“鐵規(guī)矩”并非冷酷無情。1988年，他與張愛萍、蕭克赴港參觀，中銀大廈下港人排隊合影，他大笑著說“沾你們的財氣”，隨行翻譯都忍不住調侃：“首長，您今天真像明星。”而面對家鄉(xiāng)太行山的父老，他又能放聲高呼“太行人民萬歲”。嚴與柔在他身上毫不沖突，因為根子里只有一個信念——集體榮譽高于個人悲喜。

時間來到1999年6月10日，陳錫聯(lián)在301醫(yī)院安靜離世。訃告發(fā)布時，不少人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遺體告別式上擺放的遺物里，并沒有當年慰問組帶來的撫恤函，只有一本用棕綾包好的“飛行安全條例”初稿——那正是266號事故后，他參與審閱并簽署建議的文件。工作人員看著那本舊冊子說：“老人家放心了?！?/p>

如今，空軍的飛行安全記錄已遠優(yōu)于八十年代。桂林山口機場也啟用了最先進的地形跟蹤雷達。熟悉往事的人提起266號，總會說：“那是用生命寫的條文?！倍岬疥愬a聯(lián)，人們更想到他在家門口對慰問組說的那句：“指揮千軍萬馬絕不能掉以輕心。”短短一句，卻是老將軍留給后輩最鏗鏘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