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弄堂像浸在鹵缸里的乳腐,辰光越長,越釀得出稠厚的滋味。我家那尊青灰色石磨,磨盤邊緣被幾代人手掌磨得發(fā)亮,像塊浸了油的老玉。每年除夕臨近,它就成了弄堂“紅人”,從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磨盤“吱呀”聲混著糯米香,飄在空氣中。
石磨是母親從寧波鄉(xiāng)下帶來的老物件。磨糯米前,米要泡整夜,直到鼓脹如珍珠,指尖一捻就出白漿。母親總說:“做事和泡米一樣,得有耐心?!笨晌夷菚r不懂,只盼快點磨粉吃豬油湯團。
弄堂里人來自五湖四海,吳儂軟語的愛水磨粉,追求細膩如脂;北方人慣用石臼,“砰砰”聲能震落窗臺灰,粉卻帶粗粒。蘇北阿姨嘗過水磨粉,也提著泡好的米來排隊。預約規(guī)矩是鄰居們定的,每家一個半小時,從早排到晚。那天三層閣張家阿娘磨完,已近下午四點。我催隔壁王老師倒米進磨眼,想快點給鄰居小柳騰時間。王老師推磨像散步,推桿轉(zhuǎn)得平穩(wěn),米漿順著凹槽流進鉛桶,她說:“慢工出細活,磨得勻,粉才香。”可我嫌慢,快結(jié)束時搶過推桿使勁拽。磨盤轉(zhuǎn)快了,卻因沒糯米黏合變輕,“吱呀”聲尖利得像貓被踩了尾巴。
“慢點,當心磨盤脫榫?!蓖趵蠋熢捯魟偮?,“咔”的一聲,上盤猛地一歪,半邊沿撞上渠流角,一大塊石頭掉在地上。我愣著,看磨盤外側(cè)裂了寸長口子——那是米漿流進鉛桶的“通道”,如今豁開三角口,漿水流到一半就順著裂縫漏,滴在水泥地上黏成一片。
媽媽在門口問:“咋了?”我臉漲得通紅。母親沒罵,蹲下來摸了摸裂縫:“別急,總有法子。”父親下班回來,進工具房,翻出楠木板,照裂縫形狀鋸方正,砂紙磨平,再用米漿調(diào)成糊,把木板嵌進縫里?!斑@樣漿水可能就漏不下去了?!彼林梗~角皺紋沾著石粉。
可嵌了木板的凹槽變窄,米漿流得慢,鉛桶接不住了。母親找塊新藍布,縫成漏斗狀布袋,袋口扎在木板邊,下頭接個大搪瓷盆。“這樣既能濾雜質(zhì),又能接住漿水?!彼奈翌^,“做事得順著性子來,強來容易出岔子。”
之后十幾天,裂了縫的石磨照轉(zhuǎn),只是磨盤聲里多了布料摩擦的“沙沙”聲。鄰居們沒人抱怨,王阿婆還說:“布袋濾過的粉更細,蒸糕像棉花糖?!蹦赣H每天磨完都洗布袋,藍布漸漸泛白,卻總帶股淡米香。開春后,父親請人修磨盤,可那時膠水質(zhì)量不行,終究沒復原。后來市場有水磨粉賣了,再后來冷凍食品普及,石磨就歇在弄堂角落了。石庫門拆遷時,弟弟說石磨沉,想扔了。我執(zhí)意帶走,摸著修補過的裂縫,突然懂了母親的話。有些物件像日子,難免磕磕碰碰,用心補過,裂縫里也能長出新滋味。就像那年除夕,漏的漿水被布袋接住,著急的心意被耐心撫平,弄堂米香終究沒被辜負。
如今石磨被送回寧波老家,睹物思人,又想起母親說“慢工出細活”的語氣,想起弄堂里此起彼伏的“借磨”聲。原來最珍貴的不是石磨,是它轉(zhuǎn)出來的歲月和歲月教的道理:凡事急不得、慌不得,出了岔子也別急,人總會有辦法,要把日子磨得像糯米粉,細膩,且?guī)Ыz絲甜。
原標題:《晨讀|陳甬滬:石磨聲聲》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錢衛(wèi)
約稿編輯:金暉
來源:作者:陳甬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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