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冬天,你怎么看統(tǒng)一這件事?”朋友剛踏進臺北敦化南路那間老宅,就拋出這個問題。陳履安把手里的茶杯輕輕擱在桌上,頓了頓:“要感激,也要道歉。”他把這十二個字說得很慢,仿佛要讓每個音節(jié)都落進對方耳朵里。
這句話背后,藏著兩代人對海峽兩岸的不同理解。要弄清緣由,得把時間撥回到1924年。那一年,黃埔一期結業(yè)的軍官剛剛披上大檐帽,臺上訓話的蔣介石在人群里鎖定了一位身材并不起眼的青年——陳誠。就在同年秋季,蔣介石親筆寫下“中正不可一日無辭修”,一句戲謔的口頭禪,卻奠定了兩人此后四十年的政治命運。
抗日戰(zhàn)爭期間,陳誠先后坐鎮(zhèn)淞滬、武漢、四川,忙到連家里孩子的牙掉了都不知道。淞滬會戰(zhàn)后期,他在前線指揮時腹痛到彎腰,軍醫(yī)診斷是十二指腸潰瘍,必須手術。陳誠一句“等打完這仗再說”,又硬撐了三個月。陳履安后來回憶:“小時候見父親最多的場合就是車站月臺,他總是匆忙下車,又匆忙上車。”
1947年夏,國共內戰(zhàn)進入白熱化。遼沈戰(zhàn)役爆發(fā),蔣介石電令陳誠趕赴東北“力挽狂瀾”。當時陳誠病情加重,體溫持續(xù)39度,副官都勸他別去,他只回答兩個字:“能走?!睅讉€月后,錦州失守、長春告急,陳誠終于扛不住,住進上海陸軍總醫(yī)院。北平的記者寫出尖銳評論——“殺陳誠以謝天下”。在這種壓力下,陳誠被解除全部職務。病房外墻涂著灰色油漆,他側身看窗外,給秘書口述:“短期形勢不妙,長期未必無望?!?/p>
1949年12月,國民政府全面遷臺。蔣介石沒有選擇任何一位深得南京要員的心腹,而是讓剛脫離病榻不久的陳誠出任臺灣省主席。陳誠明白,這是最后的政治考卷:一面要養(yǎng)活近兩百萬跟隨而來的軍民,一面得筑起“反攻大陸”的基地。那一年的臺北,下著連綿冬雨,臺糖倉庫里堆滿白米卻缺少運輸車輛,街頭小販拿著麻袋裝鈔票卻買不到一雙布鞋。物價指數(shù)數(shù)據(jù)每天往上跳,沒人知道明早一碗陽春面的價格。
陳誠采取了三個動作:一是幣制改革,二是軍隊整編,三是“三七五減租”。先說第一項。1950年6月15日,臺灣當局宣布舊臺幣一萬換新臺幣一元,同時限期收兌。為防止失控,他向財政部門調撥八十萬兩黃金做背書,來源正是當初自南京、上海等地轉運的國庫儲備。陳履安日后直言:“如果沒有那批黃金,新臺幣撐不到一個月?!边@也是他日后坦言“感激大陸”的緣由之一。
接下來是軍隊整編。蔣介石要求原番號照舊帶槍進島,陳誠卻主張“先繳槍再編制”。彼時,數(shù)十萬退敗官兵情緒低落,誰都不想繳械。陳誠提前放話:“進港先下船,第一步交武器?!贝a頭上堆成小山的槍械堪比軍火市場,他頂住罵名,才避免了島內派系林立、槍聲四起的局面。此舉固然得罪了許多舊部,可換來了臺北、臺中、臺南難得的治安喘息。
第三項是“三七五減租”。1949年臺灣總耕地約一百一十萬公頃,佃農租比高達五成。大陸教訓還歷歷在目,陳誠認定:不動到土地制度,經(jīng)濟穩(wěn)定就是空話。1951年春,他通過命令把田賦比例強行降為37.5%,地主們集體抗議,甚至出現(xiàn)抬棺材游行。他夜里批閱電報,面對秘書只說一句:“遲早要動刀,早點痛快。”政策落地的第一年,島內水稻總產量立刻增加近一半,原先傾向鬧事的民眾傾向悄悄在家加蓋廚房。
值得一提的是,陳誠始終避免在公開文件上出現(xiàn)“反攻大陸”字樣。他知道蔣介石視此為一生心愿,卻也清楚現(xiàn)實條件根本不允許。1965年3月,陳誠病危,口授六十六字遺言,句句提到“團結”“共患難”,唯獨沒提“反共”“反攻”。蔣介石初聽草稿時沉默良久,還是同意保持原文。
同年十二月,陳誠病逝,終年六十七歲。出殯那天,臺北到陽明山交通幾乎癱瘓。陳履安站在靈車旁,抬頭瞥見山坡上插滿青天白日旗,心底卻另有一番思量。二十年后,他進入政壇,被視為“跨黨派的溫和派”。1986年,他公開表示:“兩岸終需坐下來談,而我們對大陸除了感激,還有歉意?!蹦欠萸敢庵傅氖鞘裁??陳履安私下解釋過兩次。
首先是黃金。他說,1948年底短短兩個月,國庫共調走三百九十萬盎司黃金,占當時庫存六成以上。本意是“反攻資金”,卻最終成了在臺灣發(fā)行新臺幣的信用支撐。他做過粗略折算,若按九十年代金價,那筆資金已達近百億美元。正因如此,他改口稱其為“大陸對臺灣的無形貸款”。其次是人才流失。內戰(zhàn)尾聲,大批技術官僚、大學教授隨軍赴臺,導致大陸若干研究所和大學陷入師資斷檔。陳履安自嘲:“我們把別人家糧食和先生都搬來,還常說自家勤勞致富,難免尷尬?!?/p>
也因此,當島內掀起“去中國化”浪潮時,陳履安選擇站在反對一邊。他在政論節(jié)目說:“沒有大陸,臺灣只能被迫回到捕魚曬鹽的農業(yè)社會。歷史事實擺在這,沒有誰欠誰一輩子,也不能抹掉互相成就的部分?!爆F(xiàn)場來賓一度冷場,主持人只得轉移話題。
陳履安的立場并非空穴來風。1987年開放探親后,他三次申請赴大陸,都因“政壇敏感人物”被拖延。1993年,終于踏上廈門碼頭。他找到父親舊日的部下、已經(jīng)改任地方官的老兵。對方遞煙說:“老陳走得早,可你來了就好?!眱扇藢σ暟肷?,無言。后來他回憶,那一包本山煙的味道混著海腥氣,讓他第一次真切體會“同胞”二字。
與此同時,臺灣經(jīng)濟從六十年代出口導向轉向高科技,早期積累的黃金、土地改革及低成本勞動力是原始資本,外加二戰(zhàn)后美國的大規(guī)模物資和技術援助,造就“亞洲四小龍”神話。陳履安反復強調:“這套組合拳里,包含大陸的無聲貢獻?!辈簧倜襟w批評他“唱衰自己”,他卻說:“歷史不能只寫一半。”
對于統(tǒng)一,他用過一個比喻:“兩岸像拆散多年卻血脈相連的兄弟,先認祖再細談家產。我的父親那一代帶槍講話,不成功;我們這代得放下槍,用賬本、用記憶、用常識談?!闭f完,他幽默補充:“賬本可別翻到最后一頁,黃金那筆欠條還在?!?/p>
細看陳誠一生,從黃埔課堂到臺北官邸,他一直活在蔣介石陰影里,卻也用自己的邏輯嘗試修補殘局。土地改革救了臺灣鄉(xiāng)村,幣制改革穩(wěn)住了市場,軍隊整編減少了派系火并。倘若沒有這些動作,蔣介石的“復國基地”能否維系十年都難說。但人們往往忽略另一面:這些動作背后,依賴的仍是大陸的黃金、物資與血緣紐帶。換句話說,沒有抗戰(zhàn)八年積累,也沒有內戰(zhàn)末期的大規(guī)模遷徙,臺灣的后續(xù)奇跡恐怕要大打折扣。
如今,陳履安那句“感激與歉意”在島內依舊是小眾聲音,可它像一顆釘子釘在木板上,拔不掉,也生銹不了。對岸的燈火、海峽的潮汐、檔案里的數(shù)字,都在提醒人們:歷史不是黑白棋局,而是一張復雜的拼圖。誰拿走哪一塊、又補回哪一塊,日子久了,總要算清。問題是——我們準備好那張完整的拼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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