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市長寧區(qū)人民法院審理的一起繼承糾紛案件引發(fā)社會廣泛關注，多家媒體進行了報道。

本案中，法官通過異地調(diào)查，抽絲剝繭還原事實真相，阻卻了“干兒子”老劉欺詐取得遺囑最終獲取財產(chǎn)的目的。那么，這份遺囑究竟為何被判定無效？法院的判決依據(jù)又是什么？來看看本案的裁判理由。

案情回顧

王老太（1932年出生）早年間離婚，婚內(nèi)生育的四個子女中，小兒子大林與她較為親近，也是她的主要贍養(yǎng)人。2016年，因大林身體不好，將王老太送進了一家養(yǎng)老院，2019年大林健康急劇惡化，未再前往養(yǎng)老院探望王老太，后大林于2020年去世。大林的兒子小林操辦完父親的后事，到養(yǎng)老院擬接手王老太養(yǎng)老事宜時，卻被告知，王老太于2019年底去山東探望侄女，再未歸來，而陪同她離開的是“兒子”老劉。

原來，王老太入住養(yǎng)老院期間，結識了自稱自幼學醫(yī)、常在養(yǎng)老院門口給老人看病的老劉，沒多久就以干媽干兒子相稱。2019年底，王老太以“去山東探望侄女”為由，隨老劉離開，在山東某地的農(nóng)村租房共同生活。

小林通過大林的手機找到山東親戚的聯(lián)系方式，得知王老太確實和老劉到過山東侄女家，他們也留下了老劉的微信和電話，但無論怎么撥打老劉以及王老太電話，均無人接聽，小林多次亮明身份添加老劉的微信，也未獲通過。

2023年11月，王老太在老劉的陪同下回上海立了一份律師見證的代書遺囑，將名下所有財產(chǎn)（主要是遵義路房產(chǎn)）留給老劉一人繼承。遺囑見證筆錄和視頻錄像顯示，王老太將老劉稱為自己的大兒子，還稱“小兒子大林于 2023年剛去世，其他子女都不管自己，老大以前在國際（維和）部隊工作，多年走過70多個國家，沒有住房，所以（把遺產(chǎn)）都留給老大……”

立完遺囑之后，二人立即返回山東。2023年12月，王老太在住處去世，當天下午遺體就被火化，次日骨灰被老劉撒在了附近的山上。老劉沒有聯(lián)系王老太的親屬，而是直接聘請律師起訴至法院，要求依代書遺囑繼承全部遺產(chǎn)。

審理中，老劉表示自己從未參加國際維和部隊，也沒有去過70多個國家，王老太在遺囑見證過程中的說法，是她自己道聽途說；自己沒有通過小林添加微信的請求，是因為使用微信不熟練；王老太到山東后手機號碼就壞了，更換過號碼，因此無法接聽親友電話。

法院審理查明，王老太每月近萬元的養(yǎng)老金均被支取，而老劉在王老太去世前一年，還通過ATM機陸陸續(xù)續(xù)提取了王老太多年存下的20余萬元積蓄，存入自己名下。對此，老劉的解釋是，王老太主動要求贈與自己。

關于王老太去世的原因，老劉稱，王老太立完遺囑回山東不久就在家中摔傷，之后臥床不起，去世當日其發(fā)現(xiàn)王老太昏迷后立即撥打120，醫(yī)生到家后搶救兩個多小時直至王老太去世。但法院調(diào)取120急救記錄顯示，王老太“昏迷、呼吸困難六小時”后才有人呼叫120，醫(yī)生到場后搶救35分鐘即宣布死亡。對此，老劉的解釋是自己“對時間不敏感”。至于為何次日就將骨灰撒到山上，老劉說，是王老太生前口頭要求他這么做的。

法庭上，小林指出，老劉隔絕了王老太與親屬的聯(lián)系，欺詐王老太立下遺囑，遺囑應為無效。王老太曾在2014年立有公證遺囑，將房產(chǎn)留給小林繼承，因此房產(chǎn)應當按照公證遺囑處理，而王老太的存款應當依照法定繼承予以均分。

裁判理由

本案的爭議焦點為：一、系爭代書遺囑是否有效，老劉能否依該遺囑取得遺產(chǎn)？二、老劉在王老太生前取走的錢款是否應作為遺產(chǎn)繼承？

關于第一個爭議焦點，法院認為，王老太在律師見證下訂立的遺囑，形式上符合代書遺囑的法律規(guī)定，但遺囑作為單方民事法律行為，其效力核心在于立遺囑人意思表示的真實、自由，《民法典》第1143條明確規(guī)定，遺囑必須表示遺囑人的真實意思，受欺詐、脅迫所立的遺囑無效。結合全案證據(jù)及當事人陳述，法院認為，本案系爭代書遺囑是王老太在受到老劉欺詐的情況下訂立，不能表示其真實意思，應認定為無效，理由如下：

首先，老劉存在虛構身份騙取王老太同情的行為。遺囑見證視頻顯示，王老太兩次向律師表達老劉16歲參軍，系國際維和部隊軍人，一生走過70多個國家，名下沒有房產(chǎn)，所以要把房產(chǎn)留給老劉，并稱老劉不讓其對外說這些情況。老劉辯稱王老太的錯誤信息來自于他人而非自己，法院對此不予采信。即便如此，老劉在明知王老太受到誤導的情況下對自己的真實身份負有披露、澄清的義務，故意隱瞞真實情況亦構成欺詐。實際上，王老太有著隨解放軍南下到上海、跟解放軍學會了識字的經(jīng)歷，可想而知其對軍人有著天然的好感和信任，老劉無中生有且如此精準地為自己編造了國際維和部隊人設，其辯稱沒有欺詐惡意難以讓人信服。同時，法院注意到王老太在回答律師有幾名子女時，王老太回答有五名，并將老劉稱作大兒子，其未必清楚“干兒子”并非法律意義上的“兒子”，律師出庭作證時稱其不清楚老劉與王老太的真實關系，故未向王老太作相關法律提示。老劉作為主動聯(lián)系律師的一方，應負有說清真實身份關系的義務，但老劉并未進行告知。

其次，老劉存在阻斷王老太與家庭聯(lián)系的行為。老劉將王老太帶至山東農(nóng)村，并更換了王老太的電話號碼，同時拒絕小林及其他家屬的聯(lián)系請求（如不接聽王老太侄子、侄女電話、拒絕小林多次添加微信的請求），使王老太處于人為制造的隔離之中，產(chǎn)生只有老劉可以依賴的錯誤認知。王老太對律師稱“其他子女都不管我”“他們都不來看我”，并稱大林是在立遺囑當年（即2023年）剛去世，而實際上大林早在2020年就已去世。從王老太的視角來看，子女中與其關系最好的大林亦是多年對其不管不問，且王老太并不知道孫子小林在尋找她。而這些錯誤認知與原告的隔離行為密切相關，直接影響了王老太對其他親屬的判斷。

再者，老劉的欺詐、隔離行為與遺囑內(nèi)容有直接關聯(lián)性。從王老太與律師的談話中可以明確得出，其作出遺囑處分主要基于兩個原因：一是對老劉的認可和同情，二是對其他子女不孝的不滿與懲罰，而這兩點如前所述均受到了老劉的不當影響。盡管一般情況下動機錯誤并不影響意思表示的真實性，但本案中，王老太的動機內(nèi)容在遺囑訂立過程中明確對外表達，已構成意思表示的組成部分，且該錯誤動機的形成應歸責于老劉。如果沒有老劉的欺詐、隔離行為，王老太極有可能不會作出如此處分。（大林去世前曾長期照顧王老太，包括安排王老太進養(yǎng)老院，王老太曾和小林共同生活，還作出過公證遺囑要將系爭房產(chǎn)留給小林。試想，如果王老太知道老劉編造身份對其進行欺騙，而孫子小林一直在尋找奶奶下落，是否仍會如此決絕地將全部財產(chǎn)贈給老劉？）法院認為，在遺囑這類尤其強調(diào)表意人真實意愿的單方民事法律行為中，若動機受到欺詐等行為的污染，應認定遺囑并非被繼承人真實意思表示。

最后，老劉對王老太的扶養(yǎng)行為不構成合法抗辯事由。老劉在庭審中一再強調(diào)王老太“無人贍養(yǎng)”，其對王老太“用心照顧”，王老太對其“十分認可”，但即便如此，其行為本質(zhì)仍屬通過欺詐不當謀利。其一，王老太雖與另外三名子女關系不睦，但其養(yǎng)老事宜仍有小兒子大林負責，在大林安排下住進養(yǎng)老院，大林去世后小林也主動聯(lián)系養(yǎng)老院擬接手王老太養(yǎng)老事宜，故王老太并非無人贍養(yǎng)的孤寡老人，是老劉的介入使王老太與家庭完全隔絕。其二，王老太是享受高額養(yǎng)老金的高齡老人，而老劉無穩(wěn)定收入，在與王老太共同生活期間，王老太每月近萬元養(yǎng)老金及20余萬元定期存款積蓄均被支取殆盡，老劉稱王老太的養(yǎng)老金未用于共同生活，法院不予采信，即使不考慮房產(chǎn)的遺贈，老劉在與王老太共同生活期間也獲得了經(jīng)濟上的利益，實在難言純粹的善意扶助。其三，從老劉在王老太去世前后的做法來看，更談不上其所謂的“母子情深”，老劉在發(fā)現(xiàn)王老太昏迷后并未第一時間撥打120進行搶救，且在王老太去世后未聯(lián)系其家屬，在去世當日便將遺體火化并于次日將骨灰撒在了附近山上，老劉稱系王老太的生前意愿，但未提交證據(jù)予以證明，法院不予采信。老劉明知王老太有其他子女，作為一個理性的、王老太“信任”的人，應該積極勸和，至少在王老太病重期間、去世之后應該努力聯(lián)系王老太的子孫，但老劉卻沒有做任何努力（王老太于2023年12月22日去世，老劉于2024年1月8日便委托了律師，于2024年1月26日簽署了含王老太子女、孫子信息的起訴狀，可見其并非不能找到王老太家屬）。老劉在王老太去世后不通知家屬、未辦理后事、撒骨灰于山野的行為，違背人情倫理，更加凸顯其假裝“孝子”的偽善本質(zhì)。法院認為，血緣關系并非扶養(yǎng)的唯一基礎，老人的意愿應當?shù)玫阶鹬?，法律?guī)定了繼承人以外扶養(yǎng)較多的人可以分得適當?shù)倪z產(chǎn)， 但前提應當是扶養(yǎng)人系出于善意、而老人的意愿是真實、自由的，本案中老劉的扶養(yǎng)是建立在違法行為的基礎之上，法律不能因部分“表面善意”而容忍整體行為的違法性。

法院認為，贍養(yǎng)老人、孝敬長輩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但對老人的贍養(yǎng)必須以合法、正當?shù)姆绞竭M行，通過欺騙誘導、藏匿老人等非法手段謀取利益的行為，不僅違反法律規(guī)定，更是對“和諧”“友善”“誠信”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嚴重背離，應受到司法裁判的嚴厲否定。

綜上，王老太訂立的代書遺囑無效，老劉不能據(jù)此取得王老太的遺產(chǎn)。

關于第二個爭議焦點，小林主張老劉在被繼承人王老太生前從其名下賬戶領取的定期存款20余萬元系王老太遺產(chǎn)，老劉在審理中曾稱從未領取王老太錢款，后在法院出示銀行簽字底單后承認有20余萬元從王老太名下賬戶轉(zhuǎn)存至自己名下賬戶，并主張該錢款中包含了自己的收入且王老太明確表示將錢款贈與自己。法院認為，老劉未提交證據(jù)證明自己的收入，且無法說明具體數(shù)額，而王老太長期以來均有購買定期存單的理財習慣，故對老劉主張王老太定期存款中包含老劉收入的事實，法院不予采信。針對贈與事實，老劉同樣未提供任何證據(jù)予以證明，且法院注意到，系爭的定期存款轉(zhuǎn)至活期賬戶后，系通過ATM機取現(xiàn)方式提取，因ATM機取款金額有限，取款人常連續(xù)多日分多筆進行取款，王老太如要贈與老劉錢款，完全可以通過轉(zhuǎn)賬或柜臺取現(xiàn)的方式進行，通過ATM機取現(xiàn)20余萬元進行贈與顯著缺乏合理性，故對老劉主張的贈與事實法院不予采信。本案中，小林主張的20余萬元僅系王老太定期存款部分，法院認為，王老太每月的養(yǎng)老金收入足以覆蓋其日常開支，老劉稱王老太養(yǎng)老金均用于服用藥物或接濟他人，但未提交證據(jù)予以證明，也無證據(jù)證明王老太錢款有其他合理去向，故對小林主張老劉處尚有王老太遺留的錢款20余萬元，法院予以采信，該錢款應作為王老太的遺產(chǎn)進行繼承。

在厘清以上兩個爭議焦點后，法院對被繼承人王老太的遺產(chǎn)作如下處理：

關于遵義路房屋，王老太另立有公證遺囑，本案中并無證據(jù)證明公證遺囑存在效力瑕疵，故應認定為有效，遵義路房屋應按照公證遺囑由小林繼承所有。

關于王老太的存款，因未發(fā)現(xiàn)有涉及存款部分的有效遺囑，故應按照法定繼承辦理。本案中，王老太的法定繼承人為王老太三名子女以及代位繼承人小林，需明確的是，即使老劉與王老太結為干親關系，亦非法定繼承人，不享有法定繼承權。本案中，根據(jù)查明的事實，王老太三名子女與王老太關系不睦，長期以來對王老太不聞不問，三人的行為已符合不盡扶養(yǎng)義務應少分或不分的情形，然而審理中小林明確要求存款部分由四人均等繼承，并表示正在依習俗協(xié)調(diào)辦理王老太衣冠冢落葬等事宜，法院從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及修復家庭關系的角度考慮，對小林要求均等分割的請求予以準許，但責令王老太三名子女深刻反省自身不盡贍養(yǎng)義務的行為，相互配合與小林共同處理好未盡的善后事宜。

綜上所述，法院判決駁回老劉的全部訴請，遵義路房產(chǎn)判由小林繼承，并判令老劉將王老太的20余萬元存款交還。后老劉提出上訴，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于2025年7月31日駁回其上訴，維持原判。

徐莉

未成年人與家事案件綜合審判庭副庭長

王夏迎

未成年人與家事案件綜合審判庭法官助理

法條鏈接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條

遺囑必須表示遺囑人的真實意思，受欺詐、脅迫所立的遺囑無效。

?《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

第十三條　老年人養(yǎng)老以居家為基礎，家庭成員應當尊重、關心和照料老年人。

第二十二條　老年人對個人的財產(chǎn)，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子女或者其他親屬不得干涉，不得以竊取、騙取、強行索取等方式侵犯老年人的財產(chǎn)權益。

供稿 | 未成年人與家事案件綜合審判庭

責任編輯 | 阮韋涵

編輯 | 金文斌 謝錢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