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多不情愿

時代總是掉頭向下了

文 | 王曉磊

01

張九齡：“小鎮(zhèn)做題家”的解法

如果生活在現(xiàn)在，張九齡大概會被稱作“小鎮(zhèn)做題家”。

來自嶺南的他，憑借一身才華，征服兩任考官，在貴胄如云的京城，硬是靠做題闖出了自己的一條路。

哪怕身處逆境，他也總能夠堅持做自己認定的事。

考一次不行，那便兩次；上一位考官認可了不算，那就再征服下一位考官，一直考到大唐再沒人能主考為止。

官場難免起起伏伏，即使燕居嶺南老家期間，他也沒有消沉，而是主持做了一件造福后世上千年的事——開鑿大庾嶺路，打通這嶺南出入中原的要沖。

一個國力蒸蒸日上、士人大有可為的時期，給了張九齡足夠的自信。

他也憑借自己的才華和努力，拼到了做題家的極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繼姚崇、宋璟、 張說等人之后，成為開元時期最后一位賢相。

自信和堅持，是作為做題家的張九齡，人生中兩個重要的關(guān)鍵詞。

自信，乃是對人生高度的想象力；而堅持，則是在人生低谷里的爆發(fā)力。

只要碰上一個上升通道明朗的時代，小鎮(zhèn)做題家就可憑借自己的能力與努力，完成人生版圖的繪制。

然而，當(dāng)歷史的拐點到來，遇到個人無能為力的時刻，又當(dāng)如何？

人生最后幾年，張九齡被罷相貶到荊州，在官場上，作為人生方法的“做題”全面失靈。

這時詩人張九齡出場，給出了終極答案——

當(dāng)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至少你還可以有態(tài)度。

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張九齡以最有態(tài)度的一組《感遇》，回答了一個恒久的問題：作為詩人——乃至作為人，該以何種態(tài)度，立身于時代面前。

總結(jié)一下就是：一、永遠保持內(nèi)心的高貴；二、永不放棄感受和思考；三、功業(yè)可以有盡頭，而藝術(shù)沒有盡頭。

無題可做的時代，詩人張九齡，依舊給出了他的答案。

02

王維：人生就是起起落落

王維到來前，長安的詩壇已經(jīng)殺成了一片紅海。

上一輩的詩人張說、賀知章風(fēng)流未沫，中生代的張九齡等又已強勢崛起，寫的詩動輒風(fēng)靡京師。

在競爭如此激烈的環(huán)境中，王維的家世背景或許能幫助他干謁到一些達官貴人，但也僅此而已。

要想出人頭地，關(guān)鍵還是要靠自己。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一首《相思》，讓王維成功獲得唐玄宗胞妹——玉真公主的舉薦。他順利在分量極重的京兆府試中一舉奪魁，后來又擢進士第?？梢哉f，王維的人生開局，是天選之子遇上了黃金時代。這也是一個少年人，能夠夢想的最好開頭：

才華是會被尊重的，天賦是可以兌現(xiàn)的，階層是能夠跨越的，王公貴族們是靠譜識貨的，失意者是會被安慰的，時代是不會辜負個人的。

然而，太過完滿的童話無法永續(xù)。

王維擔(dān)任太樂丞時，因有伶人表演了一種只允許皇帝觀賞的樂舞——“黃獅子舞”，不幸坐罪被貶。

從“前途無量的首都文藝明星”，到“山東管倉庫的小王主任”，前后不過幾個月。

失敗如閃電般迅疾，劈開他順?biāo)斓那鞍肷?/p>

有的人經(jīng)不起坎坷摔打，會因此心態(tài)失衡。

但王維是另一種。

早早收獲的認可，讓他培養(yǎng)起了自尊和自重，內(nèi)心已然達到富足、豐盈的狀態(tài)。

哪怕今后遭遇惡意、貶損、誤解、輕蔑，哪怕一度失落彷徨，他也能大體上平靜溫和地度過。因為他知道自己是誰、對這個世界的意義是什么。

在貶逐、漂泊中度過了十幾年的王維，活成了“盛唐情緒最穩(wěn)定的詩人”。

官越做越?jīng)]意思，他干脆淡出職場，到處游山玩水。他用畫家的眼睛，描摹著朋友、鄉(xiāng)情、山川、市井……這些詩看不出一絲倉促，也半點不惶急。

一如他那流傳千古的名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這是詩人王維和畫師王維攜手，共同對抗著失意者王維。

這也是他一直走來的方式。即便在黯淡的年頭，他也能調(diào)整好心情。

03

一個李白扶著另一個李白

站起來了

大唐謫仙，李白形象的最大公約數(shù)。

斗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一年散金數(shù)十萬。有才、有個性，還很有錢。

不過，世人眼中的“謫仙人”，回到歷史現(xiàn)場，卻成了通不過“政審”的“考公人”。

唐朝幾位頂尖詩人王維、杜甫、白居易、李商隱，說起來至少都有明確籍貫，李白身世卻是個謎。

一會兒隴西一會兒峨眉一會兒金陵一會兒山東，由于講不明白自己的來歷，正?！翱脊敝纷卟煌?，唯有寄希望于“保送”。

“當(dāng)年張良、司馬相如不都是靠蓋世的才情博得圣明青睞，直接保送的嗎？我要像古時的賢士那樣，以白衣而取卿相。”

李白熱情地奔走著，從地方刺史到當(dāng)朝公主。

他相信，現(xiàn)實和夢想之間只隔薄薄一層紙，用他磨的繡花針，一捅即破。

終于，他靠著耀眼的才華迎來了仕途的高光時刻。天寶元年（742），已過四旬的李白奉召進京，被召見于殿上。

被后世筆記小說、影視作品演繹過不知多少次的這次召見，僅過了不到兩年，就以玄宗的賜金放還而告終。

統(tǒng)一穩(wěn)定的大唐王朝終究不是諸侯爭霸的春秋戰(zhàn)國。

這時統(tǒng)治者的根本利益只在于一個——穩(wěn)定。

穩(wěn)定的統(tǒng)治，穩(wěn)定的官僚制度，穩(wěn)定的利益輸送渠道。

從本質(zhì)上說，他們厭惡平民飛揚跳脫、不安分，厭惡平民企圖跨越階層卻又不肯走正常渠道，厭惡平民沒上沒下、無視秩序尊卑。

而李白恰恰是作為對照的反面——狂放自負，莽撞幼稚，又時而情商欠費地擰巴、唐突、矛盾。

最要命的是，在職場站隊上，李白也幼稚得像個小學(xué)生。

“安史之亂”爆發(fā)，李白以為經(jīng)世濟民的機會來了，當(dāng)新君肅宗已經(jīng)即位的時候，卻跑去投了肅宗的弟弟永王李璘，結(jié)果李璘叛上，兵敗被殺，李白連帶成了附逆的反賊。

人們對其口誅筆伐，甚至欲殺之而后快。

縱情狂放的“詩仙”，就在顛簸直下的人生中，被剝除掉奇彩的光暈。

然而，卻又是得意盡歡的“謫仙”風(fēng)骨，刺破時與空的局限，給出人生的解法：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04

杜甫：

“京漂”十年，喜提“倉庫管理員”

長安居，大不易。

“京漂”十年的杜甫，一定對這句話深有感觸。

如果說李白人生坎廩，杜甫有過之而無不及，狼狽落魄之處還要超過李白。

三十歲左右才終于脫單，除了寫詩事業(yè)上一事無成。

多年游歷之后，三十五歲又進長安，開始“京漂”。但長安生存很難，物價又貴，慧眼識才的人并沒有想象的多。

天寶六年（747），也有過一次通過考試上岸的機會。朝廷發(fā)出通知，宣布要搞一次特別考試，量才授職。等到榜單終于公布，結(jié)果是：一個都不錄??！

這十年里，他到處干謁，求爺爺告奶奶。白天敲開達官貴人的門，得到的往往只有敷衍的承諾和一些殘羹冷炙，晚上只能懊喪地回家。

現(xiàn)實的力量像山一樣籠罩著他。

終于在755年，杜甫得到一個“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職位，就是負責(zé)管理兵甲器仗，也被后世調(diào)侃為 “倉庫管理員”。工作定了，他回家探親，到家時就遇到小兒子被餓死了。

連這個小官也沒做上幾天，緊接著“安史之亂”爆發(fā)，他倉皇奔亡。流落同谷，窮厄交加；寓居成都，風(fēng)破茅屋。人生最后幾年更是老病纏身，最后死在一條船上。

似乎這一生，他都沒有什么杰出的成就。

但是，從七歲寫下《詠鳳凰》開始，杜甫就沒有停下手中的詩筆。

755年這次回家探親，他把一路上的見聞寫成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他從一個行路人的視角， 探查到“盛唐”的真實情景，隱隱預(yù)言了大唐盛世下掩蓋的危機。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大爆炸的前夜，盛世掩蓋下的“凍死骨”、 滿腔的憂憤，都被他凝結(jié)在這短短的十個字中。

他一首一首地寫。《北征》《壯游》《憶昔》《兵車行》《麗人行》《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 《無家別》《洗兵馬》《悲陳陶》……

在公元八世紀(jì)，那波瀾起伏、地崩山摧的數(shù)十年間，中國發(fā)生了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

從京兆到洛陽，從秦州到蜀州，從泰山到汶水，從夔州到洞庭，那個時代的一個個正面、側(cè)面、高光、暗谷， 各色人等的嗚咽、號泣，希望的燃燒和泯滅，都被他寫進詩里。

他用一己之力，完全了時代最珍貴的記錄。

他用一個人的力量，昂然站在了時代的面前，完成了一次偉大的逆襲。

最輝煌的盛唐時刻，卻也是急轉(zhuǎn)而下的時代的預(yù)備。

大時代如同投石一般，將李白、杜甫、王維、張九齡這些享有“千秋萬歲名”的大詩人，拋擲入各自的命運軌道。

盛世的風(fēng)云涌動、普通人的郁結(jié)起伏，盡數(shù)成為詩人筆底波瀾的養(yǎng)料。

曾有人評價六神磊磊解讀唐詩的作品：唐詩比他熟的，遠沒他文采好；比他文采好的，唐詩遠沒他熟，讀完以后，你對唐代那個詩歌的錦繡之世，將會有不亞于專業(yè)程度的了解。

在這本投入了大量情感和大把時間，篇篇精心推敲打磨的新書《唐詩光明頂》中，六神磊磊繼續(xù)以令人時而會心一笑的筆觸，別有天地的解讀視角，帶我們切身地去感受詩人的個人命運與情感勾連，一起進入詩歌解讀的“最高峰”，也一起經(jīng)歷他們?nèi)松母吖夂桶倒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