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這里就是蘇仙嶺吧？”——1950年2月16日清晨，綠皮列車在郴州短暫?？?，車窗外的薄霧還沒散盡，鄧詩賢壓低聲音向身旁的鄧華問道。鄧華點點頭，目光卻越過山嶺，仿佛要把三十年前的舊影一并找回來。

列車?yán)^續(xù)向南，可父子倆的思緒卻停留在原地。鄧華十八歲那年，蘇仙嶺下的槍聲和《國際歌》第一次闖進(jìn)他的世界。隨后，他跟隨工農(nóng)革命軍轉(zhuǎn)戰(zhàn)湘贛，改名“鄧華”，成了隊伍里最年輕的排長。一別家鄉(xiāng)，便是風(fēng)雨漫長二十余年。

下車之后，兩人并未立即回村。鄧華堅持先到郴州城十字街頭，那里埋著他的表弟首培之——少年先鋒隊中隊長，被敵人斬首示眾。風(fēng)吹過舊址，電線桿早已換成新的，可鄧華仍能想象當(dāng)年那副血腥場面。墳前沒有碑，只剩幾塊老磚壓著黃土，他彎腰撫平雜草，沉默良久才起身。

夜色降臨時，父子抵達(dá)陂副村。老屋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堂屋里還是那幾張洗得發(fā)白的竹椅。堂墻上懸著鄧父、鄧母的遺像；香火不旺，香灰卻厚得驚人。兄長鄧多英端來熱茶，語氣克制又顫抖：“多華，你總算回來了?！币痪洹岸嗳A”，把軍裝里的將軍拉回了當(dāng)年那個爹娘口中的“阿華”。

燈芯搖曳，影子在墻上交錯。茶沒涼，回憶卻一樁接一樁。1924年冬，少年鄧華按父母之命迎娶邱青娥。那年他十四歲，妻子十六歲，婚宴沒幾桌，卻熱熱鬧鬧。誰都沒想到，兩年后農(nóng)民運動在郴縣擴散，邱青娥剪掉發(fā)髻，走上街頭宣傳女權(quán)，口口聲聲“自由”“平等”。鄧華心里既驚又喜，暗暗覺得這位小腳媳婦比誰都勇敢。

1928年春，兒子鄧詩賢出生。孩子剛會爬，鄧華便上了井岡山；從此山河相隔，父子通訊全靠偶爾寄回的口信。鄧父因兒子參軍被押進(jìn)牢房，靠變賣田產(chǎn)才得以脫身。1930年，鄧母積勞成疾去世；1936年，鄧父也撒手人寰。鄧華在延安接到消息時正在讀抗大，夜里他獨自走到操場上，一支煙抽到指縫灼痛，才算讓眼淚退回眼眶。

更沉重的噩耗來自1938年。那年武漢淪陷，物價飛漲，邱青娥積郁成疾，終因無錢醫(yī)治病逝。消息輾轉(zhuǎn)傳到前線，鄧華正在戰(zhàn)壕里指揮還擊。炮火聲蓋住了哭聲，他只能在戰(zhàn)斗間隙用刺刀刻了塊小木牌，上面寫著“青娥”二字，插在背包內(nèi)層。

父子重逢則要等到1949年12月。廣州解放后，《羊城晚報》上刊出第四野戰(zhàn)軍進(jìn)城照片，鄧詩賢一眼認(rèn)出照片說明里的“鄧華”。他當(dāng)時是原第四十六軍的戰(zhàn)士，立刻寫信請軍事管制委員會轉(zhuǎn)交。半個月后，鄧華在兵團機關(guān)拆開那封字跡端正的信，開頭只有五個字：“親愛的爸爸——”指尖抖動，他看完信件，一口氣讀了三遍，才抬頭向參謀笑道：“我兒子找到我了?！甭曇魠s沙啞得像銹了的鋼鋸。

1950年初，鄧華讓一位去衡陽辦事的參謀順道把鄧詩賢帶來。十天后，兵團大院里人并不多，賴傳珠和洪學(xué)智遠(yuǎn)遠(yuǎn)看著，半開玩笑，“讓他猜猜誰才是父親?！编囋娰t沒猶豫，徑直沖向那個筆挺站立、眼里含淚的上將。兩人抱在一起，旁人都不好意思出聲。

短暫團聚后，父子踏上回村之路。此行除了掃墓，還要處理烈屬撫恤。鄧華堅持去拜謁鄧天生烈士的土墳。大革命時期，鄧天生被豪紳雇兇用鋤頭砸死，埋在荒坡上。墓無碑、無柏樹，甚至連一塊完整的石條都沒有。村干部有些遲疑：“修墳立碑可能要花不少錢?！编嚾A抬手打斷：“錢我來想辦法，他是為窮人死的，不能讓他連名字都無人知曉?！?/p>

村里親友多，他每家都去坐一會兒。臨行前，堂姐塞給他一張舊相片：灰底紙張已經(jīng)卷曲，上面是年輕的邱青娥，身旁站著四五歲的鄧詩賢。她微微彎腰，眉眼含笑，卻透出一絲憂慮。鄧華盯著相片，眼角一抽，淚水順著臉頰滴在相紙上，他下意識用袖口去擦，反倒把淚痕暈成一道水漬。

那晚，父子倆并排躺在老屋的木床上，屋頂漏下一縷月光。鄧詩賢開口：“媽若在，肯定想問您一句，值不值得?！编嚾A沉默許久，低聲回答：“我們這代人，命里注定要付出。有犧牲才有今天，錯就錯在我沒能陪她到最后?！闭f完，他抬臂拍了拍身旁兒子的肩膀，“日子還長，你和我都得把名字寫好?！痹鹿獍褍纱说膫?cè)影拉得很長，他們誰也沒再說話，只聽得見遠(yuǎn)處的犬吠和夜蟲低鳴。

三天后，鄧華帶著父子合影、烈士名單和一摞厚厚的撫恤申請表返回廣州。上車前，他回頭望了望陂副村煙囪冒出的炊煙，像是確認(rèn)那些久別的牽掛已經(jīng)安放妥帖。列車開動，一陣汽笛劃破清晨，蘇仙嶺慢慢隱進(jìn)靄靄云霧，他的目光卻比當(dāng)年更篤定——山還在，人也在，革命也在，前路依舊需要勇氣，但他已不再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