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半，我被一陣輕微的開門聲驚醒。

不是夢。確實有人在開我房間的門。我住在父母家的老房子里，門鎖早就松了，輕輕一推就開。黑暗中，一個身影躡手躡腳地走了進(jìn)來。

"小雯？"

是大舅媽的聲音。我裝睡，想看她要干什么。

她在我床邊站了一會兒，然后居然掀開被子鉆了進(jìn)來。我差點叫出聲，但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別怕，是我。"

"大舅媽？"我側(cè)過身，借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看見她穿著一件絲質(zhì)睡袍，頭發(fā)有些凌亂。

"時差還沒調(diào)好，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天好嗎？"

這話說得理所當(dāng)然，仿佛半夜鉆進(jìn)侄女被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有些無語，但也沒拒絕。大舅媽從美國回來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這幾天家里人圍著她轉(zhuǎn)，聽她講國外的生活，夸她氣色好、保養(yǎng)得好。

"你在美國過得怎么樣？"我問。

"還行吧。"她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有些空洞，"房子大，錢夠花，老公也算體貼。"

這話聽起來沒什么問題，但語氣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我等著她繼續(xù)說。

"小雯，你覺得一個人可以孤獨到什么程度？"

這問題來得突然。我想了想："大概是想找個人說話都找不到吧。"

她笑了，聲音很輕："我在美國待了十五年，有時候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中文。鄰居見面點個頭，超市收銀員說句謝謝，就這樣。"

"那大舅呢？"

"他忙啊，一周有五天都在出差。我一個人在家，看中文電視劇，給國內(nèi)的朋友打電話，但時差十幾個小時，總是聊不上幾句就要掛了。"

我開始明白她為什么要鉆我被窩了。不是什么曖昧的想法，就是純粹的孤獨。

"有想過回國嗎？"

"想過。但回來能干什么？我四十五了，離開職場這么多年，什么都不會了。而且習(xí)慣了那邊的生活，回來反而不適應(yīng)。"

她說話時，我感覺到她在發(fā)抖。不是冷，是那種壓抑太久的情緒突然找到出口時的顫抖。

"前兩年我得了抑郁癥，"她突然說，"在家躺了半年，什么都不想做。大舅以為我是閑的，給我報了各種課程，瑜伽、繪畫、烹飪。我去了幾次就不去了，那些美國大媽聊的都是孩子和丈夫，我插不上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白天看到的那個光鮮亮麗、在親戚面前炫耀國外生活的大舅媽，原來是這樣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回國嗎？"她問。

"探親？"

"我媽病了。胃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還有三個月。"

這話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外婆生病的消息，家里人都瞞著我，說是怕影響我工作。

"我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大舅媽繼續(xù)說，"但又怕回去了就再也走不了了。矛盾吧？"

"不矛盾，"我說，"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你還年輕，不懂的。"她嘆了口氣，"我這半輩子活得像個笑話。年輕時覺得嫁到國外就是成功，現(xiàn)在才知道，離開了根的人，到哪里都是漂泊。"

我們在黑暗中躺著，各自想著心事。房間里很安靜，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小雯，你以后千萬別像我這樣，"她突然說，"不要為了任何人放棄自己。男人也好，家庭也好，都不值得你把自己整個交出去。"

這話說得很重，我感覺她是真的后悔了。

"可是當(dāng)時你不是很愛大舅嗎？"

"愛？"她苦笑，"那時候我以為愛就是犧牲，就是為了對方改變自己。現(xiàn)在想想，那根本不是愛，是依賴，是對未知生活的恐懼。"

她轉(zhuǎn)過身面對我："我用了十五年才明白，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嫁錯人，而是在婚姻里丟了自己。"

這話說得太真實了，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先陪媽媽度過這段時間，然后再想。"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想起白天吃飯時，大舅媽在飯桌上談?wù)搰獾姆孔?、車子，眉飛色舞的樣子。原來那些都是表演。

"大舅媽，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因為你是家里唯一一個不問我要不要留下來，也不夸我在國外過得好的人。"她說，"而且你眼睛里沒有羨慕，只有平靜。我喜歡這種感覺。"

天快亮的時候，大舅媽才回自己房間。她走時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謝謝你陪我聊天。"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吃早飯，看見大舅媽又恢復(fù)了那副光鮮的樣子，在跟我媽說國外的醫(yī)療有多先進(jìn)，空氣有多好。我們的目光碰了一下，她對我眨了眨眼，仿佛昨晚的談話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每個人都在扮演著別人期待的角色。大舅媽在家人面前要裝成功人士，在我面前才能做回那個孤獨、困惑的中年女人。而我呢？我在什么時候也開始了這樣的表演？

一周后，大舅媽飛回了美國。臨走前她給我發(fā)了個微信："小雯，記住我說的話。要做自己。"

我沒有回復(fù)，但把這句話存在了心里。

有些話，只有在黑暗中才說得出口。有些真相，只有在最無助的時候才愿意承認(rèn)。大舅媽那晚鉆進(jìn)我被窩，不是因為時差，而是因為她需要一個人聽她說真話。

而我呢？我也需要有人提醒我，不要在人生的路上丟了自己。

三個月后，外婆去世了。大舅媽沒有回來奔喪，聽說是大舅不讓，怕耽誤他升職。家里人都在罵她冷血，只有我知道，她大概是在那個遙遠(yuǎn)的國度里，一個人哭了很久很久。

人生就是這樣，表面的光鮮往往掩蓋著內(nèi)心的荒涼。而那些最真實的話，總是在最黑暗的時刻才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