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部分內容為虛構)
Q 冷火
1
在這滿目蕭然的世界,陪你聊天,不顧其他,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考慮很久之后,李霄決定打電話。打電話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心理斗爭是一個復雜的過程。
李霄到廈大曾厝垵校門口等她。走近宿舍區(qū),沒有風景,只有一個花圃,花圃中的植物沒開花,在南方的冬夜中綠意盎然?;ㄆ赃吜⒁槐蠒衬彻境薪ㄔ撎幵圃?。近旁是一排小店,賣各種生活用品。李霄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都那么生機勃勃而他卻感覺冰冷。一縷縷浮塵落地蓋住,變成了我們。
她出來了,頭戴圓帽,身穿黑色風衣,鞋子白凈,李霄并未看清她的面容,但還是認出她。李霄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黑色框架的眼鏡和白皙的皮膚在路燈皴染下透出某種神奇的訊息,當然這可能只是李霄的一個閃念。
沉默中,李霄說了句,“冷么?”
她說,“不太冷?!?/p>
“不冷你還穿那么多?”李霄笑著說。
“哪里,也就兩件,外面這件看上去比較厚。你等久了吧?!?/p>
“沒有啊,我剛好可以隨便看看?!?/p>
2
去海邊的路上,放著庸俗卻傷感的歌曲。突然,李霄發(fā)現她的腳步是如此緩慢,幾乎以厘米計,李霄問,“是不是累了,走得那么慢。我已經很慢的了,沒想到你更慢。”
她微笑說,“有點。你覺得我慢就說嘛,然后你走快點。我有一個同學走路很快,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那你還走那么慢?”李霄笑了。
“散步本來就要慢。”
這一帶是如此荒涼而熱鬧,幾乎沒有高樓大廈,高高低低的各顧各的房子倒不少。到處是燒烤攤、小吃攤、水果攤,空氣中彌漫著似有若無的水果糜爛氣息,聞著香卻也讓人不舒服的烤肉味道,以及城鄉(xiāng)結合部氛圍。
之前的一天,李霄和朋友又到這里吃燒烤,李霄說,“我不過想見她一面。”“想見就見呀,叫她出來,你這句話搞得好像生離死別?!迸笥颜f。李霄重復一遍,“我不過想見她一面。”
“我和胡菲有很多話說,和你好像說不出話了?!崩钕稣f。
“我這個人比較悶。在家里幾乎都是呆著看電視,在學校也很少出去玩。胡菲和你同個系,你們認識很多相同的人,說的事情都比較熟悉。像我隨便說個事情,你不知道。你說個,我也不知道。”她說。
“那你說下你們系的系花哈?!崩钕鲂χ此哪槨?/p>
“呃,說了你也不知道?!?/p>
“說啊。”
“她是新疆人,長得很漂亮,個子不是很高,皮膚很白,總之就是很漂亮。但平時說話不多,我和她也不熟。你們系呢?”她說。
“胡菲?!崩钕稣f。
“你這么快確定啦?”
“嗯,你看,我認識的人就那么幾個,所以要封系花的話,想認誰就誰嘍。比如,我可以說,你們系的系花就是你?!?/p>
3
李霄沒話找話說,“我家有一條狗,養(yǎng)了十幾年了?!?/p>
“好老,如果是人倒還好,狗十幾年好老?!彼f。
李霄看到她說“老”的時候笑了,的確好老??;看到她較真的樣子,突然覺得開心。
她說了一句,李霄沒聽清。路邊有一塊露天屏幕,是邁克爾·杰克遜的演唱會。李霄說,“是邁克爾·杰克遜耶?!?/p>
“是啊,我剛才就說是他?!?/p>
“呵,剛才我走神了,沒注意聽你說話?!?/p>
李霄和她并排站著看,屏幕里全場氣氛極其熱烈,不少女生激動得痛哭流涕,用手使勁抓著頭發(fā),或掩面而泣,甚至昏厥過去,邁克爾·杰克遜則一動不動,他在擺酷。屏幕下是一張石桌,兩只石凳,坐著兩位中年婦女,屏幕旁是理發(fā)店,放眼一望到處都是莫名其妙的活物,或曰存在。
等了會兒,邁克爾還沒動,他們倆可不能不動了,冷風吹,不動就等著凍死。李霄說,“走吧?!彼c頭說“嗯”。結果李霄和她一抬腿,邁克爾就動了,似乎是動了。于是李霄說,“等等再看會兒”。李霄盯著屏幕,發(fā)現邁克爾又不動了。什么跟什么呀,一瞬間李霄啞然失語,覺著尷尬,他為什么不動一動呢,給我動起來。
4
快到廈大海韻校園,李霄想起陳景潤雕像,就指著前面說,“里面不是有一個陳景潤雕像嗎?旁邊還站著兩個學生,很像小嘍啰哈?!?/p>
“是有陳景潤,不過好像沒有學生吧,就他一個人坐著?!?/p>
“我覺得有?!崩钕鑫⑿χ鴪猿?,其實李霄根本不關心到底有沒有,他只是想說而已,并且一定要信口開河,并且一定要有人聽。
到了海韻校門口,她的身形似乎是往里。李霄問,“怎么,去哪里?”
“進去看陳景潤呀,你剛才不是說他嗎?”
其實李霄沒想那么多,然后和她沿著臺階而上。李霄說,“你看這些臺階,是不是有些像《建國大業(yè)》里的蔣介石撐著黑雨傘,帶一幫人去中山陵朝拜的場景?”
“我沒看過《建國大業(yè)》?!彼f。說著就看到陳景潤雕像。陳景潤帶著黑邊大眼鏡坐在一張凳子上,露著蒙娜麗莎式的微笑,你可以理解成高深莫測的智慧之笑,也可以理解成呵呵的干笑。還可以坐好幾個人,李霄一步竄上不高的石凳,蹲坐在那兒。她大笑,說,“真有點像小嘍啰了,要不給你照一張?”
“不要?!崩钕鱿聛砹?。
李霄抿了抿嘴,潤潤喉嚨,假裝嚴肅地說,“我覺得自己和你說話就像個癟三?!?/p>
“什么?癟三?什么癟三?”
李霄大手一揮,說,“語言貧乏像個癟三,我現在又說不出話了。”
5
逛了一圈出來,看到路旁有一立著的牌子。她湊上去,神情專注。李霄問,“什么?”也湊上去。
“廈門地圖呀。”她說。
李霄說,“哪里,這只是思明區(qū)和湖里區(qū)的。”
“呃,可是你看那一片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過呢?!崩钕鲰樦氖种缚戳艘蝗?。
馬路對面是沙灘,是海。她說,“今天晚上怎么那么多船?”
李霄說,“是嗎?一向如此,都很多的。”
“是嗎?以前好像沒有?!?/p>
“是嗎?我來的次數可比你多。”
“嗯,我雖然比你近,好像真的很少出來看。你看,星星也很多?!?/p>
李霄抬頭望天,是的,星星也很多。漁船和星星,都很多。而且,李霄看著她的臉,充滿寧靜和諧。她的身姿,是古典的雕像。不擁抱一下?許久之下,李霄還是沒動,只是說,“走吧?!?/p>
穿過馬路,路過草坪,她說,“這草有露水嗎?”
“沒有,你看,光禿禿的。”李霄說。
“原來剪過的呀,之前都是好長的?!彼f。
走在木棧道,她說,“我們就不下去走了吧,怕會進沙子?!?/p>
6
“你冷么?”海邊起風了,李霄覺得冷了一些,忍不住再問一次。
“嗯,有點?!?/p>
“脫下一件衣服,你會更冷。”李霄說。
她微笑。
李霄說,“其實那是我同學說的。我的說法是這樣的。我問,你冷嗎?你說。”
她狡黠地說,“還好?!?/p>
“不要,你就說,冷。我就扒下你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說,我也很冷。”說完李霄哈哈大笑。
“好笑嗎?”她笑著看著李霄,李霄也看著她,她說,“你自己都笑了?!?/p>
“走得有點累了,坐會兒吧?!闭f罷,她就踏向走廊亭子。不過是李霄先坐下,翹起二郎腿,然后她坐在李霄左邊,李霄馬上起來,坐在她右邊。
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感覺舒服極了?;璋禑艋鹬?,李霄想,這是一張美麗的臉。的確。
漸生寒意,她說,“走吧,冷,我也要回去整理東西呢,明天離開廈大?!?/p>
回去的路上,李霄說,“你是冷火?!?/p>
事實上,李霄最終沒有說這句話。
R 夜色溫柔
1
在廈大讀書期間,我總是會聽一些爛俗的口水歌吵吵耳朵,比如《那一夜》、《太早》,我的大學舍友方方會聽張敬軒的《酷愛》。像鬧鐘一樣,單曲循環(huán),似乎永無止盡……畢業(yè)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輕易不聽這些歌曲。
今天又聽到一首口水歌——胡夏的《那些年》,在大學同學翹翹的車上。翹翹長著一副好像思想縱欲過度的、清秀而虛弱的面龐,內心穿梭于臟亂差和純凈沙灘。作為一名非著名編劇,他總是憂心忡忡,生怕自己還沒青史留名,就先餓死大街。為此,他一度積極打算開一家奶茶店。咖啡店成本太高,奶茶店薄利多銷。
另一個同學,悄無聲息地在大學旁邊開了兩家雷哥哥燒仙草,并因此買房買車,過著精打細算的生活。
而翹翹說了6年,終于沒開成,他死心塌地寫著不知道哪天才能暴得大名的電視劇本。他討厭平淡無奇的生活。雖然,我們終究是普通人。
2
翹翹在赴大學同學飯局的路上。
今天下午,政委在微信上罕見地說要請客。在廈大時,他是個沉默的美男子,每天孜孜不倦地揮舞著雙節(jié)棍,鍛煉肱二頭肌,結果卻把自己搞得鼻青臉腫。
同學在上網的時候,政委喜歡靜靜悄悄默默淡淡地止住呼吸,站在身后。直到你突然感覺不對勁轉身,他和你相視一笑。
政委熱衷于翻看別人的電腦,找出其中的愛情動作片,細細品鑒,再嚴肅批評同學的不務正業(yè)。
政委熱衷于研究公務員體系,一遇到此類話題總能滔滔不絕。不知道他有沒有考上公務員?
3
在去廈門島內之前,翹翹帶女朋友參觀集美新城。一座座嶄新的高樓插入云霄,好像生殖器崇拜。一棟棟嘉庚風格建筑,閩南式紅瓦屋頂,西洋式屋身,真切地提醒:這還是廈門。推土機無情地碾過一片又一片,歲月帶走一些,留下一些。
翹翹感嘆,十幾年前,這里還是稻田,他曾騎著摩托車穿行狹窄顛簸的土路,來到杏林灣釣魚、炸魚。
女朋友說,此地甚好,適宜買房。
翹翹臉色一變,馬上說,改天吧。
女朋友說,改天是什么時候?
翹翹說,現在沒錢啊。他又陷入憂心忡忡,掏出黑色香煙一吞一吐。只在剎那間,房價的壓力似乎可以化作青煙,駕鶴西去。
4
翹翹開車繼續(xù)前行,先去島內的江總家,再去古竹飯館匯合。
江總長著一張娃娃臉,迷蒙著細眼,外加一口毒舌,很有猥瑣神采。多年后回想,他還是班長。感覺上,他更像個班頭。
班頭喜歡擠兌翹翹,整天張口閉口“翹翹”,活像一對心照不宣的前世好基友。
江總出現了,一如既往地猥瑣,他喊著,“翹翹,倒,倒,倒?!?/p>
翹翹再次措手不及,江總的豪宅大隱隱于市,駛進他家要經過一小段狹窄而曲折的路,翹翹的轎車果然差點插入旁邊的電動車。
5
江總說:“太陽打西邊出來,政委怎么會請客?”
翹翹說:“哦,那是因為上周政委的舍友鑫總慫恿他請客,他決定請鑫總和老沙。鑫總叫了我,我叫了你?!?/p>
江總說:“那政委不得趕緊掏出計算器,計算一下這頓飯的成本?!?/p>
翹翹的女朋友說,“不要這么說人家?!?/p>
就像花辭樹,終究要落地,話題很快轉入現實,大家開始熱烈討論房價。江總家有5套房,恨不能再買5套房。翹翹家有自建房屋幾百平方米,恨不能趕緊拆遷轉化為十幾套房。
翹翹憂慮地說,“女朋友的外地戶口,能不能趁拆遷前,轉到廈門?”
江總舉了一通3年、5年、8年的理論數字,然后說,“這問題還是要問政委?!?/p>
翹翹的女朋友無聊地打開電視,正在播放《你是我兄弟》。
江總說:“這傻電視劇拍得怎么樣?”
翹翹說:“這傻電視劇拍得不錯,講的是一家三兄弟,讀書越好的兄弟,賺錢越少?!?/p>
江總說:“說得好有道理。你最近有哪些電視劇項目?”
翹翹說:“哦,沒有,就是隨便接一些雜活?!?/p>
江總說:“到現在為止,你最有名的電視劇是什么?”
翹翹說:“《天涯·明月·彎刀》?!?/p>
江總說:“這不是抄古龍嗎?
翹翹說:“不一樣,不一樣,古龍是《天涯·明月·刀》,我們是我們?!?/p>
6
時間快到晚上6點半了。翹翹在江總的指揮下,通過了一場駕考,駛出了豪宅小道,奔向飯館。
古竹飯館,一聽就油然而生古意,里面擺放著耕田用的木犁、鋤頭、耙子、鐮刀。如果條件允許,店老板肯定會刨出一片農田,以此顯示這里的菜都是原生態(tài)。
江總說,“這肯定是鑫總選的飯館,他喜歡點一些地瓜葉啊、蘆蒿啊,很素很養(yǎng)生,要有心理準備,不會吃太飽?!?/p>
翹翹女朋友說,“這正是我們愛吃的?!?/p>
政委來了。他頂著一頭拉雜不齊的小平頭,像路人甲一樣悄然入座后,我們才發(fā)覺。還是很像大學時候。歲月似乎沒有改變什么,或者是因為歲月還不夠漫長。
“其他人什么時候來?”江總問。
“快了,快了,在路上?!闭f。
鑫總披著斗篷大衣來了,穿著打扮還是這么招搖過市。一開口,還是那么飛揚跋扈。服務員在他的使喚下,放佛千軍萬馬的調兵遣將,一刻不能耽誤。
老沙攜著嬌妻翩然而至。老沙長得像低配版的周杰倫。他常年垂著軟塌塌的劉海,自以為很帥。一開口,自以為很幽默——“讓大家久等了,等也有等的好處,以后想起來,顯得更珍貴、難得”。
老沙從上學的時候就開始倒賣瓶瓶罐罐,進化到自產自銷廈大紀念品,畢業(yè)后搖身一變開了一家小酒吧。這家酒吧開在曾厝垵一個隱秘的角落,只有雜物間大小,五臟俱全,有吧臺,有凳子,有老沙親自調的不知名雞尾酒,以及簡易KTV。夜晚降臨,男男女女稀稀落落而來,唱K聲音此起彼伏,演奏一曲曲鬼屋傳奇,引得周邊鄰居紛紛投訴。
目前,老沙開了一家客棧,曾入選廈門十大最文藝,不知道他有沒有花錢賄選——同??蜅0⊥?蜅#隳睦锟闯鑫乃嚵??!
老沙自從裝修了新房后,看到商機,十竅開了九竅,又搞起一家裝修公司。
同學阿坤家就是他裝修的。
老沙說,“大家有空去阿坤家看看。不要看裝修差的廚房,那是欠阿坤家錢的人,通過工程抵扣的。你們看好的地方,好的地方都是我裝修的?!?/p>
江總附和說,“對,對,老沙的裝修是好的,差的都是別人干的?!?/p>
7
話語間,二才和老婆最后駕到。二才號稱“江南第二才子”,白面書生,清瘦見骨,如今早已拋棄文學,成了整天研究新三板的非著名律師。
至于“江南第一才子”、“大才”,是系里另一個自大狂。畢業(yè)后,“大才”投身偉大的新聞事業(yè),誓做國家船頭的瞭望者。不料,一次去采訪的路上,遭遇車禍,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同學淚滿襟。
每次看到二才,同學就會想起大才,唏噓感嘆人世無常,更要珍惜眼前人。
二才一來就說:“今晚不能喝酒,我們正在備孕。”
老沙現身說法:“要多吃牛鞭、豹膽、熊心、人參。對了,你頭發(fā)最近怎么少了,要多用霸X洗發(fā)水?!?/p>
二才說:“說點有用的?!?/p>
老沙說:“那有空可以來同??蜅?,給你打折。同福同福,福到子到,必生兒子?!?/p>
二才說:“我想生個女兒?!?/p>
老沙無視二才,轉頭對政委說:“來同福,生兒子。”
政委說:“我已經生了?!?/p>
老沙說:“再接再厲,搞個二胎。”
政委說:“養(yǎng)不起啊。”
此時,江總逼視著政委說:“怎么會養(yǎng)不起,你不是有套200平方米的房子嗎,比我的還大,還是全款付的?!?/p>
政委說:“太后悔了,當初應該買兩套房的,每套100平方米,這樣就賺大了?!?/p>
不知不覺,話題又滑入房價。政委是全系第一個買房的,當然,是家里出錢。
老沙說:“你這套房子應該翻倍了吧。”
政委說:“差不多。你的也翻倍了吧?”
鑫總、二才都住在丈母娘家,暫時沒有加入接盤游戲,吃菜、吃菜。
鑫總果然點得好素,炒蘿卜,炒豆腐,炒萬年青……來了一個肉菜。大家爭先恐后伸筷子,狼吞虎咽幾口后,再細細咂摸,又紛紛問是什么肉——炒兔子肉。在座的各位,大半是屬兔,可是肉欲上頭,只好假裝無視。
不料,接下來,肉菜輪番轟炸——豬肉、牛肉、羊肉、魚肉,據稱都是來自原生態(tài)動物農場,沒有喂飼料,全是用酒糟。沒有喝酒的人,竟也微微有些肉醉了。
8
老沙剔著牙,舉杯對政委說:“感謝你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機會,讓我們聚會?!?/p>
政委說:“不客氣,不客氣?!?/p>
老沙喝了一口,說:“下次,翹翹、江總、鑫總、二才,可以輪流請客,大家在廈門,可以多聚聚,有緣才相聚,相聚是緣分?!?/p>
老沙的廢話綜合癥開始發(fā)作,論起請客和賺錢的關系:他正是在請阿坤吃飯的時候,得知阿坤要裝修房子,于是一筆生意就在談笑風生中達成。
老沙又舉杯對二才說:“二才,敬你,你們宿舍就剩你是活的,其他人都失聯了。”
每個宿舍都有自己的特質,二才的宿舍屬于沉默型。走進去,就像走進一片安靜的廢墟。
老沙又說:“也敬大才一杯,不知道他有沒有再做新聞?!?/p>
其他人都舉起杯子,碰杯后無聲地一飲而盡。
感傷的氛圍一觸即發(fā),卻也容易像氣球一樣被刺破。很快,老沙舉杯對鑫總說:“聽說最近你又和老婆吵架了。不急,不急,要磨合?!?/p>
趕不上房價、生小孩的翹翹,終于找到插入點,說:“沒事,你這還算好的。我一同事,半年前還是單身,前幾天我問他,還是單身嗎?他說,剛離婚了?!?/p>
鑫總笑著反問:“你什么時候結婚辦酒席?”
翹翹無奈地說:“我還要攢錢,攢禮金。你們可以先給份子錢?!?/p>
翹翹突然又想起戶口問題,轉而咨詢政委。政委的淵博知識有了用武之地,聽得翹翹一愣一愣。
政委剛把自己的知識傾倒出來,暗自慶幸發(fā)揮正常,老沙就突然補了一句:“公務員考上了嗎?”
政委接話:“差一點,差一點,今年再考一下?!?/p>
老沙說:“你現在在事業(yè)單位,考上公務員,你就是我們系最成功的人了。你有房,有車,有老婆,有兒子,就差公務員了,到時候考上了,就登上了人生巔峰。”
政委一本正經地說:“沒有,沒有,不是最成功。”
9
夜已深,酒飲微醺,又喝了一杯一杯茶。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老沙說,“惆悵啊?!?/p>
這句話,老沙念叨了大學四年。
翹翹想著,添酒回燈重開宴。翹翹說,“明天我來請客,再吃一頓?!?/p>
大家以各自的理由說,改天吧。
翹翹開車從廈門島內駛往集美,又響起《那些年》。夜色溫柔,我聽著聽著,隱入夜色。
哦,這些狐朋狗友,都消散在風里,都變得現實,而現實的鐵欄,何曾有過稍懈?我埋頭鉆進土里,沉入海底。
S 荒蕪
汽車繞著環(huán)島路前行,藍色大海,浪奔浪流。2006年秋天,我走進海邊的廈門大學。校園里不知疲倦地放著林志炫《鳳凰花開的路口》,新生活就要開始了,且慢,我們很快就上車、上船,來到隔海相望的漳州校區(qū)。光禿禿的巖石群山無情嘲笑著這幫剛逃出高考火坑的天之驕子,饑渴著燈紅酒綠、聲色犬馬,卻墜入一片荒蕪地帶,繼續(xù)變形的高四生活。
畢竟在漳州校區(qū)待了兩年,很多人開始懷念這段生活。阿城說過,苦難這東西不一定是個寶,常常會把人卡進狹縫兒。我換個說法,貧瘠不一定是個寶,常常把人帶進自我感動。
這貧瘠,就包括精神生活的貧瘠。在這幾乎遺世獨立的海邊校園,亞熱帶臺風猛烈襲來,文化的發(fā)酵卻氣若游絲。
漳州校區(qū)的圖書館,被好事者稱為“亞洲最豪華圖書館”。富麗堂皇的外表,難以掩蓋藏書的不足。有些書,要坐船到廈門本部才能借到。
我開始在周邊的城中村流竄尋書。曉風書屋在千米之外。這本翻翻,那本看看,一下午的時間就消磨過去。囊中羞澀,我買得并不多。
偶然地,發(fā)現校外一家舊書店,它藏在七拐八拐的小巷民房,占地三四十平方米,一排排舊書、半新書在木頭架子上。醒目的是,門前立一招牌,按斤賣。如果沒記錯的話,是一斤5元。
我常和朋友來選書。青春小說買過一些,比如石康《晃晃悠悠》、孫?!恫輼幽耆A》。那時候,剛上大學,好奇別人的大學四年是怎么過的,結果發(fā)現小說里全是混日子。似乎不混日子,就沒談資。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無聊。
一二三流的小說都買了不少,就像買大白菜,看到就隨手拿下。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潮騷》、《金閣寺》,沒來得及看,在兩年后離開漳州校區(qū)前送給下一屆同學了。
這家舊書店是夫妻搭檔。老板是個戴著厚厚眼鏡的清瘦男子,除了搜羅舊書,轉手出售,還會寫一些小文章四處投稿。老板娘一遍遍擦拭著書架,一本本重新擺好那些舊書。
日子并不寬裕,??吹剿麄兙o鎖眉頭。老板逗弄著蹣跚學步的兒子,嘴里說著,“兒子啊,千萬不要像老爸啊!”
總是有點不忍再見他們的窘迫境況,也暗暗想著自己以后是否也會如此,我漸漸去得少了。
搬到廈大本部后,再也沒見到他們?!皶r光的河入海流”,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在哪里了?
S 春風
朋友說,廈門有各種小清新,唯獨沒有文化。當然,你可以說,小清新也是一種文化。
朋友說,廈大有一種輕微的尷尬,外人熱衷于討論它是否最美大學,而不會想到有無學術氛圍。
我雖在廈大讀書四年,始終若即若離。難忘的是那些朋友,想起一個人,往往就會想起所有人。還有,那幾家書店,也是“朋友”。
在廈大醫(yī)院旁邊,有一家曉風書屋。早前,是在學生街的。學生街拆遷后,書店換到此地,人氣銳減,半晌不見幾個人。書店對面的大排檔,人聲鼎沸,海鮮一盤盤端上來。和朋友酒飽飯足后,便來書店逛逛,總能買到幾本中意的書。
有一本書,我買過三次,送人一本,自己留了兩本——溫源寧《一知半解及其他》。薄薄的百來頁,用英式散文的腔調,白描了胡適、吳宓、周作人、徐志摩、梁遇春等知名人士。
對了,溫源寧是錢鐘書的老師,徐志摩的同學。他曾當過北大、清華教授,國民政府駐希臘大使。
溫源寧的文章干凈、風趣,卻又不顯得尖刻。寥寥數筆,勾勒情狀。錢鐘書說,溫師有一枝“生龍活虎”的筆。
試舉一例,溫源寧說,“作為人的志摩,要比作為詩人的志摩偉大得多?!膫€性就是他的天才。所以,他的一言一行越是富有個性,對于我們來說,就越是富有魅力?!纳⑽谋仍姼挥袀€性。讀他的散文,我們能立刻感受到他個性的美和脫俗的光彩?!妼τ谒傆行┊惣?,而不是他的一部分,可以說是他的排泄物。無論享有何等聲譽,詩都是他個性的余暉。隨著歲月的流逝,志摩變得越來越是個回憶中的人物,人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對他著迷,他的詩恐怕也會喪失掉一些現今具有的光彩。”
上大學時,我曾反復讀這十多篇文章。如今這本書寄寓何處,福州、老家?總之不在身邊了。
《一知半解及其他》是英文寫作,我看的是南星譯作,翻譯得很好。幾年后,我湊巧買了南星的散文集《甘雨胡同六號》。南星是大學教授,那些文字,是他年輕時候寫的,有一種年輕的、柔軟的詩意。甘雨胡同六號,是他曾租住處。我曾像他一樣,兜兜轉轉,流散各處。這本書,也不在身邊了。
最近回曉風書屋看了看,正要裝修,全場五折、三折,我卻很難有當年一下午慢慢挑書、再像個老農在夕陽下收割回家的心境。眼前所見,亂糟糟、蕪雜的一切。買了本格非的小說《人面桃花》。少女秀米遇上革命黨人張季元,并非癡男怨女,還有關革命、烏托邦。
倒是先想到,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不是“去年”,是好多年前了。人面桃花,還是個恐怖小說的好題目。那時候,曾喜歡過一陣子恐怖電影、恐怖小說。有沒有既幽默又恐怖的電影、小說,給我來一打!哦,沒遇見過。
T 青春
“你輕柔地來而復去,從一條路到另一條路。你出現,爾后又不見。從一座橋到另一座橋,腳步短促,歡樂的光輝已經黯然。青春也許是我,正望著河水流去,在如鏡的水面,你的行蹤,流淌,消失……”
這是西班牙詩人維森特·阿萊桑德雷寫的《青春》。少年時代喜歡這首詩,多年后重讀,偶然發(fā)現阿萊桑德雷大學學過法律,好像還做過律師,和我們法律人同行。
廈大期間,我喜歡搜羅和青春有關的詩歌、小說,孜孜不倦地閱讀??催^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看過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看過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看過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看過黑塞的《在輪下》,看過司湯達的《紅與黑》,看過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看過薩岡的《你好,憂愁》,看過石康的《晃晃悠悠》,看過孫睿的《草樣年華》,看過丁天的《我的絕版青春》……國外的,國內的,凡是和青春沾邊的故事,總是引起我這個出身于小城市的人的好奇。
記憶中,常常去廈大旁邊的麥當勞通宵看書,看這些書。有時候白天逃課看完一本書后,自顧自地躺在學校走廊的陽臺上。廈大的天空很藍,時間無始無終,好似我會一直在這里。
看著看著,看出點模式或套路。一種是,圍繞著操場、宿舍、教室、打架、戀愛、墮胎、出租房、組樂隊、打游戲等,故作幽默瞎折騰或小清新,國內的青春小說兜兜轉轉就那么幾樣,整體色調比較陰郁。
另一種是,主人公一開始窮困潦倒,后來發(fā)達了,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卻在某一刻悵然若失。比如《馬丁·伊登》,主人公馬丁原本是個水手,偶然結識上流社會的羅斯小姐,艷羨心動,發(fā)奮讀書寫作。長時間落魄,突然時來運轉,爆得大名,羅斯也投懷送抱,但他在短暫的喜悅后,卻開始懷疑周遭的一切,最后跳海了結自我。
還有一種是狂放型的,正值青春,荷爾蒙高漲得像水龍頭,一擰就有,要大就大,時刻尋找出口。
《在路上》當然屬于狂放型,主人公薩爾認識了狄恩·莫里亞蒂等人,橫跨美國大陸,挺進墨西哥,一路“垮掉派”。對于身處學校牢籠、無形枷鎖的我來說,無疑極具吸引力。我經常鼓動狐朋狗友阿波、老傅來一場走到哪兒算哪兒的旅行,不管不顧,即使露宿街頭也要走下去。大家在一起熱烈地討論,策劃行動,然后無疾而終。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我轉而繼續(xù)反復閱讀《在路上》,并比較各個版本的優(yōu)劣,結果發(fā)現,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相比知名翻譯家王永年、文楚安等人的版本,八十年代的年輕在校生陶躍慶的翻譯反而是最好的,流暢而有力,充滿感情卻不拖泥帶水。這個版本已經絕版了。我至今還記得這么幾句:“在黑夜完全降臨大地,隱沒河流,籠罩山峰,遮掩最后一處堤岸之前,夜晚的星辰一定會向大地揮灑下她那璀璨的點點熒光。除了無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沒有人知道前面將會發(fā)生什么,沒有人。我想念狄恩·莫里亞蒂,我甚至想念我們從未找到的老狄恩·莫里亞蒂。我想念狄恩·莫里亞蒂?!?/p>
我搜索到陶躍慶先生的豆瓣賬號,給他發(fā)了一條消息,把整理出的四個版本的《在路上》最后一段發(fā)給他,認為他的翻譯最佳。陶先生回復說,很意外這么多年之后還有人記得,并說起當年他花了一個暑假時間不停不歇地翻譯,心態(tài)和《在路上》是完全一致的。翻譯完之后,他就離開了文學圈,不過這么多年倒一直在路上,也曾橫跨中國旅行。印象中,他好像在電視臺工作。
轉眼就大學畢業(yè)了,我曾想過賺了幾萬塊,就來一段不管不顧的“在路上”。沒想到,我的朋友凱哥,比我還瘋狂。此人圓臉,劍眉,胡子拉碴,短寸頭令人過目難忘。每逢頭發(fā)長到一定程度,他必操起剃頭挑子自理。凱哥儀表堂堂,思想也浩浩蕩蕩,推崇尼采、康德、叔本華。有一天。我正無聊上網,他在MSN上綻放一個笑容,然后說:“利比里亞去不去?”不單利比里亞,還有毛里求斯、果敢,凱哥熱衷于聽來莫名其妙的地方。他打算一個人去旅行,胯下是自行車,腦中是旅行的意義。但這一切,被無情的現實摧毀了。他的自行車,剛從廣東老家快遞來的、價值五千余元的、閃亮有情的山地自行車,就在單位的車庫里被偷了。
再后來,錢賺了,我終究沒有成行,凱哥卻終于去了果敢。
往后的歲月,我們在塵世疲于奔命。多年之后,我們幾個朋友在福州重聚,大雨夜,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凱哥在微信留言說,以后聚會須謹慎,不見時懷念,再見離別更傷神。
慢慢地,我戒掉了《在路上》,我像一張揉皺的紙,沉入水杯里,融化在社會現實中。
后來,我越來越喜歡另一部美國小說——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寫道,“《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始終是絕好的作品。興之所至,我便習慣性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蔽业母惺苷侨绱?。隨手一翻,就是“男男女女像飛蛾一般在笑語、香檳酒和繁星之間來回穿梭”;“我三十歲了,在我面前展現出一條新的十年、兇多吉少、咄咄逼人的道路”。放在今天,堪稱遍地金句。
精確生動的文字,精妙自然的布局,整部小說就像一首敘事長詩,充滿詩意和魔力。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新的翻譯版本出現,也可看出這部小說旺盛的生命力。每見新出的譯本,必欲購之急閱而后快。
表面看,這是一個庸俗的愛情故事,一個叫蓋茨比的男人,在窮困的時候沒能娶到夢中情人黛西。多年之后,蓋茨比通過努力奮斗,發(fā)家致富,卻對黛西念念不忘,于是在黛西家對岸買下豪宅,夜夜大宴賓客,只為吸引黛西注意。后來,兩人重逢,蓋茨比發(fā)現黛西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女孩,或者黛西一直都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她徒有美麗的軀殼,“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金錢”。蓋茨比還是選擇了相信幻想,愛上幻想……
實際上,這個故事遠遠超脫于愛情,它是關于愛的幻滅,夢想的幻滅,人生的幻滅,人生的徒勞感,一個注定的悲劇。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至1929年經濟大蕭條到來之前,這大約十年的時間,美國空前繁榮,人人追逐金錢和享受。菲茨杰拉德稱之為“爵士樂時代”,他總結說,這是一個奇跡的時代,一個藝術的時代,一個揮金如土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嘲諷的時代。
這部小說出版于1925年,完美呈現了爵士時代的風貌,通過寫一個人的遭遇,體現了一個時代的精神,在水晶球里上演了一出濃墨重彩的悲劇。
于此,重讀《了不起的蓋茨比》,不免一再感嘆,就像小說結尾所說,“于是我們奮力前進,卻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回到過去”。于是,認清現實后,更懂得選擇做什么。
V 據說,廈大?;ㄊ恰?/strong>
藍天彬律師:
江蘇法德東恒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刑事專業(yè)委員會主任,江蘇省人大常委會法工委規(guī)范性文件備案審查咨詢專家,南京市律師協會刑事訴訟法律專業(yè)委員會秘書長,畢業(yè)于廈門大學,專注于刑事辯護,多起案件獲得不起訴、撤銷案件、終止偵查、宣告緩刑或二審改判等結果,著有《正義不倒:刑辯律師辦案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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