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沒把愛說出口
楊春思/文
那時我迷上了詩歌,一天能寫幾首,寫的都是些朦朧的情詩,大都發(fā)表在我主編的校報上。
一次在宣傳發(fā)行校報時,一位2000級的女生拿著上面刊有我的詩的校報叫我簽名,我們就這樣相識了。
女孩臉紅紅的,說她叫李晨,新生,美術(shù)班的。
晨不但長得美麗,且有一種英氣逼人的氣質(zhì),挺古典的那種。
哦,對了,好像翁美玲飾演的那個俏皮可愛古靈精怪的小黃蓉。
當(dāng)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就被她天生麗質(zhì)的容貌震了一下,使我不由地想起”芙蓉如面柳如眉”那句唐詩。
我是從內(nèi)心里喜歡晨的。
認識她后她常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演繹的都是悱惻纏綿的故事。
當(dāng)我完全了解她的家庭背景后,有點悻悻然,產(chǎn)生了種高不可攀的感覺。
她爸在政府部門任要職,媽是位中學(xué)教師,還有位舅舅在廣東經(jīng)商。
而我來自貧瘠而閉塞的大山深處,雖然在學(xué)校里儼然是風(fēng)云人物,頗受人矚目,但一想起自己貧寒的家境總使我黯然神傷。
我很喜歡她,卻連蠢蠢欲動的愛的暗示都不敢。
我想放棄,可心有所不甘,只好把愛深深地隱藏在心底。
晨相貌出眾,也多才多藝。
她在文學(xué)方面有一定的功底,還對美學(xué)有相當(dāng)?shù)闹R素養(yǎng)。
尤擅長于繪畫和文藝表演,每次學(xué)校的文藝匯演什么的,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總之,晨是我們學(xué)校里一顆光彩奪目的明珠,走到哪里都能使那個地方燦爛起來。
這樣,我一想到她的美麗出眾,就想起自己的”卑微平凡”,就什么也不敢想了。
晨常來教室找我,晨與我的教室不在同一棟,遙遙相對,中間有天橋連接通過。
晨每當(dāng)經(jīng)過天橋離我們教室十多米時,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就會嚷嚷起來:楊曉楓,李晨找你來了。”
我總是在李晨叫了幾次后才慢悠悠地在同學(xué)們的各種眼光中走出教室。
晨總是微笑著,臉紅紅的。
久而久之,同學(xué)們就把我和李晨的關(guān)系傳開了,越傳越神,好像真的有那么回事。
當(dāng)然,每當(dāng)此時我總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我也放縱自己的這種虛榮。
李晨每次找我多是帶幾本書籍來。
晨說她家藏有很多書,這樣我就很自然地從她那里讀了許多書。
這真是使我兩全其美,受益匪淺,既滿足了我對書籍的不斷需求,又更有理由找機會和她見面接觸。
每看完一本書我們就以書中的內(nèi)容人物故事情節(jié)展開話題,共同探討交流。
我們通過書中五彩斑斕的世界加深了彼此的溝通和了解。
雖然,每次的交談時間倉促短暫,但我們是那么的融洽投緣,使我們彼此感到無比的開心和愉悅。
后來,李晨也開始拿著她的散文詩歌之類的習(xí)作來征求我的意見,經(jīng)過我的修過潤色,她的文章也陸續(xù)在??笊习l(fā)表。
這期間,我們海闊天空、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談。
我們喜愛談?wù)?,關(guān)心時事,關(guān)注影視歌壇動。
談”沙漠之狐”,談薩達姆與克林頓,談契訶夫與舒婷的抒情詩,談瓊瑤的還珠格格,談趙微的一舉成名。
偶爾涉及到愛情時,兩人都敏感地把話題轉(zhuǎn)開。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友愛地相處,還是別的什么,我說不清楚我們到底是何關(guān)系,我與晨之間從沒有過什么約會!也沒有參加過周末舞會。
后來,我提議引薦李晨加入了校文學(xué)社。
在我們學(xué)校不但有文學(xué)社〔有自己的社刊〕,還有校報與??H呤歉髯元毩⒌臋C構(gòu)實體。
校報是我校團委機關(guān)報,校刊歸學(xué)生科主管,學(xué)生會主辦,而文學(xué)社則是團委屬下部門而獨立于任何社團。
大多數(shù)學(xué)生會和團委干部都出身于文學(xué)社,所以文學(xué)社一直以來在學(xué)生社團組織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作用。
我不但是校主編,也是文學(xué)社的兩位主要負責(zé)人之一。
另一位是與同級的機電班的王?? ?/p>
我和王海俊一起加入文學(xué)社,我與他的寫作水平與工作組織能力均處于伯仲之間。
文學(xué)社的事我們共同執(zhí)掌,后來我主編校報,他主持了校刊。
俗話說:一山難容兩虎。
我和王??≡谖膶W(xué)社一起共事,大家表面上沒什么,可在暗中一直在較量。
年少氣盛,誰也不愿向誰服輸。
除了在文學(xué)社有分歧外,我們都為各自主編的校報、??母寮碓磁c出版的質(zhì)量競爭,都想超越對方。
為此,我們都在文學(xué)社暗中物色各類人才為作自己的報刊的生力軍和接|班人。
我當(dāng)初介紹李晨進文學(xué)社忽略了這點。
晨是有才有貌的出眾女孩,對王??碚f更引起他的注意。
王??〕錾砀缓廊思?,又是一個長得有型有款的風(fēng)流才子。
他和李晨的關(guān)系自然如日沖天。
每次我看見李晨與王海俊交往談笑風(fēng)生時,我心痛不已,想到我最大的”政敵”也將成為我最大的”情敵”時,我想站出來提出抗議,向王海俊發(fā)出”愛的挑戰(zhàn)”。
可一想起我們各自家世的天壤之別,想起我從不會取悅于美人,而王??∽非笈⒆拥睦暇毶畛粒阌X得心有余而力不從。
那次文學(xué)社全體社員去登蘇仙嶺春游。
天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大家都沒帶傘,任憑冷冷的雨點不徐不疾的拍打著,感到十分的愜意和灑脫。
對著蒼茫河山或振臂高呼吶喊,或滿懷毫情指點江山。
我,李晨與王??∈冀K走在最后面。
我和王海俊都想和李晨接近,一直平肩與李晨一同走路駐足交流。
在回去的路上,下一石階時,由于道路水滑,晨一不留神扭傷了右腳踝,我和王海俊爭著去買活絡(luò)油,爭著為她背東西,幸好扭得是輕傷,要不然還會爭著背她!
那時不知李晨有沒有看出我和王??《荚谙矚g她。
我也不清楚王??∮袩o向李晨表露過什么。
可我從來沒有對她把愛輕易說出口,我拍遭她拒絕,更怕她給傷害。
女孩是水做的,是不能隨便傷害的,我這么想……
在學(xué)校藝術(shù)團舉行十周年的的慶典上,學(xué)生會和團委的主要學(xué)生干部應(yīng)邀作嘉賓出席了晚會。
李晨作為藝術(shù)團骨干當(dāng)然到場。
各種文藝節(jié)目匯演過后,便是剩下一段時間的自由舞會。
李晨就坐在我身邊,我正想邀李晨一起跳舞,王海俊卻像土行孫似的不知從那里冒了出來,很是紳士風(fēng)度地伸出手請李晨與他共舞。
李晨先抬頭望了望我,見我不動聲色,使和王??∫黄鸩饺肓宋璩亍?/p>
當(dāng)我看見王??∩焓謹堊±畛康睦w腰的剎那,我不禁血往上涌,感覺好像是心愛至極的東西被人從手中奪去般難受。
我恨不得馬上上前去推開王??。o他一拳,把李晨抱回我身旁。
可當(dāng)我看到他們步伐協(xié)調(diào)配合得天衣無縫時,無限傷心地想:戓許他們才真是天生的一對。
我不想看著他們的親密無間,任自己這樣傷心下去,我情緒低落地走出了舞場。
圓月當(dāng)空,月華如銀。
我佇立陽臺上,站在孤高冷月下,隱隱約約中我感到一種別樣的憂傷在渲染著我,心境難以平靜地想著:我為什么這怯懦,從不大膽主動,總讓人捷足先登……
我胡思亂想地心煩著。
李晨走了出來問我怎么不跳舞這么早就出來。
我冷冷地說,”人家都成雙成對的,誰會和我跳。?”
李晨聽罷一時無語,隨后我聽到一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嘆息說:”我們到花園那邊走走?!?/p>
皎潔的明月向校園灑下層層銀色的光輝,把夜晚的校園裝扮的嫻靜而憂郁。
我們沿著被點點碎銀點綴的神秘而又浪漫的林蔭小道姍姍而行,在一處假山旁坐了下來。
李晨一坐下來就說,”曉楓!剛才王??∵f給我一封信,我沒看,我想一定又是些什么酸溜溜的情書,你要不要看?”
要是往日我會不以為然,李晨收到所謂的情書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她跟我說過她的抽屜快成了”情書信箱”。
有一次一下竟收到十封之多。
”求愛者”多是些在學(xué)生里吊兒郎當(dāng)?shù)?,李晨從不把它?dāng)回事。
每收到一封便毫不留情地公開曝光,她給我?guī)追馄渲械摹苯茏鳌?,看后真是使人慘不忍睹:笑話百出,章法錯亂,錯別字成堆。
可這次的求愛者非同一般,不是別人正是我最大的”政敵”,也是我真正的情敵。
我不知李晨這是什么意思,腦海一陣嗡嗡作響,我有點惱羞成怒地說:“我不想看,王海俊給你的情書為什么讓我知道?”
李晨沒想到我這么大聲,被嚇了一跳。
舉到半空的信被收了回去。
“好吧,既然你不想看算了,我把它撕掉。”
李晨說著真的撕了起來。
我一把抓住李晨的手說,你別撕,剛才對不起嚇壞了你。
既然人家寫信給你就保存起來吧。
此時我真情流露:“我不看了,看了會令我傷心的?!?/p>
李晨抬起頭來,目光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我想把藏了很久的那句話給說出來,卻始終說不出口。
李晨等了會兒便輕輕嘆了口氣,從她上衣袋里拿出一個粉紅色的絲織手圈說,”這是我自己剛織的,送給你要不要?!蔽艺f當(dāng)然要了。
李晨便笑著讓我伸出左手,在手腕上扣系住,叫我別丟了好好珍藏。
這時月光流瀉在我們身上,朦朧而優(yōu)美,叫人有一種莫名的沖動。
突然間我看見晨縮回去的小手在她身體的側(cè)旁晃動,不知放在哪里為好,我一把握住晨的雙手,頓覺溫柔嫩滑。囁嚅地說:”李晨,我——我——”幾次想把我喜歡你說出來,卻不由地又咽了進去。
這時哨聲驟然響起,護校隊查寢時間到了。
李晨笑著微微從我手中掙脫她的手說:”晚寢時間到了,我們回去吧?!庇谑俏覀兏鲬研氖禄亓怂奚?。
而我又失去了一次絕好的機會,最終沒把愛說出口,而李晨是否明白我要表述的心意呢?
6月3日是李晨的生日,晨在離學(xué)校不遠的一家新開張不久的”福松園”餐廳請了一些要好的同學(xué)。
那天晨把烏黑的長發(fā)盤起,穿著的是純白色的彈性丅恤和直筒黑色牛仔褲。
她的衣著將她的身體曲線襯托的很好,給人的感覺絕對是一種青春的清純與成熟,是令人無限心儀的靚女形象。
該來的都來了,大家依次圍坐在放著一個大蛋糕和一些美食佳品的餐桌上。
李晨坐在我和王??≈虚g,這不知是不是巧合還是刻意的安排。
席間眾人嘩啦啦地給李晨送禮品,什么生日賀卡、布娃娃,水晶音樂盒什么的,李晨接一個贊賞一個。
當(dāng)王海俊不知從哪里變魔術(shù)般拿出一個模樣精致的彩紙盒,絲帶上還別著幾十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像款爺般遞送給李晨時,在場的女生轟動性地尖叫起來。
好像她們?yōu)榱诉@一天苦苦等了十幾二十多個春秋都還沒等著似的羨慕起李晨來。
看著王??∧歉被ㄩ_堪折直須折,揮金如土買得佳人一笑的派頭。
我待在一旁耷拉著頭,不敢看李晨有何反映。
只覺傷透了心,腦海一片空白,而不知李晨說了些什么。
在此之前,我準備把我以往發(fā)表過的所有文章剪貼在我一本獲獎的高級真皮封面的筆記本上以作生日禮物送給李晨。
可如今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在眾目睽睽之下送給李晨了。
因為在眾多價格不菲的所有的禮品中,特別是在王??∧敲促F重的禮物面前,它顯得那么寒酸,太微不足道了。
我真想尋個機會或找個理由逃之夭夭,以便避開這令人難堪的場面。
可總脫不了身,我只好如坐針氈般待眾人吃完生日蛋糕后離去。
我的異樣舉動最終被李晨發(fā)覺了,李晨向我微笑說:”曉楓,你難道沒什么禮物送給我嗎?”我吞吞吐吐著不知說什么……
突然間,李晨叫了起來,這是什么呀?她一把奪去我夾在衣服里面不小心掉在登子上的那本藍色筆記本。
我頓時急紅了臉,忙叫李晨還給我,可沒有用,李晨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我在筆記本的扉頁上簡單的題寫著:晨:青春的故事太匆匆,轉(zhuǎn)瞬無影蹤,愿你在人生雨季的潮訊中緊握著青春之手,揚起堅強有力的人生之風(fēng)帆,勇往直前航行于理想的彼岸上。
在你生日來臨這天,把我的祝福送給你。
祝:青春永駐,微笑依然
曉楓
李晨看后目光柔和地看著我,溫柔的說:”曉楓!你什么也別說,謝謝你送的禮物,它是我收到的所有禮物當(dāng)中最珍貴最有意義的禮物?!崩畛窟€說她一直想向我要我的剪集作品呢,今天終于實現(xiàn)了她這個愿望。聽罷她那真誠而感動的話語,我一時沉浸在一種可能叫做”幸?!敝惖呐d奮之中……-
我想我們那時是彼此之間都是喜歡著對方的,只是誰都沒勇氣先捅破那層紙。李晨可能一直在等著我的主動。
李晨太眩目高貴了,我之所以最終沒勇氣向她坦露心跡,我想我是感到缺少一種把握和自信。我在她面前總有一種深深的自卑,這種自卑變形錯位成了一種畸形的自尊,使我變得既高傲又敏感心虛,總有一種患得患失的心理在作崇。都說愛是雙方平等要互相信尊重的。但在愛的天秤里,總擺脫不了世俗的砝碼,以致造成愛情的偏離與失衡。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和晨的關(guān)系依然還是保持著那種”邊緣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
轉(zhuǎn)眼間,又是一年匆匆而來了,接著我的校園生活隨著裂日炙烤的六月臨近與對未來那種特別的渴望和召喚,使我?guī)е鴰追譄o奈與激動的復(fù)雜心情告別校園走向社會,去尋找一片屬于自己的藍天。
離校那天,我是一個人靜靜地走的。我不想驚動誰,帶著幾分惆悵抑或幾分憧憬。我希望這番南下廣州能盡快找份好工作以增加我對愛情的信心與希望。
可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太殘酷。我在喧囂火熱陌生的廣州流浪了幾個月,工作還是沒任何著落,而身上的錢又被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非法中介騙得所剩無幾,最后不得不帶著滿臉的憔悴與一身的疲憊回到了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粵北小山村。
我知道我對人生前途感到渺茫的同時,更為我與遠在湖南的李晨的關(guān)系感到絕望。
自此以后,晨的印象隨著身隔兩地和我再沒有勇氣溝通聯(lián)絡(luò)而日漸模糊,可我那顆一直未曾親口向晨表白,對晨愛慕思念的心依然癡心如昔,且被相思煎熬得愈來愈痛。多次夢中醒來,眼含著淚水,一想到我以后不會再有什么機會與晨走在一起了,心中總充滿著深深的悲哀與悔恨……
曾經(jīng)有過那么好的機會,卻由于自己太敏感與軟弱,沒有鼓起勇氣向晨表明心跡,把愛說出口。
或許,我們以后還有機會重逢相遇,但誰又能料到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呢?那時我們之間又從何說起呢?
回到小山村的那天,雨下得比記憶中任何一場都長。
母親站在土屋門口,用圍裙擦手,像擦去我一身城里的灰塵。她什么也沒問,只把灶膛里的柴火撥旺,讓青煙順著烏黑的屋檐爬出去。
夜里,我躺在少年時睡過的木床上,聽見瓦縫滴水,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敲著我的腦殼——一下一下,提醒我:你回來了,你還是那個小時候經(jīng)常在山里放老黃牛的娃。
我掏出李晨送的粉色手圈,在昏黃油燈下看,顏色褪了一些,卻依舊柔軟。我把手腕貼在鼻尖,仿佛還能聞到那年桂子山上的霧氣。
村里沒有電話,只有一部老舊的收音機,每到整點就沙沙地報時。我蹲在河埠頭,把寫好的信折成小船,放進水里。它們載著我一遍遍練習(xí)的告白,卻總在第一個拐彎就被水草纏住,爛成紙漿。
父親咳得更兇了,地里的番薯秧被野豬拱得一塌糊涂。我卷起褲腳下田,手上的血泡破了又生。太陽像燒紅的犁鏵,一下一下把我心里的驕傲燙成卷刃。
夜里,我躺在稻草垛上,看銀河傾瀉,想起李晨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曾映出我的倒影,如今大概只剩下一團模糊的遠霧。
十月底,村里來了扶貧工作隊,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叫阿蕓,說是要教孩子們畫畫。她帶來一盒彩色粉筆,把斑駁的黑板涂成星空。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聽她講透視、明暗、冷暖。
下課鈴響,孩子們呼嘯而去,阿蕓遞給我一支削好的鉛筆,說:“你也畫一張吧。”
我畫了一條彎彎的天橋,橋那頭站著穿白T恤的女孩,風(fēng)把她的長發(fā)吹成一面旗幟。阿蕓歪頭看,輕聲問:“是心上人?”
我沒回答,只是在紙角寫了一行小字:
——晨,我今天學(xué)會了畫光,卻再也畫不出你的臉紅。
十一月,父親病情加重,鎮(zhèn)上醫(yī)院說最好去廣州。我掏光口袋,還差兩千。母親把陪嫁的銀鐲子塞進我掌心,鐲子冰涼,像一條不肯說話的小蛇。
我連夜步行三十里到縣城,在車站坐到天亮。售票窗口貼著紅紙:春運將至,票價上浮。我把最后一塊硬幣投進公共電話,撥通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嘟——嘟——
“喂?”
是她的聲音,卻比記憶里低了一個調(diào),像隔了一層毛玻璃。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滾出一句自己都認不出的沙?。骸俺俊俏??!?/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接著是輕微的抽氣聲。
“曉楓?”
我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只能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聽她在遙遠的地方一遍遍地問:“是你嗎?你怎么了?”
車站廣播響起,蓋住了我的哽咽。我掛斷電話,把聽筒放回,像放回一顆未引爆的雷。
父親的病拖到來年開春,還是走了。出殯那天,我跪在泥濘的田埂上,看黃土一鍬一鍬落下。母親哭到失聲,我竟沒掉一滴淚,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被一起埋了。
夜里守靈,我打開那臺老收音機,恰好播著《大約在冬季》。齊秦的聲音像一把鈍刀子,把我割得血肉模糊。
我翻出李晨送的手圈,用煤油燈燒了一根針,在手腕內(nèi)側(cè)刺下一枚小小的“晨”。血珠冒出來,我用指尖抹開,像抹開一朵極小的紅花。
五月,阿蕓收到調(diào)令,要去省城。她走前把半盒粉筆留給我,說:“你畫得比她好,別荒廢?!?/p>
我笑笑沒接話,只在黑板上畫了一幅更大的天橋,橋下多了一輛呼嘯而過的火車,車窗里探出一個模糊的女孩側(cè)影。
孩子們圍著看,嘰嘰喳喳問:“老師,她是誰呀?”
我拍拍手上的粉塵,說:“是一個忘了說再見的人?!?/p>
七月,村里終于通了電話線。我踩著木梯爬上電線桿,幫師傅拉線,汗流到眼睛里,像咸澀的潮水。
傍晚,電話局送來一張綠色繳費單,號碼是本村的第一個。我把它折好,塞進胸前的口袋,像塞住一個不敢拆的禮物。
夜里,我撥通了那個七年沒敢再撥的號碼。
“喂?”
這一次,是她的媽媽。聲音疲憊,帶著南方潮濕的回聲:“晨啊,她出國了,去法國學(xué)設(shè)計,兩年沒回來了?!?/p>
我握著聽筒,指節(jié)發(fā)白。
“阿姨……能給我她的地址嗎?”
“孩子,她換了號碼,連我們都很少聯(lián)系?!?/p>
掛斷后,我坐在門檻上,看遠處山影如墨,像一幅永遠晾不干的水墨。
十月,省城舉辦首屆青年畫展,阿蕓寄來邀請函。我?guī)煞嫞阂环鞓颍环静荻馍系男强铡?/p>
開幕那天,人很多,我縮在角落,像誤闖盛宴的稻草人。
忽然,人群里一陣騷動。我抬頭,看見一個穿白色風(fēng)衣的女孩,長發(fā)剪短了,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站在我的畫前,一動不動。
我手里的紙杯“啪”一聲掉在地上。
她回頭,目光穿過七年風(fēng)塵,直直落在我臉上。
那一刻,所有聲音都退潮,只剩下心跳像擂鼓。
“曉楓?”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走過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肋骨上。
“我找了你好久?!?/p>
我低頭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一直在原地?!?/p>
我們坐在展館外的臺階上,中間隔著一杯涼掉的咖啡。
她說,那年我走后,她等了整整一個夏天。
“我以為你會寫信,會打電話,會在某個黃昏突然出現(xiàn)在天橋那頭?!?/p>
我摩挲著手腕上那枚淡褐色的“晨”,輕聲說:“我寫了很多信,都沒寄。”
她側(cè)過臉,眼里有光,也有霧。
“為什么不寄?”
“怕郵差嫌我字丑?!?/p>
她笑了一下,像從前那樣,嘴角先揚起,眼睛才彎。
“傻瓜?!?/p>
我們聊了很久,直到路燈一盞盞熄滅。
她起身,說:“我明天一早飛巴黎,還有個展。”
我點頭,喉嚨像被水泥灌滿。
“能再抱一下嗎?”
她沒回答,只是走過來,把額頭抵在我胸口。
我聞到她發(fā)間陌生的香水味,像隔著一整座城市的桂花香。
“保重。”
她轉(zhuǎn)身,風(fēng)衣下擺被夜風(fēng)掀起,像一面不肯回頭的帆。
畫展結(jié)束,我的兩幅畫被一家畫廊買下,換來父親治病時欠下的最后一點債。
我把錢塞進母親手里,說:“我想出去走走?!?/p>
母親沒問去哪,只把那只舊銀鐲子重新套回我手腕,說:“帶著吧,替你爹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買了張最便宜的火車票,終點是廣州。
車上放著老歌,《大約在冬季》的旋律飄在車廂里,像一場遲到的雪。
我把額頭抵在車窗,看鐵軌兩旁的燈火飛馳而過,像無數(shù)來不及開口的告別。
手機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天橋還在,桂花又開了。
我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原來,有些人一轉(zhuǎn)身,就是一生。
原來,那句“我愛你”,終究被時光磨成了“保重”。
后來,我輾轉(zhuǎn)多個城市,給雜志畫插圖,給廣告墻繪涂鴉。
手腕上的“晨”漸漸暈開,像一枚褪色的郵票,寄不到任何地方。
每年六月三日,我都會去一家叫“福松園”的小餐廳,點一塊最小的蛋糕,插上蠟燭,安靜地坐到天黑。
老板換了幾茬,菜單翻新無數(shù)次,只有我一個人記得——
那年,有個女孩把蠟燭吹滅時,眼睛比燭光還亮。
再后來的后來,我回到村里,把廢棄的小學(xué)改成一間畫室。
門口掛一塊木牌,用紅漆寫著:晨·楓美術(shù)教室。
孩子們問:“老師,晨是誰?”
我蹲下來,摸摸他們的頭,說:“是一個很勇敢的女孩,教會我畫畫,也教會我錯過?!?/p>
黃昏時,我獨自走上那座老天橋。
橋下的火車早已改道,只?;牟菰陲L(fēng)中起伏。
我把手圈取下來,掛在橋欄桿的釘子上。
風(fēng)一吹,它輕輕晃動,像那年她踮起腳尖朝我揮手。
我輕聲說:
“李晨,我把愛說出口了,你聽見了嗎?”
遠處,最后一班列車鳴笛而過,像一聲長長的嘆息。
——完——
后記:楊春思2002年6月初稿于韶關(guān)翁源,2025年8月重新修改整理于廣州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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