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文華
(一)
老父養(yǎng)有三齡大土狗名曰花花。很普通的雜毛土狗,很普通的狗名,也很普通的狗鏈鎖脖的賤養(yǎng)方式——白天大多拴在大門口的水泥廊柱上,或者拴在門前道路邊的油桃樹下;晚上就牽進房間里,松開狗鏈放養(yǎng),有一個大紙板箱,就是花花的窩鋪。
花花的面前有兩個盆子:大的是不銹鋼盆,中號的洗臉盆,盛食物,通常是剩飯剩菜,臉盆不常洗,常常有黑乎乎的污物黏著;小的是不銹鋼碗,七寸的大洋碗,盛水,不臟,但碗內??眨苍S是父親的保姆記性不好會忘記吧,或者花花調皮,有時不小心把水碗踩翻了,地面有未干的水漬。
花花是保姆慫恿下抱養(yǎng)的,理由是剩飯剩菜浪費了可惜,養(yǎng)一條狗也夠了;狗養(yǎng)大了兩三百元好賣。父親耳朵頭軟,同意了。剛好退休的姐姐要遠赴京城帶孫子,家里名喚花花的大狗要送人,于是父親就領養(yǎng)了。姐姐一個勁的夸贊花花懂事,尤有禮貌的,見到人就“雙手急拜”。后來,陳先生才知道花花拜手是怎么回事。想想看,被狗鏈拴著,見到主子興奮不已,卻想站起來上躥下跳的表達,自然而然的就人立而起拜手不止了。
那年老父八十八歲了,身子骨尚硬朗,頭腦也清靈,只是行動比較遲緩,走不得快步。但是,花花卻不怎么體諒老主子的難處。早晨一開門出去遛遛,花花就扯著鏈子在前頭可著勁兒想奔跑撒歡。老父勉力快走想跟上腳步,嘴里“啊哪、啊哪”驚呼著,實在扯不住了,只好松手放開,免得自己絆倒,任著狗子放飛。
說也怪,花花沒有被老父牽著拖后腿了,就仿佛不會奔跑了,也停下來東嗅西嗅的,打一個響亮的噴嚏,在路邊草叢、泥堆里興奮的扒拉,塵泥飛濺;又在樹腳、電線桿下繞圈圈后抬腳撒尿,扎著馬步逼屎。
花花轉頭看著老父跟上來了,又一陣小跑,在拐角處等待,勾著尾巴尖尖輕輕的晃動,黑乎乎的寬嘴巴、鼻尖尖濕漉漉的,在朝陽光里像一塊美味的烏飯麻糍。
父親又跟著花花拐上了不寬的田間水泥路。此時,季節(jié)是在春夏之交,旱地里蠶豆飽滿即將采收,油菜已經結子,滿眼是青青碧碧的色彩;有糧田已經蓄水翻耕,鍘倒的紫云英開始腐爛,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臭味。油草上朝露離離,閃閃爍爍,狗過草搖,蛤蟆停止歌唱,丼丼丼的跳入水中?;ɑㄍ2?,探著腳爪想要下去踩蛤蟆。
“咄!”老父一抖鎖鏈,呵斥一聲,花花收回懸空的右前爪子,側頭瞅一眼主子,就扭著肥碩的屁股繼續(xù)小跑。鎖鏈拖在水泥路面上,哧哧哧的脆響。
到了百米外的中村大路上了,花花放開腳步狂奔折返撒歡兒,時不時的仰天狼嚎幾聲。
遠處有幾只放養(yǎng)的狗子嗚嗚著圍了過來。花花停止奔跑,又瞅瞅趕將上來的主子,前爪撲騰著,也嗯嗯著迎上前去。
“花花、花花!”老父大聲阻止著。
花花就停了下來,輕促的汪、汪幾聲。對面的幾只狗子也停了下來,或立或蹲,壓著頭顱,嘴里嗚~嗚~的低吼著威脅。
雙方對峙了一會兒,都沒有輕舉妄動。
老父拉拉鎖鏈,花花杵著不動。
“花花!不能吵架!走出嬉過了,回屋里去。”
花花又一聲一頓的汪、汪幾聲,不情不愿的掉轉身子,頭顛尾翹的小跑著返家了。
“四株大蒜嶄嶄齊,前敲鑼鼓后摜旗?!背栂禄ɑN尾奔跑的身影,十分優(yōu)美,仿佛天狗踏云而降,后面跟著年邁腿老的二郎神。
老父的遛狗日常大致如是。如果下雨天氣,那么遛狗活動就取消了,花花也只是趴在門口的墊子上,看著偶爾經過的行人,百無聊賴的打著呵欠,雄獅一樣的長毛狗頭伏在半棕半黑的前爪上,眼睛里滿是無奈落寞,仿佛還有一絲“憂郁”。
工作日,我有兩三個晚上會跟父親住在一起。那么傍晚的遛狗活動就由我代勞了。父親擔心我不會遛狗,出門時要叮囑幾句,我嗯嗯著表示明白。
花花看到我特別興奮,遠遠的就狂搖尾巴,好像能夠甩出噼里啪啦的藍色電火花一樣。
我清掉影響跑步的物事之后,只帶著一只手機,就解開鎖鏈,拍拍花花的大頭顱,示意它可以開路了?;ɑㄞD頭看我一眼,上躥下跳的蹦跶幾下,就熟門熟路的奔向那條固定的線路。
我在后面跟跑著,花花在前面時急時緩的領跑。到了中村大路后,我也放開腳步奔跑。有時我超過了花花,卻發(fā)現它生氣了,杵在身后不動了!它黑乎乎的嘴里低沉的嗯~嗯~著表示不滿,也不知說著什么臟話。
我轉身拉它,它耍賴不動;我拍拍腦袋安撫它,說著“好啦”“好啦”向它致歉,并給它看視頻里英姿颯爽的奔跑樣子,它才滿血復活,又活蹦亂跳起來。
這樣跑跑走走大約一刻鐘,我們就慢悠悠的回家?;ɑㄔ谇懊妫腋诤箢^。拐彎處,花花會稍微停一下,又狂奔幾步回到門前。
到家后,我會喂它一點水,它也領情,爾后還會象征性的吃上幾口晚餐。
我重新扣上鎖鏈,它也很配合的任由我擺弄,還不時的伸出舌頭趁機舔舔我的手。
每當此時,我就會自娛自樂的想著,甚至失笑出聲。人家陶淵明是“帶月荷鋤歸”,或者如歌謠所唱“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而我則是“帶月牧犬歸”了。念此,作了一首口水詩“牧犬”以紀其事。
花花眺我甩尾狂
我問花花吃飯否
村道風香無塵雜
牧犬歸來月滿樓
(二)
花花咬人了!
在油桃成熟期,白天拴在樹下的花花竟然咬傷了半生不熟的過路鄰人。
鄰人一年前移居新建的小洋房,偶爾會來到老家管理園地,去園地時會經過我家門前。門前的水泥路說寬不寬說窄也不窄,就是鄉(xiāng)村統(tǒng)一標準的2.5m寬度。
據老父的保姆說,鄰人經過樹下時,停下腳步,仰著頭指著油桃對老父贊道:“阿芳爸,你的油桃好得蠻!”
老父剛想回話,就聽到鄰人“哎喲”一聲,雙手亂拍,嘴里嚷著“死去!死去呀!”
原來花花突然從樹腳下竄出來,一口叼住了鄰人的褲腿,齜著牙甩頭狂撕,鎖鏈繃得緊緊的。
“花花!花花!熟人呀!沒處咬!”保姆、老父先后出來緊急制止,終于解圍。
鄰人褲腿已被咬破,左小腿上出現了一絲血跡。
父親主動賠償800多元注射狂犬疫苗費用,但心里老大不爽!私下里念叨著:“狗吊著,走樹腳下裝什么呀!路忒闊偏偏要走樹腳下過!白沒沒(mò)賠忒多鈔票!”
父親轉而又責備保姆:“養(yǎng)什么狗呀!剩菜剩飯浪費就浪費了,還養(yǎng)狗賣鈔票!鈔票沒賣來,倒貼八九百塊!”
我聽說后,安慰老父“嫑氣嫑氣,花花多少盡職呀,以為人家摘桃子,看家狗便要咬人的”;又建議不要系在樹腳下了,萬一別人沒注意,又被咬了要賠鈔票。
父親生過悶氣后,就拍著花花的腦袋,愛恨參半的對它說:“管什么閑事呢!油桃摘幾個便摘幾個!沒處咬人啦——!聽進去了沒?!——把我-鈔票-賠個-八九百塊呢!”
花花睜著烏光閃閃的眼睛,似懂非懂的晃蕩著頭顱,前爪子交替踩踏幾下墊子,就伏下去不動了。
(三)
晚稻收割后,天氣還是又熱又燥。半尺多高的稻茬矗立在稻田里,形成一片金燦燦的毯子。稻草的干香,焦熱的土腥味,田壟地角白色紫色的扁豆花,南方的鄉(xiāng)村十月還是非常美麗的。
這個季節(jié),隔三差五的會有人駕著小四輪來收購家養(yǎng)的狗子,車上反復播放著吆喝聲:“收狗嘍收狗!狗有賣否~?”
聲音很響,穿透力也很強。遠遠的聽到這種聲音,那些平時一有風吹草動就狂吠不止的狗子們就集體噤聲了,有的還盡量蜷起身子夾著尾巴縮在角落里一動不動的。
“狗賣否,這只狗?”狗販子停下車子,朝著門口喊道。
“老陳、老陳,問你狗賣否?!北D吠仆拼蝽锏睦细?,問道,“幾塊洋鈿值?”
“我望望相?!惫坟溩友b模作樣的觀察一下,說,“廿斤光景,一百六十塊。”
花花縮著脖子,一動不動。
“百六十塊???把人咬了鈔票也八九百賠了?!北D凡话W不疼的說著,手中還不停的織著草帽,“倒空爛番薯(血本無歸)??!”
“買狗???”老父整了整助聽器,問道,“我只狗多少值?”
“多少???”老父轉頭盯著保姆問。
“聾耳朵哎!他講一百六十塊??!”保姆湊近老父的右耳朵,笑著吼道,又補了一句,“倒空爛番薯??!”
“百六啊?”老父反應過來了,說,“我忖六百呢!……好用三百塊!無用我自養(yǎng),勿差你幾百塊?!?/p>
狗販發(fā)動車子,繼續(xù)播放著“收狗嘍收狗!狗有賣否~”的聲音漸漸遠去。
車上籠子里無論大狗小狗,都顯得木木的乖乖的,不吱一聲。
花花也在半天后才還彈過來,神情中多了恐懼。
一群慫貨。
(四)
“老爸!花花呢?”中午有事經過老家,沒有看到拴在廊柱上的花花,屋子里也沒有。
那時還不到元旦,小陽春的天氣,暖洋洋的,非常舒適宜人。
“這兩日都放出去了,在田垟頭亂蹩,好幾條狗組隊嬉戲?!北D范酥埐诉^來,說,“阿正,飯吃了沒?再吃點?我等下去看看。它自己有走轉來的?!?/p>
傍晚再經過老家,保姆告訴我花花被人毒死了。
“我日久飯(午飯)后呼狗吃飯,花花沒走轉,就到田垟頭尋,望到花花倒在稻秸樁上非動了?!北D氛f,“我走轉來同老陳講,老陳心疼死,講捉回來埋了,前后也就半點鐘光景。等我再走去看時,花花已經不見了,肯定外路人捉去吃了。外路人不管什么都有要的。人嫑吃死了。要不,賣狗人下藥逗(毒)死的?!?/p>
“你爸心疼烏青了?!北D氛f,“忒好介狗呢!尤聽話介!把當‘兒子’樣介?!?/p>
我默默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該詛咒毒死花花的人呢,還是責備自家野放花花的疏忽之過。
也許,始終用鎖鏈拴著花花不得自由,就是對它最好的保護吧。
【作者簡介】張文華,筆名阿文。浙江省臺州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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